火把的光闪闪烁烁, 照出中间一道狭长的人影。
他走起来还有点一瘸一拐。
夜色里看着,就如同是黄泉路上走来的勾魂使者。
抬眸,乌山公淡淡地“我知道那两个人在这里, 把他们给我交出来, 我便跟马帮之众相安无事,如果不然, 这些人就是打样的。”
在他身后的地上,五六个原本挡路的马帮帮众倒在地上,借着火光, 可见每个人的脸色都笼罩着一层黑气,有个还在打滚, 有的直挺挺地,似已经死了过去。
方才乌山公露面,只一扬手的功夫,这几个人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倒下了。
前面还有几个马帮的人挡住, 在他们身后, 大门口上,又有十几个帮众闻讯赶来。
他们每个人都看见了地上倒着的自己的兄弟, 也听见了乌山公的话,可却没有一个后退。
乌山公冷笑着向前走, 为首两人一起冲了上去,但他们不过是普通的马帮之人,论起拳脚武功, 堪能匹敌一个普通的江湖人物, 就连黎渊的边儿都摸不着,何况是黎渊都退避三舍的乌山公。
正如黎渊所料,几乎他们前脚刚走, 乌山公就明白了自己中计了。
他是个最狡诈不过的人,还从没试过被人如此玩弄,一怒之下,他不顾疼痛,将腿伤草草处理,便追了出来。
方圆几里只有这永锡镇,他的追踪又是一流,要找到这里易如反掌。
乌山公的腿既然有伤,挪动不便,但那两个高大健壮的马帮青年才到跟前,突然便站住,中邪了般木然而立。
乌山公抬手一推,两个青年轰然倒地,身体抽搐,口中旋即有白沫涌出
“就算你们都上,也是同样。”乌山公冷笑着盯向众人“若不那两人交出来,今夜我便血洗马帮。”
内宅。
杨仪听黎渊说有人闯入,第一反应也是乌山公。
毕竟黎渊早有预言。
杨仪知道乌山公用毒出神入化,生恐此地的马帮众人被他荼毒,听闻之后忙对黎渊道“出去看看万一真的是乌山公,这儿的人可挡不住,岂不白白的害了他们。”
黎渊道“你想如何”
杨仪道“就算打不过,也不能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黎渊轻笑了声“你在激我”
杨仪忙道“我激你做什么,他本来想杀我,现在你也掺和进来,你我便都是他势在必得的。一根绳上的蚂蚱。”
“蚂蚱”黎渊仿佛轻笑“不想有朝一日,我也会落到这步田地。”
两人出了内厅,隐约听见吵嚷之声。
前方门口站着好几个马帮弟子正自议论,突然外头有一人跑进来同他们说了句什么,呼啦啦,顿时六七个人一块跑了出去。
黎渊耳朵抖抖“确实是那个老怪物到了。”
杨仪一个激灵,忙大声叫道“你们别去”她本想告诉那些人,说他们不是乌山公的对手,叫别去送死,谁知众人早跑的远了。
“不得了,我们快去。”杨仪催促。
原本她是很忌惮乌山公的,可是眼见这么多无辜的人要遭殃,那忌惮的心早被关切之意压过。
黎渊拦住她“你不必出去。毕竟你也不会武功,去了只是羊入虎口。”
定了定神,黎渊望着杨仪道“有件事得让你知道。我先前受伤,是因为故意透露行踪,引他来追的。”
夜色中目光相对,杨仪颔首“我明白,你必然是怕他会追踪到那一户人家去,担心会对他们不利是不是”
黎渊的眼神忽地软了下来“我答应送你回云阳,我一定会做到。”
杨仪摇头“你可以尽力,但不必拼命。”
黎渊默然“我有点庆幸庆幸没在人头谷的时候杀了你,如果杀了你,那将是我人生所犯的最大的错。”
他的目光闪烁“如果今夜我能活下来”
戛然而止,不等杨仪反应,黎渊纵身一掠,身形好像一道随风的影子,很快消失门口不见。
“黎渊”杨仪叫了声,赶忙追去,谁知门口剩下的几名弟子齐齐地将她拦住。
“杨先生,大掌柜交代,您不能出去。”
隔着院墙,杨仪能听见惨叫的声音传来。
她道“让开”
谁知几个弟子反而都冲了过来,他们人挤着人,竟牢牢地把本就不大的院门门堵住,杨仪若要出去,只能把他们撞开。
但以她的身量,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
“你们听听外头的动静,我若出去还能救人,就这样铁石心肠”杨仪情急。
他们手挽着手,毫不退让,也不松动。
其中一人盯着杨仪“有龙头令在,不管如何只要杨先生无恙。”
