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得此难以见人的症状, 知道的,认为是一种怪病,可若传了出去, 给无知之人或者有心之人信口乱说,却不知会引发什么样的流言, 有损皇家体面。
杨仪打量太后之时,太后也正看着她。
太后身边之前说话那女官见状, 出声道“近前。”
杨仪走上两步,快到太后跟前了才止步。
太后望着她清凌凌的眉眼“好了,你已经看见了本宫,接下来该如何做, 你可要心里有数。”
“是。”
杨仪答应着,看向太后面上,细看太后双眼微赤,面色黯淡,虽强打精神, 依旧掩不住倦怠之色。
又试着看她舌苔, 却见舌苔微黑。
再度号脉, 杨仪道“娘娘的尺脉沉细,左关尺主肾, 沉细则是肾水不足;左寸脉细弱, 此脉主心, 细弱则是心血枯乏。”她的眉峰微蹙, 继续道“至于左关数脉, 则是肝中带火,肝火上扬”
她说到这里,心头一动, 略看了眼旁边的林琅,迟疑不语。
太后却瞧见了“怎么不说了。”
杨仪道“我想娘娘应该会头疼目眩,心悸胸闷,身倦无力,乃至齿摇牙疼等症状。”
太后长叹。她旁边的女官惊讶道“正是如此。林大人可跟她说过什么”
林琅道“从不曾提过半个字。”
杨仪道“请娘娘恕罪,要如何对症,臣女还要再行请教林院首几句话,然后定夺。”
太后一笑“我以为你这丫头莽的很,不至于会在意老头子的面子不料竟也很会做人,你怕你当着他的面说出一些话来,让他脸上不好看是不是”
杨仪微窘,沉默。
太后又看向林琅“林院首,她要问你的话,你是要避开本宫回答,还是这会儿回答。”
林琅苦笑“杨仪,你只管说就行了,太后跟前没有避忌,一切都只为太后凤体及早安康。”
“是,”杨仪答应,回头道“只不知道,太后的症状,是从何时起的。”
林院首道“去年冬初。当时便觉身上不适,肋下似有肿块,触之甚疼,又时不时觉着燥热,饮食渐渐少,太医诊断是气伤导致的腹胀。”
“不知曾用何药”
宫内贵人的用药,乃至每日诊断几次等,自然都在太医院录簿上记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太后的病症,林院首自然是极上心的,所以问起来不必看记录,也能对答如流。
林琅道“因想着要散热去郁,先用过甘露散,可情形并未大转,于是又用了黄连上清丸,热气稍微散了些,情况好转半月有余,重又复发,此后”
他皱眉,这些可不是很好的“战绩”。
杨仪则想甘露散,能去身上之燥热,解心烦气躁,听着倒也对症。
她心头微动,问林琅“敢问大人,此后所用的药,是否也都是如此寒凉之性”
比如甘露散之中,有寒水石,石膏,防风跟荆芥,后两者虽是温性,但用量最多的寒水石跟石膏,却是大寒性冷之物。
至于黄连上清丸,按药性来分,也属于凉药一类。
林琅略一想“确实如此,因为太后的内热一直不退,所以只能用凉药”他看向杨仪“如此不妥”
杨仪道“据我看来,用药虽佳,奈何太重,日积月累,寒凉内侵,自然会伤及元气,乃至于体质虚弱,日后再用药,非但不能起效,反而加重了寒凉之性,寒气内聚不能泄,便在腹内结成了郁集之气,导致腹胀不退,越是用药,越是严重。”
林琅惊怔。
太后身边的女官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忙看向太后面上,却见太后的脸色也为之稍霁,却并没有开口。
女官便问道“杨仪,你既然能推断出症结,可有解决之法”
杨仪道“请恕我浅见,就如方才诊脉,查太后六脉虚散,证明身体已经亏乏已极了,现在要做的,已经不是如何解除症状,而是先得保住性命。”
林琅屏息,女官面露难色,又看太后。
