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二更君

小说:再生欢 作者:八月薇妮
    秦仵作找了一把小锯子。

    杨仪已经退到了廊下。

    但是那种吱嘎吱嘎无比瘆人的声音仍是传了出来, 本来若不知道干什么还罢了,但一想那是在锯人的头

    小甘站在杨仪身旁,望着她, 有点打怵。

    “姑娘,”她眨着眼,胆怯地, “你真的要看小闻公子的”

    杨仪“哦”了声“要看。”

    小甘捧着脸,蹲在了地上。

    她自诩已经是个见过世面的胆大的姑娘,但是这种超出了她的想象。

    歪头看了看杨仪, 小甘陷入沉思。

    当初在金陵被指派到她身旁的时候, 本以为伺候的是个弱不禁风的病西施,这辈子应该会跟着她在一所宅院里安安静静地度日。

    只要她无病无灾, 兴许能熬到许配个夫君, 再跟过去

    俞星臣交代她的时候, 只说“留心看着, 若有人对她不利,一些小事你能挡则挡, 若是不能处置的大事, 挡不下, 就尽快派人告诉我。”

    小甘曾也是个府门小姐, 家道中落后, 又沦落到那种场合, 见过多少的世态险恶, 宅院里的那点阴私她怎会不知道。

    在她看来自己所能遇到的最大危机, 可能就是后院里的那点事了,没想到全不是如此。

    对杨仪而言,后宅竟只是她偶然的栖身歇脚之所, 而且她也不是那种绵软不知自保的娇弱姑娘,用到小甘的时候反而有限。

    小甘出神,忍不住又看了杨仪一眼。

    这样出色而独特的姑娘,将来到底会落在谁手里

    这会儿,她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薛放。

    原先俞星臣叫她跟着杨仪的时候,小甘心里忖度,是不是俞大人喜欢姑娘。

    但几次下来直到如今,她总算明白,这两人好像不可能。

    俞大人总是淡淡的,而杨仪,每次见了俞星臣,但凡是能安安稳稳不给冷脸地说上两句话,就已经算是不错了,倒像是彼此有大仇,至少是杨仪单方面对俞大人有仇。

    倒是对薛放

    小甘忍不住揉了揉自己有些发涨的脸。

    她想起先前在后院偷看见的情形,有点羞涩之余,心里又有些许担忧两个人竟然难不成姑娘真的只能嫁给十七爷了

    小甘看的很清楚,杨仪对于薛放是很不同的。

    薛放有事,她挂心,比如之前冒险破格也要前去照县。薛放放肆无礼,她却格外的宽和,甚至对于他的那些不轨举止,似乎是默许、纵容的。

    这应该是因为喜欢吧。

    而且是非常的喜欢了。

    不然的话,怎么会任由他那么乱来。

    吱嘎吱嘎,秦仵作像是个兢兢业业的木匠。

    这幸亏是几十年经验丰富的老仵作,若是换了些资历浅些的,也绝对干不成。

    俞星臣倒不是怕杨仪干不成,但他清楚杨仪毕竟是个女子,一来身子弱,未必能真的顺利“打开”人的头颅,二来,他倒也了解她的性子,知道面对闻北蓟这个她所认识的人,是没那么容易下手的。

    可就算是秦仵作,干这种活儿,也是极吃力的。

    他的那个徒弟原本还在里头帮手,只支撑了不到两刻钟,就已经溃逃而出。

    秦仵作恨铁不成钢,念叨说“没出息的东西,跟了我这么久了,连这个都看不了还能指望你做什么”

    徒弟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吐去了,哪里还能听他谆谆教导。

    倒是杨仪,想了想,她转身向内走去。

    小甘被惊动“姑娘”

    杨仪止步回头“这儿暂时用不着你,你你也不用总在这里呆着,去找斧头吧。不拘去哪里玩玩都行。”

    小甘撅了撅嘴,她倒是想帮忙,可有心无力。

    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本能地怕那些东西。

    杨仪进了里间。

    她发现平静下来后,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秦仵作不愧是经验丰富久经沙场的老仵作,早已经十分心细地用白布把闻北蓟的尸身遮住,甚至在闻北蓟的脸上,他特意地加了一块儿布,挡住了他的眉眼口鼻,只是露出了额头。

    地上是散落的头发,秦仵作先将闻北蓟的发给除掉了,不然乱糟糟地,更加无从下手。

    见杨仪进来,他有些吃惊,忙停下来“仪姑娘,还得再等一会儿。”

    杨仪道“无妨,我来帮您。”

    秦仵作有些发怔,看她走到跟前“这”

    杨仪望着遮住了脸容的闻北蓟,目光移开。

    秦仵作好不容易开口解释道“把脸遮起来还能好下手些。”

    他说了这句,稍微放松了点,重新俯身开始锯头骨“唉,才多大年纪看着又干净瘦弱,很不像是坏人的面相,怎么就能干出那些事来。”

    杨仪心头一动“是啊。”

    秦仵作大概还不知道,答案,就在他手底下的闻北蓟的脑颅之中。

    求知的心理逐渐占了上风,心里原本的软弱被悲苦逐渐消散。

    杨仪帮着秦仵作打量,看锯子的方位,深浅,用抹布擦去迸溅的血点跟骨沫,让秦仵作看的更清楚些。

    秦仵作起初并没指望她,见杨仪这般细心而又勤谨,不由道“仪姑娘,你虽是个女孩子,可比我那没出息的徒弟强多了,可惜你是女孩,又生在大家子里,不然倒是我们这行当一把好手呢。”

    他情不自禁说了这句,却怕冒犯了她,忙笑道“我说这话,你可别见怪。”

    杨仪道“您说哪里话,不管是仵作,大夫,各司其职,有何不妥不管做什么,对我来说只要能够寻幽探微,知明真相,就甘之如饴。”

