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英谋即刻命人, 从巡检司把施武的尸首运来监军所。
有狄将军的心腹坐镇,笏山的仵作当然也非泛泛之辈,何况杨仪已经跟温英谋说明了症结所在。只需要剖开施武找到心房便知真假。
施旅帅的脸已经被毁的看不出一点人样, 为了不把人都吓死,特意把他的头颅围了块黑蓝的厚棉布。
仵作将棉布向上稍微一掠。
大片凝固的鲜血、也许还有脑浆等物黏在耳后,贴在后颈发端。
仵作耐心把那些污脏东西用湿布擦拭片刻, 忽然道“大人且看, 这里有一点细小痕迹。”
温监军侧着身子, 帕子捂着口鼻,闻言歪头看过来。
施武的脖颈上一点极容易被忽略的痕迹,简直如同蚊虫叮咬, 在仵作引导下才能看清“这是针扎的”
“看着极像, 但还要进一步查验。”
温监军道“从这儿扎针下去, 若是那针进了血管,可会到心房”
“如果是极细的银针,确有可能。”仵作把施武的衣裳除去, 露出带伤的胸口,手指虚虚地从颈间到胸乳处稍微划过“大人请看, 颈间这道血脉, 就是通往心房的, 血涌极快,关联心室,此脉若有碍,人即刻会死。”
温英谋啧了声“看样子杨先生果真未曾虚言。”
就在这时,有侍从来至门口“监军,田通判到了。”
温英谋一招手,那侍从退下不久, 田溪桥带了两个副手从外走了进来。
就算是见了温英谋,田溪桥还是那副令人敬而远之的脸色“温大人”
温监军道“老田,别恼,知道你有一肚子话想说,等你看完这个,再说不迟。”
他向仵作一抬手。
仵作这才将施武的胸极其小心而缓慢地划开,田溪桥身后那两人见不得这个,赶忙退后去了,只有田通判还死板板地立着没动。
人人都知道施武的致命伤是在头上,毕竟那头已经比烂西瓜还不如了。可田溪桥知道温英谋不是个无事生非的人,当即也不言语,只等着看。
温监军却没他那样好兴致细盯着,只道“审问的如何。”
田溪桥将双手交叠在腰下,淡淡地说“打了二十,没上刑,本来都可以判了,你监军大人又给我弄这个,却不知道到底是想叫我审还是不叫我审。”
温英谋道“你以为我想这也是在我意料之外的。”
“怎么,”田溪桥哼道“还有你温大人算计不到的地方我倒是好奇,谁把这个意料之外给了大人的。”
温英谋笑道“一个连狄将军都想要的人。”
田溪桥皱皱眉头,似乎想再问他,那边仵作偏已经加倍谨慎地将一颗血淋淋的心捧了出来。
就连田通判看了这情形,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温监军后退半步,眼睛觑着仵作“如何”
仵作没很把心脏离体太远“大人且看,就是这根血脉”
温英谋只得又蹭过来,田溪桥不等他开口自己上前“看什么”
仵作不答,三个脑袋凑在一颗心脏上,六只眼睛至少有四只不知往哪里打量,直到仵作指着其中一根血管“此处。”
温英谋眯起眼睛“这好像没什么吧”
田溪桥本来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可盯着仵作所指的那根血管,他道“这儿好像有点怪。”
仵作没敢把心脏跟血管切断,所以大家都靠的很近,看着就像是三个人围着一颗才掏出的血淋淋心,虎视眈眈,想要做点什么似的。
门口的两个副手看着这一幕,汗毛倒竖,只觉着日后必做噩梦。
仵作转了转方向,盯着那血管根部联通心脏的地方“大人,若是不错的话,此处确实有异物,要不要切开一看。”
温英谋点头“当然。”
虽只是短短不长的血管,仵作却用了近一刻钟才剖开,因为他切的不仅是血管,还有心室。
当那颗心脏被剖开,温英谋跟田溪桥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睁大了。
在他们面前,心房上方,一枚沾血银针斜刺在彼,看着就像是不小心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不很大,但很可能会致命,而这个位置,自然比喉咙更加危险百倍,这会立刻要命。
