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登话刚说完, 白淳先道“这这怎么可能”
这是杨登给他开的药方,舅爷又用不着这个,无缘无故喝这个做什么。
“杨兄,你没弄错”白淳看向杨登, 又试探问“别是什么其他的药吧。”
俞星臣暗暗瞥了他一眼, 没吱声。
杨登说完之后, 也总算回味过来,被白淳一问,急忙道“气味儿上有点相似,要么是跟我那副方子差不多的补药之类”
薛放在旁摸了摸下颌“这到底是什么药, 怎么还能争着喝。”
说到“喝”,自己居然打了个酒嗝。
白淳忙喝问丫鬟“舅爷身边还有谁伺候,可看准了”
丫鬟畏畏缩缩“之前少奶奶来坐过一会儿, 立刻就走了。”
此刻小梅挪了张太师椅, 放在薛放身后。
十七郎坐下, 又对杨登俞星臣白淳三人道“乏了,各位也不用客气,都先坐吧, 横竖如今还没定罪。”
白淳跟杨登正欲落座, 听到最后一句,如坐针毡。俞星臣倒是面不改色。
薛放又道“方才说的什么少奶奶怎么不见人”
正说着, 却先见一个身材比白淳要高大、容貌稍微相似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大哥”才叫了白淳一声,猛看见地上的尸首, 整个人一激灵“这、这是”
此人正是白淳的族弟, 之前在外头应酬,得到消息,急忙赶了回来。
白淳慌忙制止了他, 自己走向薛放“小侯爷,拙荆先前受惊过度,如今正在房中,她一妇道人家,又跟她无关,还是不要再叫她抛头露面了。”
薛放皱眉“什么妇道人家,女人就不能犯案了什么勾结奸夫谋害亲夫之类的事,不是妇道人家干的还是你干的”
白淳跟杨登都呆呆的,俞星臣听着他那句“勾结奸夫谋害亲夫”,却不由地一扬眉。
薛放好像有点酒力上涌,略略发晕,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告诉你,要犯案是不用论妇道人家还是什么狗屁男人的。他们同样都会杀人,都是囚攮的罪犯。”
闭眼骂了这句,他一挥手“把人带来。”
白淳暗暗叫苦,看薛放仿佛醉了,忙后退两步拉了拉俞星臣“俞兄你看他你也是巡检司的,好歹说句话。”
俞星臣道“我方才想说话,却给他堵住了。还说我也是凶嫌,我再多说两句,只怕立刻要针对我了。”
白淳战战兢兢地“我内人才受了惊吓,哪里见过这个场面”
俞星臣仿佛安抚,却又似意味深长“我看嫂夫人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不比那些男人差。白兄不必担心。”
他这边安抚白淳,薛放又抬眸瞥了眼白淳的族弟白渝“你先前说你在外头,都有什么人证,地点,几时出去的。一一说来。”
白渝正低着头呆在旁边,见他指自己,忙道“回大人,今晚上是国子监的一位苏博士相请,就在三条街外的醉香楼,是卯时左右出去的,在座的有苏博士还有两位监生。”
白淳在旁说道“是是,是我叫他替我去应酬的。”
薛放道“你初来京城,倒也算是长袖善舞了,这么快便能独当一面。”
白渝忙躬身“不过是仗着哥哥的名头,哥哥素日忙,应酬不暇,才叫我替他出面。”
说到这里,就听见低低的哭泣声,外头,丫鬟扶着少奶奶万蕊儿走了进来。
万蕊儿一眼看见地上的尸首,忍不住又悲从中来“哥哥”扑上前便哭了起来。
薛放正合着眼眸仿佛假寐,听见动静,便垂眸看了眼。
望见那女子扑在尸体上哭的死去活来,薛放道“别哭了,吵得人头疼。”
正白淳也上前劝阻,万蕊儿慢慢地止住了“老爷。”她先望着白淳,泪眼盈盈“哥哥怎么就”
白淳急忙劝慰“罢了,这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你倒是别哭,只细想想,舅爷平日有没有个什么病症之类突然间发作了就”
万蕊儿皱眉,苦苦寻思片刻,忽然道“倒也不曾见哥哥有什么大症候,只是他偶尔会、会叫嚷说什么心口疼之类的,我曾经叫他去找个好大夫看看,他只是不肯”说着又开始拭泪。
白淳想起来“是了,我今夜本想叫他来陪客,他也说不太舒服,所以我也没有勉强。心口疼的话”他转头看向杨登“登老爷,心口疼不知是什么症候”
杨登沉吟道“这也不能一概论之,有好些症状的,有时候是呼吸艰难,是气管的毛病引发的,有时候是肠胃不消化引发的,还有的就是心室出了毛病。”
白淳问“那这些,会不会导致人猝死呢”
杨登点头“严重些的都可以。”
俞星臣在旁道“那像是舅爷这样都吐了血沫的,除了中毒外能不能论定是哪种”
