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山东南城郊, 靠近津口河的地方,青草萋萋,有一块新矗立的墓碑, 却并没有写任何名字。
薛放单膝半跪,手摸着那冰凉的石头。
他是最不喜儿女情长的人,也习惯了生离死别, 但至今仍不能相信, 昨日还能灯下对话的人, 今天就只剩下了这块石头,这一堆新土。
据说,那日温英谋命人将“杨易”尸首于此处安葬, 不料当夜, 不知是些什么人, 丧心病狂,竟将尸首挖出,大肆屠戮, 弄得惨不忍睹。
根据尸首被毁之状,可以推断必定是有人在给施武报仇。
温英谋大怒, 命潘四涟速度追查此事, 本想重新安葬, 可又担心尸首会被再度毁坏,于是索性便以火葬了,骨灰埋在此处。
远处,斧头跟屠竹站在一处,隋子云跟被他亲自去提出来的戚峰站在一处。
戚峰因自觉失职,见了薛放,也没了昔日的神采, 默默无语。
隋子云望着前方薛放单膝跪倒抚摸墓碑的样子,若有所思。
这一幕对他而言竟似非常的眼熟。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个样子,颓然若失。
戚峰不忍看,想了想“你为何叫姜云跟我说那两句话我要真按兵不动,就会没事吗”现在这个了局,戚峰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坏了事。
隋子云道“此一时彼一时,你若不动,兴许情形更差。”
戚峰疑惑而不解“我实在不懂,为什么说按兵不动就会绝处逢生,又为什么说我若不动情形兴许更差”
隋子云不能同他细细解释。
前两句他叫姜云去告诉戚峰的话,自是因为他窥破了温监军的用意,知道温监军调戚峰跟田溪桥两个,必定是想好了后路。
不管情形如何危殆,只要相信他们,静观其变,必有一线生机。
隋子云所想的自然没错。
但他也算漏了一个人。
那就是杨仪。
而隋子云后面这句话,指的自然是杨仪。
“总之,你不必愧疚,”隋子云轻声说,“事情已经到如此地步,也许将来天意自有安排。”
戚峰哼道“杨先生死了,我却眼睁睁不能相救。还能有什么鬼安排。”
隋子云心底掠过一个人的影子,他点点头“十七将要回京,也许他回了京内,自有造化呢。”
“造化除非杨先生能活过来。”戚峰长长地叹了口气。
而此时,在杨仪“墓碑”前的薛放,他深深低头,额头抵着那冰凉的墓碑。
“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你不能告诉我的秘密,我虽不知如何,但你说的话,我不会忘记,那个人假如真是他动的手,或者跟他有关,我必杀了他,给你报仇,我知道你未必稀罕,就当是完我一个心结吧。”
薛放说完后,咬破手指,一笔一划,在白色的墓碑上写下几个血淋淋的红字。
故友至交。
杨易先生。
千古。
写到最后,他的手抖的无法自制,迟迟不能挪开,一滴血凝结,然后从那千古的“古”的一角慢慢地向下滑。
心头虚虚落落地酸痛,往日跟她种种相处,都在瞬间一涌而出,般般件件,一颦一笑,都是令人无法承受之重。
薛放不敢再想,也不能再看,他后退一步,双膝跪地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转身大步离去。
杨仪再度睁开双眼,真真恍若隔世。
她不知人在何处,是世上或者阴间,但身体仿佛浮在云端或流水之上,稍稍地轻晃,再加上眼前亦阴暗模糊,她一度觉着,多半自己是没撑过去。
当时杨仪跟俞星臣对峙,本就已经熬了半夜,昨儿又在村寨一场惊魂,哪里禁得住再跟他吵闹。
她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晕厥,但她死也不想在俞星臣面前倒下。
那灵芝丸,是她给薛放所制,她很清楚他的体质,也算是量身定做了。
当时气怒之下,挣扎着抓了一颗吞了,只想让自己再多撑会儿。
她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也已经无所谓退路,就算当时死了,也是死得其所,毕竟温英谋已经查明了银针所在,只欠一个公开的声明就能保住薛放,故而她哪怕现在死了也无妨。
俞星臣被她那一巴掌激怒,仿佛要还手,但当拽住她手腕的瞬间,俞大人似终于醒悟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她的。
他竟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之所以如此,应该是从小流落在外,并没有受过大家族的良好教养”
当时杨仪心头一阵翻涌,俞星臣的话像是最“好”的药引子,血气上攻,她伸手捂住嘴唇的瞬间,血已经吐了他半身。
他似乎慌了,忙来扶她,杨仪一甩手将他推开“离我、远点儿。”
杨仪长长地吁了口气。
可她还没感慨自己终于“死得其所”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人。
当看见他的时候,杨仪愕然地睁大了双眼怎么回事她不记得跟俞星臣同归于尽了。
俞主事望着她凝视自己的眼神“你的命也还算大,还以为要中途停下来给你办丧仪了呢。”
杨仪听见这句,先竟是失望,继而猛然惊起“你说什么中途”