仵作小心又小心,把那支银针用镊子夹了出来,放在干净的托盘上。
田溪桥跟温英谋面面相觑。
温英谋却问仵作“此物为何会在这里”
仵作指着施武颈间的那点痕迹“有人从这里将银针刺入,顺着颈脉被血带着进了心室。”
“进了心室,会怎样。”
仵作苦笑“大人,想想就知道这人必死。”
温英谋明知如此,只是多问清楚点儿,也让田溪桥听得明白。
田溪桥皱眉“有人用针刺了施武是薛十七么”
“他玩刀枪的手,哪里玩绣花针。”
田溪桥一震“是个女子”
温英谋张了张口,啧道“总之,有了这根针,便能证明施武不是薛十七郎所杀了。”
“什么”田溪桥震惊“人人都看见了,凭这个就要推翻也别太把人当傻子了。”
温英谋没理他,看向仵作“你方才说针入了心室必死,那我问你,假如那人在针没进心室前就死了。这针还会不会进心室”
仵作摇头“大人,银针是被血带着进心室的,人若死,血流立即会停,银针必定不会出现在心上。”
“听见了”温英谋看向田溪桥“虽然薛十七郎曾痛打他,但在打他之时,他必定还是活着的,所以这针才能动因为针进了心,人必死。现在银针已经进了心。那施武就是死于银针,而后才被薛放补拳。这么说你可明白”
田溪桥觉着他的话听来似乎无懈可击,但
“等等,施武的头你也看见了,你难道要说,薛十七打的他这样,他还能活着”
“这可不一定”温英谋往门口走了几步,避开那血气味道“毕竟这有很多可能,只要没有银针在那里作祟,施武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死,但银针已经把害死了,所以绝不能武断地就说是薛放杀死了他。”
田溪桥被他绕的几乎糊涂“这诡辩,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温监军道“银针在那里,你我都看见了,这是诡辩么这是真相,虽然是很少有人会相信和接受的真相。”
田溪桥明白他的话。
毕竟如今众人都认定是薛放打死了施武,如今拿出这根针来,告诉大家这针才是杀死施武的元凶,十个人里只怕有九个是不会相信的。
就算田溪桥是有名的软硬不吃,拿出这套说辞,也未必会服众。
田溪桥呵地冷笑“原来,温大人是想把我架到火堆上烤。”
温英谋微笑“那就得看田通判敢不敢做这个殉道者了。”
田溪桥道“说来,到底是谁用的这种手法害死施武难不成是俇族的什么女子不对”
他突然想起来,瞪着温监军道“我方才问你谁把这个意外告诉了大人,你说是一个狄将军都想要的人,狄大人想要的,怕不是个女子吧。”
温英谋可没有回答他。
只是扭头吩咐仵作收拾妥当,才拍拍田溪桥的肩“没想到竟然会出这种意外,这件事我未必做的了主。审问那边你且暂停,如何行事,我需要请示将军。”
田溪桥见他避而不答,便冷哼了声“叫我来就是要速战速决的,你现在弄这些,随意。只是你得尽快,这件事不赶着处理,势必会影响到大将军的威望。”
两人离开了验房,往外而行。
门口道别,田溪桥一路向外,却见有个侍从快步匆匆地进来,像是有急事。
田通判来的时候,还未如何,此时出了监军所大门,却发现之前在巡检司大叫大嚷的那个士兵,提着两包药,身边还带着一只狗,正在那里眺首向内看。
田溪桥问门口侍卫“什么事”
侍卫道“回通判,那是郦阳县薛旅帅随行之人,来此找人的。”
“找人”
“是,是一位大夫”
正要说,又见一个内侍从外跑出来“谁是屠竹”
屠竹见叫自己,忙道“是我是我。”
“你来。”那人向着屠竹招手,又对门口的侍卫也一招。
侍卫忙赶了过去,那人低低吩咐了几声什么。
田溪桥皱眉看了会儿“鬼鬼祟祟”倒也没闲心等侍卫回来告诉,便带人欲去。
只不过,就在田通判上马的时候,他突然一愣“大夫”
要把那极细的银针准确无比地送入血管,这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做到的,先前田溪桥还在思忖这个问题。
只是看温监军说话吞吞吐吐不肯告诉实情,田通判才未追问。