杨登皱眉“如果说是肠胃的毛病,咳嗽带血,也是有的,另外气管要也出了问题,也有可能很快窒息,而导致血液倒流。”
他说的倒是很明白,非但白淳,连仵作也连连点头。
他们三人说话的时候,万蕊儿站在旁边,时不时看向地上的万锈尸首,她仿佛在认真听他们三人说话,但目光却又瞥过旁边的白渝,以及看向椅子上的薛放。
十七郎靠在椅背上,已然是个物我两忘睡着的样子了,他本就生得好,这样垂眸假寐,却又在英武逼人之外透出几分高贵慵懒。
万蕊儿的目光自他笔直高挺的鼻梁向下,慢慢掠过那颀长的身段,镶银革带勒着劲瘦的腰身,长腿在椅子边沿垂落,双腿分开,脚尖向外,大马金刀,霸气十足。
万蕊儿一时竟不能移开目光,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液。
就在这时,薛放微微睁眼,两道冰冷的目光直直看向万蕊儿。
妇人以为他已经睡着,冷不防被他目光直视,她的浑身发凉,站立不稳,就好像心底的鬼祟都被掏了出来,无所遁形。
却就在此刻,外头一个巡差前来禀告。
小梅听后,快步来到薛放身旁,附耳说了两句话。
都不知小梅说的是什么,薛放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陡然站了起来,目光看向厅外。
有那么一瞬间,大家以为他会快步走出去,但奇怪的是,薛十七郎仿佛在犹豫什么,极快的一瞬间,他只吩咐道“放进来吧。”然后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趁着这个机会,万蕊儿忙退到了白淳的身后,惊弓之鸟一般,不敢再肆意打量了。
杨登白淳等自然不知发生何事,只惊讶于薛放为何会有突然间的失态。
只有俞星臣从十七郎那微妙的神情上瞧出了几分端倪。
白淳鼓足勇气,正欲提醒薛放方才杨登的推断,毕竟他可不想无端端的发生什么舅爷被毒杀的事,假如舅爷是病发而亡,反而易于接受。
薛放闭了闭双眼,却终于想起来“丫鬟说万锈死之前,白夫人曾来过,都做了什么。”
万蕊儿低着头“因为今夜老爷那里有客,本来也想叫哥哥陪席,他却说身上不自在,我不放心才过来看一眼。”
“那他吃了什么药”
“药”万蕊儿目光在地上转动“不记得吃过什么药。”
“杨太医已经查见,他确实喝过药。你一点不知道”
万蕊儿有点慌乱“真真不知兴许,是哥哥不愿意我担心,私下里自己配了药也未可知,大人明鉴。”
这话白淳相信“有道理。舅爷是很疼惜拙荆的,也许是想自己治好了再说。”
薛放抿了抿唇。
此刻外头脚步声响,不多会儿,两道人影从外走了进来,杨登一见惊疑,起身迎着“仪儿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来的,正是杨佑持跟杨仪,后面还有个小甘跟着。
杨仪一眼看到杨登,目光乱撞,从中间那道坐着的身影上掠过,总算看见白淳就站在一个人的身旁。
直到现在,她的心才总算定下了。
之前她本来已经要睡下,谁知听见外头吵嚷,小甘探听消息,告诉了杨仪,她如何还能睡得着。
本来她就不放心此事,但心怀侥幸,觉着今生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也许白淳的事不至于再重演。
为保万一,还是叫父亲去就近看看,如果有个什么“急病”发作,父亲也能第一时间救治。
可她只顾要保白淳,却忽略了一点,要是势不可免白淳真的死了,那在身旁的杨登嫌疑显然加倍。
本来这件事已经告诉了杨达那边儿,外头爷们自然就办了。但杨仪很不放心,到底还是跟着杨佑持一同来了。
路上,在白府门口探听的小厮回来报说,死的好像不是白寺丞可也不真切,直到见到杨登白淳皆无恙,杨仪才算放心。
杨佑持对杨登点点头,上前两步“白大人,俞大人也在。”
两人点头致意,杨佑持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尸首,走到薛放身前“十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放没出声,脸色淡淡地,也不看任何人。
老关在旁提醒“杨二爷,我们参将在办案,不叙私情。先前容你们进来,已经是破例了。”
杨佑持赶忙退后一步“哦,是是是我冒昧了。”
这会儿杨仪总算看了眼在白淳身后的俞星臣,以及在俞星臣上侧的薛放。
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薛放带人到了白府,快到白家之时才得到消息。