杨仪见大家都沉默,她顿了顿,轻声说道“打个比方,就如同现在有一棵大树,树枝有些歪斜,人人都觉着该将这歪了的枝子除去。可却没有留意到,这树因缺乏滋养,又浇了不相宜的水,导致生机缺乏,根基不稳,已经十分危险。这时候要做的,并非是修剪树上不怎么好看的枝桠,而是让这树重新焕发生机。只要这树重新活起来,自然可以放手去做别的,否则不管这树的死活而只想着如何修剪,那岂不是舍本逐末,本末倒置。”
太后听着,面上不由浮现了淡淡的笑意。
女官看着她如此,也不由笑了“杨仪,你这比方倒是简单易懂,有趣的很。那么,你想怎么让这棵大树重新枝繁叶茂呢”
杨仪道“补心养肺,健脾平肝。”
她又看向林琅“林院首对于太后的症状最是熟悉,要如何补益,最为有数。”
林琅见太后并未做声,凝神稍微思量片刻,迟疑着接口“我想,按照仪姑娘所说,再加上太后之症,如今应该先用补中益气汤,你意下如何”
这些商议用药的事情,本是该太医们私下处置,但他清楚今日太后是下了决断,一定得弄的明白清晰。故而当面商议杨仪。
杨仪道“补中益气汤,本以黄芪为君药,人参、白术,甘草等为臣,但如今太后的症状,我想或许该用人参为君,其他为臣使才妥当。”
林琅一惊,顾不得是在太后跟前,便道“这个人参怕是要轻用,先前因为太后体内有火,又时常的咳喘带痰,若用人参,自然是火上浇油。恐怕会引发痰喘之症,反而更加不妙。”
杨仪道“这么说之前一直都不曾用过人参。”
“是。”
杨仪摇头“院首细想,既然要补益,自然要有所效用,太后的情形,就如同半年之久没有认真浇过的树,如今你提了水来,怕把它冲倒,就只用一滴,如何管用可若不浇水,树也难保。那些忌讳也都无用了。”
林琅语塞,却仍摇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如此凶险用药,我实不能答应。”
杨仪见他这样保守顽固,很是无奈。
刚要再说,却见太后身边的女官偷偷地向着自己摆了摆手。
杨仪便噤声不语。
林琅看向太后“娘娘用补中益气汤,自然无妨,独独对于人参的用量上,臣不能苟同。或者,容臣回去,跟众人商议再做决定。”
太后轻轻一笑“林院首,我很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不过,眼下我这情形,也是该用一用猛药了。这丫头的脾气我喜欢,她说的也在理,你也不用回去商议,你跟那些人说,那些人怎么回答你,我甚至都能猜到,无非是不能轻用不能冒险,倒也罢了,我替你省事就按照杨仪所说的办吧。”
“娘娘”林琅着急“万万不可”
太后敛了笑,脸上浮现出一点不耐烦。
旁边的女官左右看看,忽然问杨仪“杨仪,你觉着这幅药里,得用多少人参。”
杨仪忖度“至少六钱。”
林琅吃惊“你胡闹太后身子虚乏,又有痰火,你这样用药不知高低”
女官问林院首“那林院首觉着该用多少最多用多少”
林琅思量半晌,咬牙道“最多用三钱,不能再多了。”
女官道“一个六钱,一个三钱,这样,不如先用四钱半,取个正中如何先试试看太后服下效用,若是无恙,便可增到六钱。两位觉着怎样”
林琅的意思还是太过于冒险,他不言语,只是摇头。
杨仪想了想“使得。”
女官看向太后“娘娘觉着如何”
太后笑看她一眼“还是你的心眼多。说的也公允,就听你的。”
杨仪见如此,心想已经没自己的事了,便等着出宫。
不料女官道“杨仪,今晚上你便歇在太医院吧,看太后服药如何,也便于明儿诊脉再做安排。”
杨仪一惊“可”
女官道“你怕府里不放心,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杨仪道“回娘娘,是”
林院首忙道“叫你留下,你且留下就是了。反正杨府两位太医都在,他们自然知道。”
杨仪心里想着的,却是花魁被杀的那个案子,尤其是在巡检司的王蟾
“我并非为了府里,只是手上还有个病人,正是危急”
林琅皱眉,女官笑说道“你这可是胡话,还有什么病人比得过太后娘娘,再说,外头有的是大夫,叫他们接手就是了。”
杨仪还想再说,林院首咳嗽了声“娘娘先请回宫,待臣亲自奉药。”