如今想起来若是对医术精湛的大夫而言,这自然不算难事。
但他本以为这是女子才会用的手法。
“大夫”田通判在脑中暗暗寻思着这件事,直到马儿过十字街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前些日子狄闻将军在大佛堂,病发危殆,当时据说是一位杨先生妙手回春
联想温英谋所说“是狄将军想要的人”,田通判倒吸一口冷气“是那个杨易”
正在这时,他身边的副手打马过来“大人,这件案子真的无通融之处了”
田溪桥瞥了一眼“嗯”
“先前离开巡检司衙门的时候,潘旅帅手下的人,悄悄地找我,给了我一份供状,因没来得及给大人,我先看过了。”
田通判淡淡道“潘四涟一心想拍京城跟狄将军的马屁,只怕要弄些有利于薛十七的东西。”
副手道“倒不是,看着很公允,也没有多提薛旅帅,倒是提了一个他身边的人,就是那位杨先生。”
田通判转头看他“杨易”
那副手苦笑,把袖子里的供状拿出来“有些话属下不好出口,大人自个儿看便是了。”
田溪桥接过状子,竟自马上匆匆看了一遍。
看完后,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吃了猪苦胆一般,低低地骂“囚攮的畜生,真正没王法不知廉耻了,女人还弄不够,公然竟干这个”
副手小声道“可惜薛旅帅下手太重,不然,真不该因他而丧命。”
田溪桥把那状子掖到怀里“就算是一个畜生,也是巡检司的畜生,怪就怪薛十七脾气太急。他但凡忍耐些,这会儿在我手里的就不是他。”
副手叹气,又道“可这种得罪人的事儿,总叫大人来干要真对薛旅帅不利,京城内老侯爷恐怕”
田溪桥道“我既然领了,就没想过什么将军侯爷。”
副手没再言语。
杨仪并没有被关入监牢。
大概是温监军知道杨仪不会逃走,也没有能力逃,便叫人带她去下榻之处,只暂时不得离开监军所就罢了。
施武心头的那支银针,本来不至于会那么快到了心室,可因为他跟薛放生死相斗,气血翻涌,那针行的自然更快,可谓必死无疑。
但至于施武是先给薛放打死,还是先给针害死,就如同温英谋对田溪桥那番妙论,除非问施武自己,否则谁也说不清楚。
但要给薛放脱罪,算是绰绰有余了。
毕竟杨仪清楚,狄闻是偏向薛放的,只是苦无契机,加上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不好行事。
如今她自己把这个把柄扔出来,温英谋自然该知道如何处置。
昨天晚上,薛放夜不能寐,两人在屋内对着一盏油灯一只狗,说了那些话。
杨仪能感觉到薛放对自己的“客套”,他从不是讲究虚套的人,此番却如此倘若没有施武这件事,杨仪或许会觉着,是因为马帮那夜叫人窘迫不好面对而已。
但如今那奇怪的一夜,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了。
尤其是薛放居然要让她去跟着狄闻。
薛十七郎以为自己做的很妥帖,话也说的漂亮,但他不知道,这对杨仪而言意味着什么。
乍一听的时候,杨仪心头一寒。
她本能的反应是这是给丢下了
但很快她发现不是这样,就算薛放真嫌她了,也不至于赶在这个敏感时候提出此事。
杨仪仔细一想,再加上薛放的言行举止,她隐隐地品出了一点“托孤”的意味。
是因为“大厦将倾”,他没法预计到底会发生什么,所以要先把她给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让杨仪跟着狄闻,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了,以狄闻对她的器重,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而狄闻也一定会护住她。
虽然人人都以为,薛放打死施武,是因为施武知法犯法,凌虐百姓。
但杨仪知道,让薛十七郎那样暴怒不能自持的,是她。
在那个本该十分惊魂的时候,她读懂了薛放看向她之时,一瞥间,那眼中的无边震怒。