杨仪着急一撞,反把她弹了回来,简直牢不可破。
她捂着被撞疼了的肩头“荒唐的很,我根本不认得你们什么龙头你们更无所谓为我白死,让我出去”
黎渊冲出去的时候,地上已经倒了十几个马帮的人。其中就有之前引他们来宅子的那几个。
乌山公五指如钩,正欲将两个扑上来的帮众击倒,瞥见黎渊出现,担心黎渊偷袭,急忙闪身后退。
那两个帮众已经负伤,但却并未退后,便摇摇晃晃站起来,仍挡在门口。
乌山公瞥了眼这些宁死不退的汉子,眼中有深深的恼意。
他盯着黎渊“小黎,终于不当缩头乌龟了那个”
黎渊没等他说完便将背后的刀剑一起拔了出来“乌山公,你既然不听好言,那就在今夜分个真章吧。”
“我”乌山公正欲答应,忽然有个很洪亮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大掌柜到了”
刷刷的脚步声从大门外响起。
一个面相十分和蔼、一看就知道是个生意人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马帮众人均都站直了些,向着来人垂首示意。
乌山公皱眉回头,正跟那人目光相对。
“山公爷,您好啊。”来人向着乌山公拱了拱手,笑呵呵地,仿佛旧友重逢“久闻大名,今夜幸而有缘相见。”
地上明明横七竖八躺着一堆人,气氛剑拔弩张,他居然仿佛无事发生。
乌山公瞥着他“原来是祥和天的大掌柜,你也来蹚这趟浑水,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大掌柜笑道“虽也不愿来,但奈何人在帮中,马帮的事,自然也是我的事。岂能推辞”
乌山公道“我劝你别自不量力,我只要两个人而已,何必赔上这许多马帮之人的性命。”
大掌柜脸上笑就仿佛是天生自带,风吹雨打改不了似的,他笑眯眯地说道“山公爷说的是金玉良言,我们这些人当然也知道您老的名号,等闲岂敢招惹只不过呢,这看护杨先生,是我们大龙头亲自下的命令,别说是这小小地永锡镇子,就算是这整个羁縻州里,马帮记录在号的二十三余万兄弟,又有那个敢不遵从呢”
乌山公的双眸幽沉“你你是在以羁縻州二十三万马帮帮众来要挟我”
大掌柜依旧面不改色“不敢不敢,我知道山公爷是明理的人,故而把所有摆在明面上,当然了,马帮二十三万帮众只是以后的话,至于今夜,此刻,此地,只有永锡镇二百马帮子弟,哦还有在路上赶来的周围六镇的千余子弟,当然也是后话。”
乌山公咽了口唾沫“纵然来的更多,又如何”
“山公爷莫要误会,我只是有一说一不敢欺瞒,您也该清楚我绝无半句虚言,另外的一句实话是”大掌柜轻描淡写地扫过地上横躺着的众弟子,但凡能动的早站了起来,所以地上这些
大掌柜昂首,微笑“山公爷用毒自然了得,只怕此处无人能够抵挡,然而,纵然我们在场这些人都着了道,可只要还有一个人能有一口气儿在,就得牢牢地站在杨先生的身前。”
旁边的黎渊早已经收起了刀剑,抬眸看向此人。
看着确实是个憨厚亲切俨然无害的生意人,而且不像是个会武功的样子,但他所说的话,听着诚恳坦率,推心置腹,实则锋芒毕露,重若千钧。
如此一个普通人,轻轻往这一站,竟叫他们这种纵横天下排得上名号的杀手都不敢小觑半分
乌山公也直勾勾地望着大掌柜。
而在大掌柜的身后,身旁,是那些如同人墙般毅然而立的马帮帮众。
乌山公知道,大掌柜确实没有说谎。
而这些人,也确实不会后退半步。
诚然他可以把他们都杀了,但是否值得如此为两个人的性命,招惹羁縻州二三十万马帮帮众,也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好,好”乌山公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好今夜我总算见识了马帮的做派,受教了。”
大掌柜荣辱不惊地“您赏脸。”
乌山公深深看他一眼,又看向黎渊“有本事,这辈子别出羁縻州。”
黎渊不语,他已不用计较口舌之争。
因为对于乌山公而言,大掌柜没动兵器,但他却已经惨败,他跟黎渊都知道。