白天才不欢而散,晚上就又碰了头,倒也不知是个什么缘分。
眼见杨佑持碰了一鼻子灰,杨仪下意识觉着,这是薛放在给自己下马威。
毕竟她先前才说了叫他少跟自己相见,如今却是她巴巴地跑来了虽然是事情所迫非她所愿,但到底还是跟人家照面了。
薛放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杨仪也不便再如往日一般如何,就只小声地问杨登“父亲,到底是怎样死的是谁死因为何”
杨登道“这是白大人的舅爷,方才我看他嘴里似乎有喝过药的迹象”又放低声音“好像是我给白大人开的药方。”
杨仪一惊。杨登忙又道“不过这舅爷平时就有心口疼的毛病,我们正在猜测是不是他自己找了药来喝,可偏偏犯了病,就死了。”
杨登说这话的时候不住地瞥向薛放,不知他意下如何。
杨仪心中哭笑不得,如果真的是舅爷喝了药而死,那真跟前世的情形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换了人死。
不过,明明给白淳的药,怎么会是舅爷喝了还是说他喝的是别的
她心头一动,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
杨仪看向俞星臣。
怎么这么巧,杨登才给白淳开了药,俞大人就也“碰巧”来做客了
杨仪踌躇“那白大人喝药了吗”
杨登忘了提这件,赶紧道“事发的时候,我正给白大人诊脉,那会儿他才喝了药。就听见这里吵嚷,过来一看”
此刻,老关忽然问道“各位,你们药来药去,请问杨太医开的到底是什么药”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
老关跟小梅看向薛放,见他眉心微蹙似乎在忍耐什么,小梅笑道“怎么了各位,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何况若是死者真喝了此药,那”他看向杨登“只怕杨太医”
“不不”杨登赶忙摆手“跟我无关。”
白淳也说道“必然不是杨太医的药有事,我方才也喝了,我却好端端的。”
小梅道“这可不一定吧,杨太医当然明白,这开方子拿药,是得先诊脉才能对症的,若你这药是给白寺丞的,对他自有好处,可对别人而言就不一定了。我说的对么”
这倒不错,同样的方子,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不同体质的人的反应也自不同。
杨登虽无话可说,但他心里清楚,自己那些药里,不过是补益身体的看舅爷的体质上佳,就算服了,最多燥热上火,该不至于夺命的地步。
可药学上的事情十分玄妙,万一就那么凑巧
谁又能真说得准呢。
杨登一时忐忑。
小梅说完,看向薛放“参将,您看如何”
薛放似乎有点不耐烦“先把万锈身边的人捆起来,在外头先打二十,既然是身边人,不可能不知道他有没有喝药,若说不知,只是搪塞而已。若还不招,就带回巡检司再大刑伺候。”
老关一指那丫头,士兵过来要带人下去,不料那丫头已经被吓唬住了,忙道“大人大人,我说我们舅爷确实喝了药。”
老关问“喝的什么”
丫头往后瞥了眼,小声道“舅爷听闻,杨太医给老爷开了药,知道太医的药必定是好的,所以他、他也偷偷地弄了一碗,不料喝完了后就就吐了血奴婢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关冷笑“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又问“杨太医,白大人,这下该说了,那到底是什么药吧”
白淳跟杨登各自震惊,面面相觑,不知如何。
但白淳不言语,杨登也紧闭嘴唇。
薛放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既然都不肯说,那就先将尸首带回巡检司,涉案之人”他抬眸看向杨登的方向,竭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往旁边飘出去“先委屈杨老爷到巡检司蹲一蹲,审问无误再说。”
杨登已经慌了神,白淳忙道“小侯爷,这跟杨太医无关就算舅爷真喝了药,也未必是药有事,必是他自己发了病。那药那药”
杨登忙道“白兄”杨登虽然惧怕进巡检司,但却不肯叫白淳当着众人的面自揭。
