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三更君

小说:再生欢 作者:八月薇妮
    在看见眼前那人的时候, 薛放几乎以为自己是真的在人头谷里见到了鬼。

    又或者是他这几日太过浑浑噩噩,导致邪迷了眼

    火光闪烁,把那人的脸照的十分清楚, 那是一张颇为刚毅的英俊面庞,那是

    韩青。

    “汪汪汪”豆子向着韩青,还在叫嚷。

    它大概还记恨当初韩青在牛马栈里的那点不良之心。

    薛放呆站了半晌, 才终于抬手指着“你到底是人是鬼”

    他从没怀疑过韩青的死。

    甚至因为狄闻命人把韩青的尸首水葬, 大打出手不可收拾。

    而知道真相的杨仪也没有告诉过他。

    韩青一笑, 他慢慢地又坐了下去。

    这个动作,让薛放意识到他是个人。

    震惊地望着韩青“你、你没死”他迅速走近了几步“怎么可能那天我们明明”

    韩青握住一根长枝,轻轻地去压了压火。

    “你要在那里跳脚, 还是到这里坐会儿”他出声。声音跟先前不同了。

    但是那种动辄要挑衅人的语气却跟往昔一模一样。

    薛放大步走到跟前“死了的人还这么嚣张你”他向着火堆踢了一脚, 却并不是真的要去踢翻那柴火, “你快给我说明白,你到底是有复活的法子呢,还是谁给你、捣了鬼”

    说到最后三个字, 脑海之中突然掠过无数旧日场景。

    他跟杨仪一样,赶到之时, 韩青的尸首已经给士兵抬走。

    他们所见的只有满地的鲜血, 不管是谁看见那许多的血, 都会知道那人已经活不长。

    后来,泸江边上就架起了许多柴火,当时他虽看见却不知如何,然后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

    再往后就是狄闻的人要把韩青尸首扔入泸江水葬,木亚跟佩佩伤心欲绝,薛放跟那些士兵打起来。

    只要他肯转个弯自然能够明白, 又是火烧又是水葬,那根本不是狄闻的做事风格。

    那是毁尸灭迹的风格。

    还有

    当他跟狄闻的侍卫冲突之时,杨仪拦住他。

    她当时所说的话。

    “旅帅,你信我。”

    至今薛放还很清楚的记得杨仪人在雨中的那模样,,越发单薄,像是一戳就会碎。

    她看着就像是个才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如果在雨里再淋的时间稍微多点儿,她身上的墨色便会褪去,模糊,或许她整个人都会消失在雨中。

    没等韩青回答,薛放道“是狄闻”

    他就知道韩青是狄闻养大的半子,怎么可能说杀就杀了。

    只是没想到居然瞒着自己干这事,而且十有八九杨仪也都知道了。

    狄闻当然不可能主动告知杨仪,多半是杨仪自己察觉了什么。

    为什么只有他蒙在鼓里

    韩青替他解开疑惑“我是个罪人,虽然我至今仍不后悔所做的事。但我毕竟是大罪之人,王法不恕。”

    狄闻做事极为缜密,韩青事先都不知晓。

    在戚峰跟隋子云前去探望的时候,韩青确实怀了死志。

    两个人前脚刚走,韩青便立刻要动手划开自己的脖颈。

    不料狄闻早安排了人盯着他,这才及时把他拦住,并伪造了现场。

    “我并没有就想苟活于世,对我而言,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韩青的嗓子就仿佛是被火烤坏过一样。

    他伸手把领口拨开了些,借着火光,薛放看见他颈间一道已经愈合的疤痕,像是突起的血管般贴在上头,只差一点就到了大脉。

    从这手劲可以看出,当时韩青恐怕想自己把头割下来。

    薛放咬紧牙关,心情复杂。

    “你不要怪罪狄将军,”韩青道“狄将军不过是因为爱护你,他一片苦心,不肯叫你脏了手。也不肯叫你为难当然,也许他也担心你不会允许他做这件事。”

    豆子站在薛放身旁,不住地转头,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

    薛放确实想不到,假如那会儿他知道真相,他会怎么选择。

    也许仍是想杀了韩青吧。

    毕竟他可不是狄闻,没亲手养过韩青,也没有亏欠木桃叶的心。

    思来想去,薛放道“那这些日子你都在哪里。”

    韩青说道“我先前不放心爷爷跟佩佩,曾在吊脚楼那里呆过一阵。”

    薛放哼道“那天戚峰赶了去,我追上,总觉着身后冷飕飕有人盯着,必然是你了”

    “确实是我。”韩青坦然回答“后来我看戚峰对爷爷跟妹妹都极好,我就安心了,于是往别的地方走了走,但最终还是回到泸江。”

    薛放原本没坐,只靠在那块大石头上,此刻却盘膝在火堆旁坐下。

    豆子见状,就也紧挨着他趴下了。

    薛放问“那今夜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没去看戚峰跟佩佩成亲的热闹”