乌山公缓缓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大掌柜的声音“您慢走。”和气的声调,钻到人心里却比针扎还难受。
乌山公冷着脸,腿伤变本加厉地开始疼。
他的心头怒火冲天,无处发泄。
本来他不顾受伤,是想一鼓作气追到,只要杀了黎渊跟杨仪,也算值了。
没想到竟又在马帮这里碰了壁,实在是人算不如天算
就算是乌山公,也不敢认真得罪羁縻州的第一大帮。
他只能喃喃地怒骂“好个薛十七郎,居然能让马帮的大龙头下令保人混蛋,到嘴的肉又飞了”
乌山公虽然愤怒,但没有失去理智。
正如方才的大掌柜所说,马帮的大龙头发话,那么在羁縻州中,但凡是马帮的人或者跟马帮有交情的,都会责无旁贷地庇护杨仪。
这就意味着,不管杨仪走到哪里,他都不能下手。
因为他今晚已经露了面,也就是在马帮那里挂了号,万一杨仪出事,马帮的人追杀到天涯海角,也必不会放过他。
所以,马帮的龙头令意味着他不能再对杨仪出手。
正是因为清楚地明白这点,乌山公才越发生气。
最开始他是为了还人家的情分,可直到现在,杀那两人,这简直成了他必完成不可的执念了。
毕竟这对乌山公而言,就如同狼豺虎豹,被一只雪白的羊羔顶翻在地,此仇不报,他以后简直无面目见人。
“也罢,我不信你一直都在羁縻州。”
乌山公出了大门,回头看了一眼马帮的匾额,目光阴冷地“等你离开羁縻州的那日,就是你横尸在地的时候”
马蹄声响,雷霆般地从远及近。
乌山公回头,却见一匹高头大马在自己身前四五步远。
马上的人垂眸看他,忽然道“老头,你在这干什么。”
乌山公留意到他身后跟着一队人马,看打扮,像是巡检司的。
才在马帮吃瘪,乌山公心情极差,懒得答话,冷冷一哼迈步就走。
“问你话呢,你怕不是老的耳朵都聋了”马上的人却不知死活地,颇为粗鲁。
乌山公的眼睛蓦地利了几分,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杀心已生。
他正愁憋着一股子气没法儿发泄,本来觉着不该招惹巡检司的人,但如果是对方主动挑衅,这口气再忍,自己就是千年王八了。
那人自马上跳下来,看看眼前牌匾,又回头看向乌山公“既然你不说话,不如让我来猜一猜你是来这儿杀人的。”
乌山公刚要出手,可听对方点破自己用意,未免有点好奇。
那人一笑,恰好风把挂在门首的灯笼吹的摇晃,也照出他极出色的眉眼。
他问“你是姓乌,还是姓黎”
乌山公眼神一变,袖口轻扬
马帮宅中。
直到外头报说乌山公退了出去,宅子中已然安全,里间的马帮弟子才肯给杨仪让开一条路。
此时,外头众人忙着抢救地上伤者,将大家送入屋内。
让黎渊跟杨仪意外的是,除了有两人伤重之外,其他的多半都是中了毒,却并没性命之忧。
杨仪因见过乌山公残忍杀人的情形,一直揪心,如今见竟没闹出人命,简直诧异。
黎渊毕竟知道这其中的门道,稍微一想也明白了。
大概是乌山公也没有想真的就弄死马帮的弟子,毕竟他们人数众多,万一惹出众怒难以收拾。
所以出手的时候留有余地,只是把情形弄得可怕骇人些,希望马帮众人知难而退,乖乖把他们交出来就是了。
却没想到,这些人竟如此血气悍勇。
最后大掌柜又及时来到,虽只是一个人一条舌头,却简直胜过百名高手。
杨仪把自己的搭帕袋子翻了个底朝天,能用的药都找了出来,在泸江所制的那一大堆,如今少了一大半。
她不辞辛劳,挨个诊看,对症下药,不敢马虎。
倒是让那大掌柜很过意不去,哈腰过来陪笑道“杨先生,我们自会请大夫,您是客,岂能让您受累”
杨仪没见他方才舌退乌山公的气势,只当是个和气的大叔“我是大夫,大夫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先生不必跟我客气,何况这些哥哥叔叔们也是因为我们才遭受无妄之灾,不叫我治,如何安心。”
大掌柜搓搓手“这那我就先替各位兄弟多谢先生。”他深深向着杨仪鞠了一躬,而后便又交代手下两句,才退出。
黎渊靠在墙边,望着杨仪忙碌,忽然道“你可知道今夜为何马帮众人豁出性命也要护着你。”
杨仪回头。
黎渊道“你大概还不知道,马帮龙头令的意思吧。”
杨仪摇了摇头,又去给一个帮众接骨。
