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
这次回来, 杨仪明显的发现,府里的人对她的态度跟先前又更不同了。
昨日杨登留在太医院,杨佑维在巡检司, 只有杨达带了杨佑持返回,家里老太太跟高夫人等都等的心焦,之前派管事去打听, 又进不得宫门。
杨达回来,把宫内的情形一说,老太太呆在原地。
高夫人则觉着大祸临头, 拉着杨达道“为什么不拦着她”
太后的症状虽密不外传, 但身为杨达之妻,高夫人清楚太后的病不是好治的, 否则为什么拖延了半年还不曾好转
如果杨仪这次失手, 或者有什么其他闪失, 那整个杨家自然也会被牵连。
杨达满肚子气“你以为我不想拦着我也得能说上话这是太后跟院首直接做的决定, 连我也是去了太医院才知道。”
他跺了跺脚,叹道“说来说去都是老一, 之前因为洛蝶, 几乎闹得不可收拾, 如今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这次指不定又会怎样。”
正在这时, 只听李老夫人道“行了”
大家一起看向老太太。却见老夫人皱着眉, 沉着脸道“这既然是无可避免的事, 倒也不用在这里抱怨连天, 横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不用再翻出陈谷子烂芝麻,过去的事情总提做什么提了那些, 今儿就好了”
杨达知道老太太向来偏心杨登,只是此刻还为杨登杨仪说话,杨达呵地一笑“我知道提那些没有用,可是儿子只是不甘心。”
高夫人拉了拉他,叫他别再说了。杨达想了想“当年一弟本是太医院内人人看好的英才,偏偏心血来潮,要去拜那什么济翁先生为师,精进医术。那洛济翁本是个道医,跟我们不是一路,我原本就觉着如此不妥,可家里只是由他胡闹最后人也毁了,前程也丢了他若好好地,娶个名门望族的女子,何至于如此我杨家又何至于如此”
此刻邹其华跟金少奶奶之前早退了出去,屋内只有高夫人跟顾莜。
顾莜原本还淡淡地,听见他提“名门望族”,便抬了抬眼皮。
老夫人愠道“你更说起我来了”
杨达道“老太太别误会,我怎么敢。我就是心气不平罢了。”他捶胸顿足,涕泗横流“我是担心咱们杨家百年名声,整个杨府毁在我的手里。”
李老夫人怒道“闭嘴。我还没死,要毁,也是我担着。”
顾莜这会儿也开了口“大老爷莫要慌张,我们一爷不也还在宫内么想必事情不至于到最坏的地步。老太太也别生气,要真有个什么,自然是一爷跟我先顶上,再说,杨仪她又不是正经大夫,原本不负责给太后看诊,也不是咱们巴巴地献上的,这是太后跟林院首主动传召,就算真有个什么,宫内也得按规矩办事,难道就牵连整个杨府一锅端我看断不至于。”
杨达怔住。
李老夫人却微微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她又看向杨达“亏你还是大伯子,还当官儿,遇到事情,竟还不如自个弟媳想的明白只顾着急有什么用安安静静地等着吧。”
顾莜听见“弟媳”两字,微微一笑。
杨佑持接了杨登杨仪后,立刻派小厮回家报平安,众人才皆放心。
只是毕竟太后的症状还在治疗之中,这会儿还不是什么欢天喜地的时候,暂且平安过了一关罢了。
但不管如何,杨仪竟然能够进宫给太后看诊,而且又是“有惊无险”这对于杨家来说自然意义非凡。
太后那是何等人物,连老夫人也只在逢年过节、宫内大宴会上才能远远地见上一面。
因为这个缘故,李老夫人对于杨仪,在亲切之中隐隐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从最初以为杨仪只是“小打小闹”,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老太太总算开始正视自己这个孙女的能为,她越来越意识到,杨仪不会是自己原本设想的那样,是个该规规矩矩留在府中院内的女孩儿。
高夫人只是亲切相对,并没有特意怎样。顾莜也没有说什么,仍是淡淡的,没有针对,也没有逢迎。