女官道“林院首,交给你了。”
当下太后竟乘坐銮舆,起驾回宫去了。
等恭送了太后,林琅看向杨仪“你这丫头,也太大胆了”
杨仪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毕竟今儿她犯的错可不少。
林琅道“太后叫你留下,你就答应便是了,又说什么病人。你有哪个病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杨仪道“巡检司有一位叫王蟾的”
“啊”林琅顿了顿“这个,这个你放心,先前巡检司向太医院请调太医,我已经将令兄调去了。有他在,应该无碍。”
“是大哥哥”
“对,正是杨佑维。”
杨仪虽觉着王蟾的症状棘手,但她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而且杨佑维也确实是青年医官中的佼佼者,他未必不如自己。
林琅说了这件,又抱怨她“还有那人参的用量,你太冒险了。你可知道若是太后服下不妥,你我都要担干系。”
杨仪道“林大人,恕我直言,太后的病症拖延到现在,一直到如此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是不是因为整个太医院都害怕担干系”
面对林琅皱起的眉头,杨仪道“是,我可以理解,毕竟要保住身家性命,不敢冒进。但那是以前,那时候太后的身体还可以禁得起拖延,然而如今的情形是,已经拖到不能再拖了,林院首难道不知道太后的脉象危急,我不信大人听不出来。”
林琅有点愕然。
杨仪想到先前林琅召自己来,吹捧了那一大通,此刻她有点明白了。
她不信林院首是真的服她的医术,怕只是宣扬她的盛名,让太后信任她,然后借她的手来给太后诊治。
太后若答应了,假如杨仪真的误打误撞治好了太后,自然天下无事,举国同庆。
但杨仪如果徒有虚名没有把握,出了意外的话,太医院至少还有个背锅的
杨仪淡淡道“我没有大人那些顾虑,只想要治病救人,如今只能尽快下猛药以求回天之力,其他的不必多言。”
林琅一大把年纪,被点破了这点私心,老脸微红“你”
不过他到底也是修炼了一辈子的人,在一个小丫头跟前,倒并不认真窘迫羞惭之类,而只是一笑了之“你这丫头,真是人不可貌相。”
看着柔柔弱弱冷冷清清的,没想到做起事来那样决断不由分说,说起话来这样辛辣不留情面。
这会儿,倒是有点信了那句“桀骜难驯”。
杨仪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林院首,我如果留在太医院,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想翻阅太医院的藏书。”
林琅哑然失笑“我以为是怎样,自然无妨。回头我叫人带你去就是了。”
巡检司。
眼见顾瑞河快将霜尺掐死,薛放忍无可忍,上前一掌砍在他后颈上,顺势把人往外一拽。
顾瑞河浑身酸麻,手立即松开,踉跄后退,站立不稳。
霜尺向后倒下,杨佑维赶紧上前抢救。
薛放走到顾瑞河身旁,踹了他两脚“你们顾家的人脑袋长到拳头上你看不出她一心求死才故意激怒你的”
顾瑞河抬头“你说什么”
薛放指使老关“把他拉出去,不许他到这里来。”
下午,寻芳楼的那泗儿丫头来了,叫她去认一认霜尺。
那丫头望着昏迷中的霜尺,疑疑惑惑地问“就是她”
老关道“你问谁这是让你认呢,你仔细看看是不是。”
丫头呆了会儿,望着霜尺的眉,唇迟疑地“她的妆毁了好些,乍一看倒像是。”
老关回头看薛放,薛放道“妆”
“就是女子画的妆”
薛放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是问上不上妆,差很多么”