她昏厥了太久,猛然起身,眼前顿时黑了。
正昏沉,一只手将她扶住“你莫非还以为这是在笏山。”
杨仪一阵心悸,急忙把手撤回来“为何不是在笏山,你做了什么薛旅帅如何”
俞星臣缓缓直起身子“你是怕我带了你走,没人替薛十七郎顶罪了”
一口气冲上来,杨仪猛咳嗽了几声,喉咙里仍是沙沙地疼。
她拧眉,抬眸看着俞星臣“旅帅到底如何”
俞星臣极不情愿地回答“你只管放心,如你所愿,薛十七已经脱罪,至于你这位元凶杨易先生,也已经是畏罪自尽了。”
他原本不想这么快坦白,可是他知道杨仪的身子情形,受不得激,也禁不得急,他若不说,对她毫无好处,弄的病情再恶化,忙的还得是他。
这可不是他所求的。
果然,俞星臣说完后,杨仪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很快她又盯着俞星臣“此话当真,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
俞星臣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在你心中,我就这么不值信任”
杨仪没回答,而只是轻蔑地笑了两声。就仿佛他问的本是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
俞星臣简直后悔自己这么快便告诉了他薛放无事。
本是好意为她着想,她却竟防贼一样看待自己。
他真想直接拂袖离开。
“杨仪,你觉着我有必要跟你说这个谎话”
“我可不敢小觑俞大人分毫。谁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杨仪缓缓起身,“比如,这是何处,你要带我去哪里。”
俞星臣负手道“这是密江之上,北上的水路。”
杨仪顿时明白了“你是要回京,你也想带我回去”
俞星臣坦然“不错。”
杨仪低头咳了声“为什么。是、有人叫你这么做”
“是我自己的意思。”
“你”杨仪抬头,细细的眉皱蹙着。
俞星臣将目光从她莹白的脸上转开“登老爷向来对我甚好,为他找回一直挂心的女儿也算是我投桃报李吧。”
杨仪直直地看了他半晌“你说真的”
这确实不是俞星臣心里的话,他瞥了杨仪一眼“不然呢。”
“说实话,”杨仪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她不再理会俞星臣,试着下地。
双足才落地,只觉头晕比先前更甚,她此刻的体质,平地还要发晕呢,何况是在船上。
这次俞星臣没有着急去扶她,而是冷眼旁观。
杨仪起身瞬间,突然僵住,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身上竟是穿着一件女装,而头发竟是散开的,她受惊不浅,往后一退,跌坐回榻上,底下的裙子刷地随着散开。
“这是、什么”杨仪惊愕地问,仿佛不认得自己。
俞星臣道“这是你本该穿着的衣裙。”
杨仪又惊又怒,乱翻一阵,却又稍微安心。
她才发现原来这些衣裙,都是套在她原本的袍服之外的,因她身形过于单薄,纵然多加了两件,都丝毫不觉臃肿违和。
俞星臣淡淡地说道“本来想找个丫头伺候,只是怕急切间找不到可靠之人,所以只能权益如此,待会儿叫人再送几件衣裙,你自己换上便是。”
“我不换,不必劳烦”杨仪不知该怎么形容俞星臣了,他怎么竟有闲心干这些惹人厌烦又无用的事,等等
忽然杨仪反应过来“你、是怕有人认出我,所以特意给我弄这些的”
俞星臣见她竟自己明白了,倒也没有隐瞒“虽说杨易已死,但先前薛十七郎为你,弄的那样大阵仗,整个羁縻州的马帮之人几乎都知道您杨先生,在那龙蛇混杂之地,若不乔装一番,为人察觉,岂不是坏了你的替罪大事么”
杨仪道“你怎么不说是怕人发现,也坏了你俞大人的好事。”
俞星臣冷哼了声“杨仪,你不用跟我这般横眉竖眼的,我知道你不想离开羁縻州,你还惦记着薛十七郎是不是大约,是想有什么机会便仍回他身旁去恐怕人家可没这般记挂着你。”
“我为什么指望他记挂我可我若不惦记他,难道要惦记那些佛口蛇心、嘴甜心苦的人”
俞星臣顿时听出她话中又有针对之意,转身就要走,可忽然止步“我劝你别不知好歹,这次若不是我,你早就就算计的死在监军所,尸骨无存了。”
杨仪坐了会儿,正觉着不适,下意识要去找自己的花布袋。
可突然想到,那已经给了屠竹,让他转交薛放了只是不知道他到底给了没有。
她恍了恍神,想到从此兴许见不着薛放了,心里一阵寒冷“从我进监军所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会活着出来,何况我并没求你相救,俞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好,就算我自作多情,那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就把你送回杨家。你也不用谢我,只好好地随我回去就是了。”
他分明知道杨仪不肯回去,便故意这样刺她罢了。
杨仪捏着衣领口,眉头微蹙,似咳非咳。
俞星臣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茶,本想叫她去自己去弄,可望着杨仪发白的唇色,俞星臣心想“罢了,我又何必跟个生了病爱赌气使性子的弱女子一般见识”