倒是金妩一奶奶,因为总是被杨佑持各种叽喳吹捧,连带她自己也经历着,所以对于杨仪可谓服的五体投地,她可不像是老太太那么“敬畏”,只是加倍的亲热罢了。
在杨仪拜见老太太往回的时候,金妩陪着她,问长问短,正走着,邹其华带了山奴唤住了杨仪。
杨仪忙止步,方才她就见邹其华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邹其华走到跟前,金妩见状,便找个借口带了山奴到旁边儿玩去了。
杨仪问道“嫂子可是有事”
“妹妹才回来,我本来不该这时侯烦你,只是”邹其华定了定“你大哥哥从前儿就给突然调去了巡检司,已经连着两天没回来了,我我心里十分担忧,叫你一哥哥去打听,只说脱不了身。”
邹其华说到这里,有些难开口“我知道妹妹跟巡检司的薛小侯爷是相识,不知道你”
杨仪明白了“嫂子放心,我也正惦记着此事,回头必定抽空过去看看,巡检司事情虽多,但大哥哥应该只在里间,想来不至于有碍。”
邹其华见她痛快答应,大大放松“我听说巡检司里打打杀杀的,办的又是那些棘手骇人的案子,你大哥哥平时不言不语的,我只怕他应付不来。我说这些你可别见怪。”
杨仪看着旁边正玩的开心的小山奴“嫂子这话,就见外了。”
原来山奴不知从哪里挖出个虫子,掐在手里给金一奶奶看,金妩吓得尖叫。
邹其华忙过去制止,让山奴快扔了那虫儿,不料山奴的小手一抖,虫子掉在邹其华的身上,向来端庄的大少奶奶呆了呆,然后也惊呼乱跳起来。
杨仪望着这一幕,不由失笑。
转身回院子,杨仪恍惚中想要是日子都是这样平常无波的,倒也好。只是如今风平浪静,天暖日晴,但谁能想到会有一日,一切都陷入万劫不复。
不管是顾家,杨家,不管是男女老幼,老太太,小山奴,大奶奶一奶奶有罪的,无辜的,尽数血流成河。
杨仪止步回头,身后,小山奴正乖乖挨训,邹其华不知从哪里找了根树枝,正在轻轻抽打他的屁股,小孩儿想躲又不敢,只稍微扭动,突然他看见杨仪正瞧自己,便向着她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
眼底不知怎么就有点湿润。
杨仪回到院中,稍微洗漱,喝了点热汤水。
外头孙婆子叫了声“一老爷”,原来是杨登来了。
杨登叫杨仪坐了,先说起宫内的情形,又有点迟疑“听林院首说,你昨夜也少睡,可还撑得住”
“没什么大碍,父亲找我是有事”
杨登低了低头,终于道“有件事我早想跟你说,一时没得闲先前,我去了衙门,报了你母亲的亡故。”
“啊”杨仪一愣,猝不及防,心忽上忽下“哦。”
不过,洛蝶已经身故了,确凿无疑,也该这样。
“仪儿,”杨登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件,我想先跟你说。”
杨仪正恍惚想起跟洛蝶之前的种种,她原先不是很喜欢自己的母亲,因为逼压她太过了,但那毕竟是从小到大陪着自己的人。
听杨登又开口,杨仪振作“父亲请说。”
杨登道“你顾姨娘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知道她的身份不同,这些年,也多亏了她操持内宅,前几日她病倒了,你应该也见着了,人都瘦了好些”
杨仪听了这么多铺垫的话,隐隐意识到他想说什么“父亲直说就是。”
杨登看向她“我想,也是时候把她扶正了,已经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也很赞同,我想毕竟也该跟你知会一声。”
杨仪听到“扶正”一字,耳畔嗡了声。
杨登不等她开口,好似心虚似的赶忙解释“她的脾气确实急躁,我已经说过她了,她也答应了,以后必不会再为难你什么,仪儿你看如何”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父亲会改变主意吗”杨仪道。
杨登屏息“仪儿”
对于杨登来说,顾莜大概是很有资格“扶正”了,不仅是对杨登,对于京内所有人来说,应该也是如此,毕竟顾家小姐,本就是正妻之选,已经是硬生生委屈了十六年。
但对杨仪而言,她不能跟杨登共情。
心里有点燥乱,杨仪转身,找了一颗梅苏丹含了。
“说来,我也正有事情想请教父亲。”她把思绪理了理。