    “自然是去了。”韩青说这句的时候,有点冷峻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而温和的笑“妹妹的婚礼,我怎会不去呢。”

    薛放却看见他的眼中有东西在闪烁,那是他妹子的婚礼,他却只能偷偷摸摸看着,而不能亲身出席,与众人同乐。

    可虽说终究有遗憾,但总比闭了双眼,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的好。

    韩青似乎也感觉到他在想什么,他抬头看了看天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曾经我觉着,活着只有无尽的痛苦,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杀了仇人,然后去找我的阿爹阿妈,甚至于狄将军网开一面,我仍是觉着他不该救我,直到方才我在寨子里,看到”

    盛装打扮的仿佛是美神桑格赛一样的佩佩,高大英俊好似天神一样的她的夫君,还有笑的满脸皱纹都在跳舞的木亚。

    满寨子里的人都在围绕着他们那原本是不祥之地的吊脚楼,载歌载舞,欢呼雀跃。

    那充满了欢乐的歌声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那些祝福跟吉祥好像会万年长久。

    值得了,一切。韩青闭上双眼,泪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

    但这是喜悦的泪光。

    “看着佩佩跟爷爷的笑脸,我突然觉着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现在。”韩青沙哑的嗓音放轻,竟透出几分宁和“薛十七,我的心结好像解开了,过去的那些苦痛,也许是时候该放下,我该记得现在佩佩跟爷爷的笑脸。我特意来了这里,想告诉阿爹阿嬷他们,我怕他们会不原谅我,但方才我对着火的时候,我忽然感觉他们就在身旁,他们应该也跟我一样”

    说到这里,竹林里吹过一阵夜风,火势本已经小了些的火堆忽然暴亮,一些燃烧的灰烬带着点点的光芒直卷而起,如一阵小小飓风,竟向着夜空之上冲去

    豆子睁大眼睛盯着那团冲天而起的星芒似的火烬,“呜呜”地叫了两声。

    它猛地站起来,伸长脖子,仿佛是狼一样“呜”

    长啸一声,竟仿佛送别

    薛放看看豆子,又看看韩青,再看向那消失于天际的火光之烬。

    他叹了口气“就算现在真的有鬼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是一点儿也不意外的。”

    说到这里,他心头一痛“要真的有鬼,倒也是好了。”

    低沉的声音,藏着的隐痛,岂能瞒过韩青,他望了望薛放“你指的是谁”

    薛放语塞“我随口说的。”

    韩青道“我听闻,跟随你身边的那位杨先生,在笏山那边”

    “别说了”

    没等他说完,薛放有点粗暴地打断了。

    他连听都不愿听。

    可他忘了韩青原本就是个愿意跟他对着干的人。

    韩青偏偏要继续说“他是怎么死的”

    薛放啧了声,抬头瞪他“今儿大喜的日子,你管好你的嘴行不行”

    韩青道“有些事,不提不等于没发生过。”

    薛放把手中拎着的木条子往火里一扔“你是不是找打”

    韩青将有些散开的木柴往中间堆了堆,让火光更亮了几分“我可不想跟你打,今儿好日子,本来该找人喝酒的。”

    “你还知道。”薛放嘀咕,他说着,探手进自己的搭帕,掏摸了会儿,竟拿出了颇大的一个酒葫芦。

    韩青早留意到他背着的那搭帕,只是没言语。

    此时不由更多看了两眼。

    薛放晃了晃酒葫芦,把塞子拔了“我本来想一醉方休,但偏偏有人说叫我少喝酒,哼若真想管住我,那就来管啊”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仿佛想从哪里看到杨仪的鬼,然后一仰头喝了口,递给韩青“便宜你了。”

    韩青接了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你是要回京城吗”

    薛放道“唔。老头子病了,先前来信说,我只不信,且谁管他们这次又说反正这儿也没我立足之地了,回去就回去吧。”

    韩青笑“是没有你立足之地了呢,还是没有可恋之人了。”

    “你又在狗叫什么”薛放横他一眼“把酒还给我给豆子喝也比给你强。”

    韩青哪里肯把葫芦给他,只道“我的意思是,我留在此处徘徊,只因佩佩跟爷爷在,只是今日后,我是要离开了”

    “哦,你要去哪儿”

    “总之不能再呆在羁縻州,我不想给将军惹麻烦。”

    薛放道“去中原京城”

    “京城人多眼杂,亦是不便,或者去北边。我从未见过北地风光。”

    “这倒不错”薛放笑道“只是你小心,北边儿风大雪冷,怕把你这南蛮的耳朵冻掉了。”

    韩青大笑,仰头又喝了两口。

    看的薛放眼馋,想再喝一口,又到底没出声。

    韩青却瞥着他腰间的搭帕“你这次回京城,可要带着你相好的姑娘”

    薛放正摸豆子,似乎摸一把就等于喝了一口酒似的,得到些许安慰。

    闻言,他眼睛直眨“你说什么相什么好”