黎渊道“马帮的大龙头发话,这就等于,一夜之间,整个羁縻州都会被翻个个儿,只为寻你以后,只要你在羁縻州一天,马帮的人都会拼尽全力保你周全,谁若伤你半分,他就是马帮二三十万帮众的敌人。”
杨仪惊怔“我”
黎渊道“你可知道,谁会有这般能耐,让马帮大龙头为你下令”他说完这句,忽然侧耳向外,双眼一闭,再睁开的时候,多了些许淡色怅惘。
杨仪有点不大信黎渊所说,毕竟她觉着自己还真值不得如此整个羁縻州因为她不,这不可能。
她只能让自己先不去多想,只尽力地又将剩下几人看过。
等她回神,黎渊已经不在。
她以为黎渊兴许是回厅内去了,便自去洗了手,也慢慢地出廊下往回。
才走到院门处,便听到外间有说话的声音。
“旅帅不必如此,大龙头一声令下,我们岂敢不从何况只是出了些微末之力,不足挂齿。”
杨仪正惊愕于那声“旅帅”,下一刻就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道“人如今何在。”
薛十七郎
突然,心急跳。
怪的很,明明跟薛放只是短暂的别离,算来一天的时间都不到,可这短短的一天内,竟仿佛阔别三月不止。
她心里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更怯之感。
乍听见薛放的声音,本来想着急出去跟他碰面,可依稀听见脚步声向着此处靠近,她忽地犹豫起来。
左顾右盼,杨仪不知要往何处去,情急下只往一侧的廊柱后躲了过去。
院墙外,还有人在说话“此番劳烦马帮众位如今巡检司的兵马已到,就叫外头戒防的弟子们休息吧。”
大掌柜仍是和气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旅帅不必客气,何况他们都是临时从周边几个镇子调来的,才来了不多时,索性等明日再撤不迟。多一重防护,总是好的。”
周高南笑道“不碍事,那作怪的乌山公,已经”
杨仪正躲在廊柱后呆呆听着,夜风中忽然多了一点熟悉的气息。
大概是东顾西寻的风尘仆仆,情急之下的急促呼吸,似有若无的淡淡一丝薄荷凉。
还有因为相处日久,早就习惯的他身上那令人舒服却时常会被忽略的青涩少年气息。
杨仪来不及反应,脖子便给轻轻掐住。
力道不大,只是足以让她顺利地转过身来。
廊下只吊着一盏半褪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杨仪抬头,望见薛放极亮的眼神,也看到他大概是因为紧张而吞动的喉结。
“旅帅”乍然照面,相顾无言,这让她越发的觉着窘迫,只能硬着头皮先叫了一声。
刚出声,薛放忽然单臂一揽,竟将她一把搂入怀中。
他的动作有点直来直去的粗暴。
杨仪砰地一下撞到他的胸前,耳朵嗡了声。
然后,便听见薛放清晰的心跳。
怎么会跳的这么急就算是“久别重逢”,过于担忧,可也太急促了点。
短暂的恍惚后她反应过来,他只用了一只手臂把自己揽过来,她的手还是自由的。
杨仪便探手,摸摸索索地向着他垂落的那只手找了过去。
她先摸到了薛放的手背,冰凉,略硬。
这更叫她不安,从他胸前探头,她的手顺着手背向上,总算是摸到了他的脉搏。
正想要仔细听的时候,薛放将她放开“干什么”
他把手一抖,跟着抽开了。
杨仪遗憾地注视他的手腕,解释“旅帅的心跳的急我给你听听脉。”
薛十七郎瞪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半晌他道“听吧听吧,你还听脉,你不把我气死就算了光是听脉有什么用”
方才他在外头跟大掌柜碰面,还只是冷淡寒暄,不动声色,如今见了杨仪,却竟是轻而易举地失了态。
院墙外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大掌柜跟周高南都听见了,两人面面相觑,周旅帅笑道“不如到厅内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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