杨登道“什么事”
杨仪深深呼吸“父亲年少时候,可曾去过羁縻州”
“并未。”杨登诧异“我只去过江南各地。”
“那你有没有遇到过一名姓乌的异族之人。”
“姓乌,异族”杨登竭力回想,轻轻摇头“据我所知似乎并未遇见过此等人。”
杨仪的手指在眉心轻轻地梳理“那府里其他人、比如大老爷呢”
“大老爷没去过南边。”杨登回答过,又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杨仪拧眉,手指又将那一点皱蹙摁下。
杨登见她不言语,自己道“如果是羁縻州,府里无人去过,倒是你母亲”
“母亲”杨仪正无头绪,手势一下子停了。
“对,”杨登闭上眼睛想了想“我知道的不多,只依稀听说,之前你外公、就是济翁先生,曾经带你母亲四处游历过,也去过羁縻州。还说那里景色尤佳之类。”
“外公、济翁先生”杨仪的脑中闪过一点光,可又没有很真切。
杨登更加疑惑“你问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
杨仪对上他的目光,终于道“父亲可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在外头的时候曾被人追杀”
“这是记得。怎么”
“那追杀我的人,其中一个叫做乌山公,那是个只用钱请不到的人,据说,是他先前游历之时身染重病,被一个高明大夫所救,从此欠下情分。”
杨登惊愕地望着她。
杨仪道“他当时不知我是杨家的女儿,而他之所以狠命杀我,是因为要报这个恩情。”
“杀你、报恩”杨登显然是想不明白,“报谁的恩”
“我也不知道是报谁的恩,我一度曾经怀疑,是报父亲你的恩。”
“我”杨登一抖,几乎站起来,“你怎么能”
杨仪一笑,黎渊离开的时候,叮嘱叫她小心杨家,又加上乌山公的旧事,杨仪甚至曾怀疑到杨登身上。
“父亲刚才说我外公曾去过羁縻州,如果是外公救了乌山公,以他的医术应该不在话下,但外公已经去世多年,何况他也不会害我。除非”
“除、除非如何”
“若真是外公,那或者这件事被不知什么人知道了,从中投机取巧,冒名行事。而且行事的此人必定神通广大,财力雄厚,又能挟昔日救命之恩。”
杨登那只伤了的手微微发抖。
“要纳要娶,是父亲做主的事,何况父亲也说是跟我知会一声,自不会在乎我是什么意见,”杨仪瞥了一眼杨登“但如果父亲问我觉着如何,我只有一句话,她不配。”
杨登艰难地“你莫非怀疑是她不,她不会。”
既然他开了口,杨仪道“我也没说是她,但毕竟得有一个人这么做了。”
小连跟小甘在廊下,隐隐听院子外似乎有人前来,两个丫头齐齐出去看动静。
室内的气氛有些僵。
杨仪本来想到此为止,只是提起了济翁先生,她心里却还有一件牵挂的事。
那就是昨夜林琅跟她说的话。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父亲,”杨仪望着敞开的厅门“林院首提过济翁先生的子午神针,但母亲从未教过我这个。父亲曾经跟着济翁先生学医,不知子午神针,又是如何”
杨登还没转过弯来,听杨仪说完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哦你说这个。”
定了定神,杨登道“你大约听说过十四经脉的子午流注”
“略知一一。”
“你外公是道医出身,更讲究天人合一,医道同源,他的子午神针出神入化,可从不轻易施展,连我也只略略探到些许皮毛而已。”
提起医道,杨登的脑子逐渐清醒,又一想“只有一次,我亲眼所见你外公用过子午神针,救过一个”
杨仪突然想起林院首说的“救过一个婴孩”,昨夜在太医院藏书阁内的梦境陡然涌现。
她竟接口道“是个婴儿”
杨登微怔,点头“你是从林大人口中得知”忽又摇头“确切的说,那并不是个婴儿,而是胎儿。”
听到一声“胎儿”,杨仪浑身汗毛倒竖“什么”
“不错,那是个在孕妇腹内的胎儿。”
杨仪揣测“胎儿难道、是因为孕妇有什么滑胎之兆,外公便用子午神针救治孕母以保住胎儿”
“不,”杨登摇头,“孕妇好端端的,有疾的是那胎儿。”
“你是说,子午神针确实是用在胎儿身上,这怎么可能”杨仪紧盯着杨登,匪夷所思。