薛放则道“白大人,我劝你自身难保先不用管别人,倘若你舅爷是中毒,你们在场的这些人都有嫌疑,我如今只是先带杨太医问话而已,回头一个也落不下。”
杨佑持有些着急,又不敢随便插嘴。
白淳有心无力,只有俞星臣始终端坐如松。
士兵上前就要请杨登随去,杨仪拉住杨登的胳膊,欲言又止,她转头看向薛放。
薛放已经走到跟前,不知是故意还是如何,他打了个哈欠“晚上不宜审问,把人扔回去,再继续去喝一场。”
他身上的酒气熏过来,又听这话,杨仪变了脸色“旅帅”
薛放正将负手走过去,闻言瞥向她“杨大小姐在跟我说话啧已经这么晚了,姑娘怎么还跟人出门这好像于理不合吧我也不敢跟你多说话,免得叫人说没规矩。”
杨仪道“我有两句有关案情的话,能不能请您移步”
“有关案情”薛放哼了声,极为高傲“我就不”
话未说完,杨仪已经转身“请各位稍等。”她竟然自己出门去了。
剩下的众人彼此相看,又都看向薛放。
十七郎的姿态还没有做出来,人家就没了观赏的意思,他看着杨仪出门的身影,把原先要说的话咽下“我不、不妨听听。”
他跟着迈步出门,剩下一堆人大眼瞪小眼。
小甘本想跟上杨仪,可见她并没走远,只走出厅门口十几步就站住了。
薛放出门看见杨仪伶伶仃仃站在栏杆之前,幽淡的廊灯下,身形单薄的叫人心疼,风掀动她的袖子裙摆,飘飘摇摇,好像要奔月的嫦娥。
十七郎下意识脚步加快,似乎想要拉住她。
可才走两步又醒悟,于是慢慢地负着手,打量栏杆外夜色“今晚上还算风凉。”
杨仪转头,看他走过来“父亲给白大人的药,是复元康阳汤。”
薛放止步“哦,什么药”
“壮阳补肾,固元宜精,治疗精水匮乏,不举之症。”
薛放着实被惊得一震,这些词,加上体内酒气,弄得他浑身燥热“你、你怎么”
杨仪道“这种事不宜张扬,所以父亲不肯供述。”
薛放哼了声“死要面子。早说不就得了。”
他走到栏杆前,抬脚踩在栏杆上,望着前头沉沉夜影“白淳的舅爷有妻妾没有。”
杨仪一怔“没听说过,不晓得。”
“我看是没有,”薛放回答“如果有早跑出来哭天抢地了。既然他没有妻室,为什么要去喝这些,难道是未雨绸缪,先补一补”
杨仪更不能回答,不过见他认真在想案情,倒也松了口气。
薛放揉了揉额头“之前仵作跟差役找到了药渣,搜查过厨房,可却没找到喝药的碗,想必已经洗了,干的这么利落自然是怕给人发现。”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到小孩哭声,转头,却是一个奶妈抱着个孩子,匆匆走来“少奶奶,小公子一直哭个不停。”
薛放歪头,却见有一个人先自从屋内走出来,竟是白淳的族弟白渝,而后才是白淳跟万蕊儿。
万蕊儿接了那孩子过去,白渝跟白淳站在旁边端详。
薛放转头看向杨仪“你说他不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杨仪道“近十年了。”
薛放咽了口唾沫“那么大个孩子从哪弄出来的”
杨仪一怔,有点难以启齿。
薛放看着她的脸色“你又知道说啊。”
杨仪咳嗽了声“若是不举用些法子,也可以有精,总是能够有机会能成的。最怕是丁点儿精元都无,那就没有办法了。具体怎样兴许可问白大人。”
薛放盯了她一会儿,回头看看笑呵呵满脸天真的白淳“问他我还不如问路边的狗。”
杨仪道“或者,旅帅你若答应,叫我去检看检看那具尸首,兴许会有线索”
其实杨仪已经知道,舅爷多半是给毒杀的。
毕竟前世是白淳身故,还以为是“暴病”,如今换了人,难道还是“暴病”
“不用,”薛放却摆手“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杨仪吃惊“有数你指的是”
薛放长吁了一口气,忽然道“先前说少跟我相见,这会儿却不记得了。你到底是想怎么样。还是你的规矩只是来约制我的。”
杨仪一顿,原来此时两人不知不觉竟靠近了些,她又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你喝了多少酒。”
薛放道“没有喝多少。”突然觉着这回答未免老实,于是改口“要你管。”
杨仪皱眉“我不是管你,付老都尉的情形你不是没见着”
薛放哼道“你都不想见我了,还管这些”
杨仪欲言又止,微微低头。
薛放见她长睫低垂,心竟软了下来,终于道“其实没喝多少,都洒在衣裳上,我记着你的话呢不信你闻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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