    韩青向着他的搭帕努了努嘴“那不是你心上的姑娘送的么人家送你这个,自然是两情相悦了,你既然接了,便是想许人家终身,你总不会也学那些浪子纨绔,回头就不认了吧”

    薛放低头一看“你、你说这个这这不过是个袋子。”

    韩青道“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袋子,是我们摆夷的定情搭帕。是女孩子送给男子的,女有情郎有意才会彼此相送,一旦互相接了,就是定了终身,从此不可再跟别人好了。你竟不知道那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我我”薛放一口接一口地咽唾沫。

    他不知要说什么好,心里忽然浮现当初自己在墟上买这搭帕时候,那摆夷女子着急跟自己解释的样子,她当时试图说什么“姑娘”之类的话,但他没心思去理会,丢下银子就走了。

    韩青望着他的模样,一笑,又喝了口酒“你也是有趣,难道就没人跟你说过”

    薛放的眼睛都直了。

    自从他来小弥寨观礼,寨子里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少女们不住眼地打量他,频频望着他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但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害得他以为自己哪里仪容不整了。

    而那些年纪大些的老者,却向他竖起大拇哥。

    更有甚至,一只手对着戚峰另一只对着他,满面赞许地连连点头。

    薛放猜测,兴许老者们是在夸他跟戚峰都是巡检司的之类,总之看他们没恶意便也跟着做了这样的手势,引来大家一片欢腾。

    他还以为自己这入乡随俗察言观色的本事登峰造极。

    如今回想,哪里是那个意思。

    还有,当初那些关于杨仪有什么相好的流言,原来始作俑者竟是他

    想来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只是不晓得,杨仪到底知不知道这搭帕的意思呢

    看她整天背着不离身,又那样喜欢,似乎

    应该是不知情的。

    还是不知道的好,这毕竟是女子送给心上人的。

    一想到杨仪,薛放的眼神重又黯淡了下来。

    他将酒葫芦夺过来,不由分说将剩下的酒一气喝光。

    韩青忍笑“莫非是懊恼自己错接了人家姑娘的心意倒也不打紧,你是外族人,细细地去跟人解释也就罢了,又有戚峰在此,不至于拿我们的规矩为难你不过,如果你占了人家姑娘身子,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什么占了又什么姑娘我倒是盼着是个姑娘。”薛放低头,望着火堆,嘀咕“不不,我现在也不求别的了至少,还是个活人就行了。”

    韩青的眼睛眯了眯“活人,难不成给你这个的是杨先生”

    薛放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火堆。

    豆子又往他身旁蹭了蹭。

    薛放呼了口气“好好的又说什么死啊活的,罢了,不说了”

    韩青沉默片刻“你那位杨先生,到底是怎么没的来着”

    “我都说不说了,你怎么还提,再提真翻脸了”

    韩青瞥他一眼,又推了推面前的柴火,若有所思地“想必,你见着他尸首了吧。”

    “我”薛放刚张口,又扭头。

    韩青即刻读懂他这动作的意思“没见着”

    薛放皱眉,显然是在忍耐怒火,大概他再多问一句,那就要挥拳伺候了。

    韩青却突然笑了。

    薛放立刻把酒葫芦扔过去“你笑什么”

    韩青一伸手,干净利落地抓了个正着。

    这些日子韩青在外走动,薛放打死施武的案子半个羁縻州都在传,他当然不会一无所知。

    瞥着薛放,他问“你为什么会没见着呢想必是有人拦着你。”

    薛放心烦,没好气地说“谁敢拦我,若不是有狗贼把他尸首毁了我又岂会见不着。”

    “就算毁了脸,身子总能见见吧”

    “他们说毁的厉害,又怕埋了后再又给弄出来,索性烧了。”

    “烧了啊。”韩青点头,“烧了倒好,自然就见不着了。”

    薛放皱眉,隐约听出不对“你什么意思,幸灾乐祸么”

    韩青嗤了声“薛十七,我只是觉着,凡事不要认死理,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心实了,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薛放直着双眼看韩青。

    他看的十分仔细,就仿佛韩青的脸上有千古玄秘。

    韩青咳嗽了声“干吗”

    不,韩青脸上没有玄秘,明明他整个人就是黑暗之中的一线光。

    “你、难道”火堆的光芒闪烁,薛放喃喃,脸色阴晴不定“姓温的你该死”

    猛然间他从地上跳起,把豆子都吓得一哆嗦。

    薛放倒退两步,转身往人头谷外跑去。

    韩青含笑扬声道“夜路难走,旅帅留神。”

    薛放头也不回,只用力向着他摆了摆手。

    豆子在后奋力直追,跑的十分欢脱。

    韩青微笑着目送他们一人一狗来去匆匆,晃了晃手中酒葫芦。

    里头还有响动。

    韩青单膝跪地,把葫芦里的残酒洒在火堆旁边。

    今夜,薛十七郎将去往何处,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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