于是自己过去,倒了一杯水,送到杨仪跟前。
杨仪看了看他送过来的水,并没接。
俞星臣道“怎么,是怕我在水里下毒”想到在笏山监军所,她嫌弃自己拿过的药脏,顿时刺心,便把茶水往地上一泼“看来你是不渴。”
等俞星臣拂袖离开,杨仪才又起身,自己缓缓走到桌边,倒了一口茶喝。
她不知道自己离开笏山多远了,不过方才听俞星臣的话,好像已经出了羁縻州。
望着身上的女装,杨仪一阵烦恶,忙解开衣带裙子,脱下来扔在地上,又将头发迅速梳成一个髻,因没有网巾,便找了块帕子暂时系了。
方才她醒来的时候,大概是清晨,因为船舱内逐渐明亮起来。
杨仪养了会儿神,觉着好过了许多,心里也把先前的事更想清楚了她有点后悔失算。
那搭帕里头有她所有家当,除了少数几颗没吃完的药外,还有她从来不离身的针囊,还有桑白皮线等要紧东西。
当时以为必死,自然就没想别的,竟一股脑都给了薛放。
现在她在船上,想吃个腊梅丸都难,万一将来要用到针灸之类,更加无处着落了。
可忽然又想起,俞星臣的话也不知能不能信,薛放当真无恙了她只记得最后的时候,是温英谋在身旁。
听俞星臣的语气,难道他跟温监军商议了什么否则他怎会把自己弄监军所弄出来而无人知晓
不过,又想起薛放说温英谋是值得信赖等话,想来以温大人的聪明,若没有十足把握让薛放脱罪,绝对不可能答应俞星臣什么。
杨仪思来想去,总算吃了颗定心丸。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则更加叫她烦心了。
因为俞星臣要带她回杨家。
起初杨仪觉着俞星臣兴许是受杨甯指使,可对杨甯来说,自己回去杨家似乎没什么好处。
那俞星臣又是哪根筋不对。
当然他自己说的要帮杨登找亲生女儿之类,完全是临时的借口,杨仪才不会信。
她是不愿回杨家的,偏偏身不由己。
灵枢自舱门口进来,杨仪闻到一股淡淡奶香,原来他送了饭来,可除了白粥之外,竟还有一碗很浓的雪白之物。
杨仪细看,不由诧异“这是醍醐酪。谁给的此物”
灵枢道“是我们大人吩咐叫弄的,此物很是难得,要用上好的酥酪炼制,十斤才能得一盅呢,不过据说对先生的咳喘吐血,是最有效的。先前您昏迷不醒,都是喂这个,才得过。”
杨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醍醐酪”的法子,世上很少有人知道,一般用三十斤的上用好酥油熬制所得,对付肺病咳嗽带血,比一切的方子还起效用,尤其适合她这种阴虚体质之人,清润滋补,比些人参肉桂之类要强。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方子”
灵枢回答“大人并未告诉过,只吩咐这样做而已。”
杨仪忍着惊愕,见他要退出去,便问“船上可有药材等物”
灵枢正把地上的衣物捡了起来,闻言道“这倒是没听说,我去问问,先生需要什么药吗”
杨仪想了两样,随口说了。
灵枢去后,杨仪端详着面前的醍醐酪,一口一口都吃了。
她不晓得俞星臣哪里知道这样的方子,但她清楚自己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身体实在太差,如此干什么都难,所以想快些调养起来,再做打算。
偏偏手上什么药都没有,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这日,俞星臣并没再跟她照面,灵枢除了送吃食,也不曾来打扰,只说船上药材极少,要等靠岸之时去置买。
又道“前方是焦山渡,今夜会停一宿,先生精神若好些,可以上甲板散散心。”
近黄昏的时候,杨仪觉着气息平和了些。
此时船正靠岸,隐约听到外头有说笑声响。
他们所乘的这艘船颇大,船舱中也有数个房间,俞星臣大概都在上面,所以一直没跟杨仪照面。
她在底下休养了一天,也觉着闷了,便欲出去透透风。
顺着楼梯向上,无人拦阻,耳畔却听见似乎有琵琶弹唱的声音传来。
杨仪缓步而出,上了甲板。
定睛看时,见周围也有同样停靠的一些船舶,各自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不远处大概是村镇,有点点灯光闪烁。船底,夜风吹着河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杨仪转身扫了眼这艘船,却见船的花厅内,雕花窗敞开,俞星臣背对此处坐着。
在他前方,坐着一位花容月貌的花娘,正抱着琵琶,音调婉转的唱“约情人,约定在花开时分,牡丹台芍药栏整葺完成,等着那花发芽,奴交运”
这是坊间极有名的一首艳情小曲儿挂枝儿。
他竟然还有这种爱好。
真叫人惊喜连连。
杨仪目瞪口呆,而后冷笑着拂了拂袖子。
正欲向栏杆前去吹会儿夜风,无意中却发现甲板上连着岸边的搭桥还在,而且周围竟无人看守。
相隔不远的岸上,有行人挑灯经过,时不时也传来招呼谈笑之声。
杨仪的眼睛直了几分。
假如从这里过去,顶多只要十几步,就会上岸。,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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