也许从他还没动手之前,施武就已注定是个死人了。
侍从时不时地过来探望,问茶,问饭,无微不至,态度亲和。
杨仪却知道,恐怕是温监军叫他们看着自己,别要有个意外之类。
昨夜薛放离开后,她就已经做了决定,而从打算好了之后,便已经将生死荣辱皆都置之度外。
在告诉了温英谋真相之后,杨仪只有一个要求。
“我来认罪,请大人先莫要让薛旅帅知道。”
温英谋很惊讶“这又是为何”
“旅帅是重情重义之人,他未必会相信我说的话,也许会认为我是故意替他顶罪来的,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接受此事,恐节外生枝。”
温英谋道“你真是我所见最奇怪的一个人了,想救薛十七郎,还不想他承你的情”
“非是如此,”杨仪垂眸“若不是为我,旅帅也决不至于落入此般境地。我不过是将心比心而已。倘若他为我而又生出别的事端,我今日向大人坦诚这一切岂非白忙一场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旅帅性情,自当知道该如何行事。”
温英谋感慨“看得出你也是薛十七的知己之人,怪道狄将军亦对你青眼有加。只管放心,倘若你所说是真,我必不会白费你一片苦心跟深情厚谊。”
杨仪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自己果真找对了人,便只向着温英谋深深鞠了一躬。
洗漱了一番,吃了半碗粥,看看自己的搭帕里,药少的可怜,可惜没时间再制,也用不着了。
杨仪抚摸着搭帕上的花纹,想到当时薛放质问自己为何不告诉他,她有了什么相好的情形,不由笑了出声。
可惜辜负他一片心意,用不着他给自己弄什么老婆本了。
更可惜的是这条路也终究不能再一起走下去。
她枕着搭帕,睡了一觉。
屠竹跟豆子突然来到,让杨仪很意外,她以为温英谋不会放人到自己身边,毕竟在杨仪看来自己已经命不久矣。
“你怎么来了旅帅如何”杨仪忙问。
屠竹把药放在桌上,赶忙道“先生如何吓得我以为有什么意外。”
她催促“你只说旅帅怎么样。”
屠竹就把自己在巡检司衙门所见所闻告诉了杨仪,他倒是很机灵,对于薛放被上了镣铐打了杀威棒的话只字不提,只说是没受刑,问了几句话就完事了。
杨仪果真安慰“这就好。”
屠竹却又道“可旅帅好像很担心先生,催着叫我来找,好像最后还说让去叫隋旅帅,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
杨仪道“大概是你听岔了,如今有戚旅帅在,再叫一个他昔日的部属,岂不是叫人觉着仗势欺人,天下大乱么。”
屠竹觉着这话有理“那先生在温监军这儿,是真的要去狄将军身旁了从此不跟着旅帅”说到这里他猛地刹住,难过的低语“我怎么傻了,这案子还不知如何判决,万一”
屠竹说到这里,又恐怕杨仪也跟着自己一起难过,便又道“不过戚旅帅在这里,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隋旅帅也未必袖手旁观,再不济咱们还有郦阳的兵马呢,对了还有京内要真到了不得的时候,就干起来怕他怎么”自己嘀咕了一阵,先去给杨仪弄药。
这日将黄昏。
杨仪起初还极坦然,可是这刀子迟迟地悬而未决,让她也忍不住有些焦躁。
她不知道温英谋也无法决断,正等狄将军的回文。
更加不知,此刻,另有一个超出温监军预计的变数已在眼前。
是夜,几匹马从长街尽头飞驰而来,监军所的侍卫听见动静,赶忙喝问。
灯笼的光芒中,头戴乌纱折上巾,珍珠白袍服,披玄色斗篷。
翩翩公子般的人勒住马缰绳,白衣宽袖在夜影之中摆荡,格外显眼。
他朗声道“速报温监军,兵部主事俞星臣请见。”,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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