老关笑道“这可说不准,有时候还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此时薛放却想到了杨仪,当初第一次看她女装,眉黛唇朱的,着实不太敢认,不过那是因为他以为杨仪是个男子,后来接受了她的身份,便觉着她上不上妆,都是一样的。反正他喜欢看。
听老关说“另外一个人”,薛放心里恍惚“真的这么说,就算原本不像是霜尺,也可以化妆成那样”
老关道“据我所知,高明的妆娘是可以做到的。”
薛放啧了声“这简直不止高明,像是易容术了。”
他本来就怀疑霜尺并非画中人,只是相貌相似这点,解释不通。
老关的话提醒了他,如果是会化妆修饰的人,就算不像是霜尺,也可以画的如此,那可能性就大了。
但如果那人长的不像是霜尺,而化妆成她的样子,那必定也是霜尺认得甚至熟悉的人。
先前薛放让小梅去查跟霜尺来往密切的,期间也询问过孙衙内跟曹公子两位,给出了一份名单。
可那上面都是男子,只有小梅又去打听邻舍,才从东邻口中得知,确实曾有个女子曾经来找过霜尺。
打听那女子的形貌,似乎身材娇小偏纤瘦,却总是低着头看不清面容。有时候则用帕子遮着脸。
邻舍只看过两三次,不过每次都是看她悄悄地从后门离开,没见着怎么来,邻居猜测是之前霜尺在青楼的相识,所以偷偷摸摸地,怕给人看出来。
薛放毫无头绪,只又取众人的口供乱看。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屠竹来告诉他一个消息,他方才经过前厅,听见葛副队在跟人说,杨仪给留在了太医院的事情。
薛放惊得手中的供状都掉了“什么意思留在那里”
屠竹道“我今儿见着小甘随着仪姑娘进宫了,想必是有什么大事,我没听真切,只听葛副队说什么若是好就一飞冲天,若不好就之类的话。”
薛放站起身“他在哪儿”
屠竹忙拦着“十七爷,现在是放衙时间,他们已经走了。”
“你怎么不去问明白”
“我我就算去问,葛副队也未必理我。”
薛放醒悟,他先前满心都在案子上,竟忘了杨仪的事,此刻听屠竹提起,又添了一宗沉甸甸的心事。
看看外头的天色,那皇宫可是好呆的地方
为何一不留神,她居然就钻到那里去了。
薛放飞快一想“你快去杨家,找杨二爷问问,究竟如何他必定知道。”
屠竹正要去,不料门上有人来报,杨佑持自己来了。
这不正巧了么薛放迎着杨二爷,刚要询问。杨佑持笑道“我看你这神色,必定知道大妹妹在宫内的事了”
薛放一反常态,脸色凝重“这会儿真的还在宫内又是为什么事留她”
杨佑持道“据说是有个病症,林院首不知如何,就请了妹妹一同研习。”
薛放冷哼了声“研习一个太医院的老头子,好意思跟个可以当他孙女儿的研习,又研习个什么鬼。”
杨佑持吓得色变,赶紧上前拦住他“十七,休要乱说。”
见左右无人,二爷才松口气“你听我说,我特意来,是因为妹妹有两句话让我转告诉你。”
薛放这才忙问“说什么”
杨佑持道“大妹妹说叫你不必担心,弄得好明儿就回来了。让你专心办案子,还有一句话我不明白。”
薛放喜忧参半,闻言道“你不明白不打紧,你只管告诉我就行了。”
杨佑持眨巴着眼睛“大妹妹说,那个气味,十九郎身上有过。”
“陈献气味”薛放起初也是一怔,不懂这话,又狐疑不大受用“她怎么知道陈十九身上什么气味,好好地跟我说这个”
疑惑的话还未说完,心底忽然闪过一道光。
气味
十七郎乍然想起的是解语跟泗儿的衣裳,一件干净一件血污,都有同样的一点气味。
杨仪曾说过,这两件衣裳的后领口,都有一星儿药气。
判断是凶手曾穿过。
薛放屏住呼吸。
这瞬间,脑中一些杂乱无章的细节,话语,场景,人物,逐渐被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真相。,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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