给孕妇用针,本就已经诸多禁忌,之前给夏绮顺气,杨仪还特意避开了她腹部的中脘穴,就是怕刺激到胎气,伤及胎儿。
一个婴儿抱在手中,就算再幼小,或许也有用针的法子。
然而那胎儿在孕妇的肚子里,又是怎么救
杨登道“确实如此,常人所不能的,济翁先生偏就做到了。”
据杨登所言,那孕妇本已经怀胎七月,却感觉异样,腹内胎儿安静非常。
母亲跟婴儿之间,是有一种心灵相犀的,忙找了大夫来诊看,但一连找了十几个,都诊断那胎儿脉息微弱,怕是体质过弱,或者有其他症状,已然不保。
所有大夫给出的选择,都是叫立刻用堕胎之法,将那胎儿堕下,免得时间一长,必定累及母体。
但是那位母亲坚决不肯,遍访名医,终于给他们找到了济翁先生。
洛济翁诊过之后,也告诉那位母亲,腹内胎儿天生有脑疾,已经是不能救的了,强行保胎,后果不知如何,还会连累大人。
不料这母亲听出了洛济翁的话中藏有一线生机,便苦苦哀求,不肯离开。
她无论如何不肯放弃腹中的孩子,如果洛济翁不救,她就立志死在秋袭斋前。
洛济翁被她的怜子之心感动,烧香占卜,夜观天象,终于算到了某日某时是个能用子午神针的吉时。
杨登回想当时情形,亦是心有余悸,皱眉道“当时你外公用银针,自孕妇的中脘穴下一寸刺入,足足刺入有六七寸之长,入宫室,自胎儿囟门入,他右手运针,左手却一刻不停搭在孕妇的左寸心脉上,耗时近一个时辰。”
“这”杨仪听得大乱“不可能胎儿在孕妇腹中,就算能够断出大体位置,但隔着肚皮,又怎能顺利找到头在哪儿,更何况囟门更何况还是脑疾。”
才出生的足月婴儿,大些的足有两掌之长,但这孩子可并未足月,又有疾,自然是极小,这银针要刺穿孕妇宫室进婴儿的脑颅,这简直是神仙都办不到的事。
杨登一笑“我能告诉你的是,你外公收针之后,那本来已经反应微弱死寂的胎儿便有了动静。”
杨仪站在原地,只顾呆看杨登。
杨登的笑却又敛起,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是”
“什么”
“你也知道,脑为元神之府,胎儿是脑疾,生长便极缓慢”杨登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便道“总之,虽然你外公救了那胎儿,但他却并不觉着高兴。”
“为什么”
杨登叹息“你外公说,他一时不忍,才逆天而为,如今助了那婴儿的命,只怕将来天道轮回,会有报应在他身上。”
“报应是什么意思”杨仪发愣。
“没什么,”杨登看了看她,垂眸“总之在那之后不多久,你外公就仙逝了。”
杨仪还想再问,小连来说道“老爷,姑娘,外头有巡检司的人来,说是有个急病之人,请姑娘过去给看看。”
杨登缓缓起身“真是不消停啊。你能抗的了或者我去回绝了。”
“我也正惦记着此事,巡检司有个”杨仪说着,又觉着不必跟他解释,于是道“无妨。”
杨登怔怔望着杨仪,对视了片刻,他转身往外去了。
小连送了杨登,回来伺候杨仪更衣。
杨仪道“换男装吧,别那么麻烦。”又问“怎么不见小甘”
小连抿嘴一笑“她打听到巡检司来的是那什么竹子哥哥,自己就跑到一门上去了。”
杨仪正在打量自己的双手。
她想着杨登说的,右手持银针,左手搭在脉上,自顾自效仿动作,竟没在意她说什么。
小连伺候杨仪穿好了衣裳,突然想起来“姑娘,之前十七爷的那套衣裳可还在咱们这儿呢,要不要顺便捎过去”
杨仪早忘了这件事,随口应道“也好。”
她的眼睛却依旧盯着自己的双手,按照杨登的说法,济翁先生是左手给孕妇把脉,右手针灸,大概是听着脉搏的异动,又根据针下之气作出判断,这其中自然有常人无法参透的玄机妙理,但让杨仪惊叹的,更是济翁先生这种一心一用的本事。
这如同神话般的事,他竟然还都做成了。
杨仪只顾想事情,被小连带着出门,直到太阳照着脸,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林院首听说过,杨登亲眼目睹过,那么这被洛济翁妙手救下的孩子是谁如今多大,可还健在,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