    秦仵作怔了怔,含笑点头,手上仍是一丝不苟地动着“仪姑娘,我原先听说你的名头,还以为是个大家子里娇纵轻狂的女娃子罢了现在才知道,你真真是极难得的人,怪不得小侯爷跟咱们俞巡检都对你另眼相看。”

    杨仪听到最后一句,倒是不便再说别的了,只假装去看颅骨的。

    因为要保证里头的脑仁完整,秦仵作并不是直接就锯落,而是先从外围向内,锯透之后,再选另一侧,因此难度加倍。

    两个人合力,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总算弄的差不多,从闻北蓟的额头向下,耳之上,一直向后,上半颅骨被整个儿锯开。

    秦仵作将锯子放下,擦了擦手“当初弄这两把锯子的时候,我只以为不大会用得着,真想不到”

    然后他看向杨仪“仪姑娘,我要揭开了。”

    杨仪道“是。”

    秦仵作小心翼翼,将那颅顶慢慢地取下,一个色泽淡红、看着十分干净的脑仁,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也是秦仵作第一次见到完整的脑仁,他一时竟也呆站在原地,看愣住了。

    杨仪微微地屏住呼吸。

    这就是闻北蓟的脑仁。

    先前,闻北蓟说什么“你看到我的脑颅就知道了”的时候,杨仪跟众人都以为这是少年的癫狂不经之语。

    直到此时才明白,他是真的。

    他想让杨仪看到他的脑子,知道他的情形,了解他的病症。

    杨仪把心中的那些复杂情绪压下,让自己平心静气。

    她得看,打起精神认真仔细的看明白。

    极为新鲜的脑仁就在面前。

    有点淡粉色,看着很嫩,极为精巧,这是世上所有能工巧匠都没法儿制造出来的,属于人身的天然之物。

    就是这个东西,它的每根脉络,每道沟回,每一寸指挥着整个人的五感六识,活动知觉,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多年前的记忆,在心里一点点想起。

    当时洛蝶让杨仪看那个死人的脑子的时候,她简直没法形容自己心里那种不适。

    那会儿的杨仪不晓得那个看着有点恶心的东西,是何等重要之物。

    她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是碍于洛蝶的催逼,强撑着让自己去翻看,了解,记忆。

    但是今时今日,杨仪的心情早就不同往日。

    重新洗了手,杨仪用一种敬畏而极其虔诚的眼神,仔细地看着面前的脑仁。

    她极其小心地,用最轻的力道,把整颗脑仁自颅骨中取出,下方颜色更浅的一段,仿佛连着后颈的脊椎,秦仵作得了示意,帮她切断。

    杨仪将那颗极其矜贵、独一无二的东西取了出来。

    从表面看,并瞧不出什么。

    秦仵作呆呆地,不知杨仪将何以为继。

    杨仪请他取了干净的托盘,将脑仁放在上面。

    又要一把长而薄且利的刀刃。

    秦仵作屏住呼吸。

    虽然他知道这是一个死人的器官,就跟他先前处理过的心肝脾肺肾是一样的,但五脏六腑常见,取脑仁,他还是第一次。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杨仪显然知道。

    她做的都是惊世骇俗的举止。

    杨仪用刀,把那颗完整的脑仁从中间慢慢地切开。

    就如同切一块豆腐般小心。

    秦仵作差点没惊呼出来。

    “这样,才能看的更清楚些。”杨仪不疾不徐地给他解释,声音轻而无波。

    此刻,抛下所有的复杂情绪,她又恢复了之前那“冷血屠夫”的风范。

    薛放不在,不得目睹,秦仵作代替他目睹,老仵作觉着自己的心有点受不了。

    杨仪把切开一半儿的脑仁取了起来“您看,这里头是这样的,要是单从外间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的样子,好像是拿着个什么常见的物件,正在跟人介绍此是何物。

    秦仵作只能紧闭了嘴,以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杨仪垂眸细看,跟她记忆中的差不多,甚至跟她画的那张图也差不多。

    从上往下最上面的上脑,略白的中脑,后脑,颜色略灰的下脑,最下面的小脑。

    杨仪看着看着,目光落在脑仁的中间处。

    当初跟着洛蝶的时候,她只想应付交差,洛蝶显然对于这个也知之甚少,所以没有逼她仔细查看。

    此刻才又意识到,原来脑仁中间,构造更加复杂。

    杨仪定睛“这些是什么好像不太对。”

    就在脑仁中间,有一点形状似椭圆,有点如同像是果仁、杏仁般的东西。

    它的颜色有点怪,跟周围看着正常的脑仁颜色大不同“秦仵作。”

    杨仪没法独自判断,只能叫了一声秦仵作“您看看这个它是不是”

    杨仪看脑仁的时候,秦仵作多半都在看她,若非亲眼目睹,老仵作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清秀好看的大家小姐,竟然捧着半颗人脑,看的是十分入神。

    听了杨仪唤自己,秦仵作上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望着那颗小小的仿佛是杏仁般的东西“这好像是肿了”

    他虽不是大夫,但一眼就看了出来。

    “肿”杨仪屏息。

    秦仵作却又道“不过我之前没见过这个,只是觉着像是肿了,你看它好像都顶着上头的脑了。”

    “对,你说的对它已经都挤压着上脑了,”杨仪心中发颤,极快一想,道“王六”

    一想到王六的尸首已经给掩埋,这个天气就算挖出来,只怕也看不出什么了。

    可惜。

    杨仪心念转动“泗儿的尸首可在验房里可还有别的尸首”

    秦仵作打了个寒战,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在后面停尸间里,除了泗儿的,还有两具怎么了”

    杨仪道“如果可以,我想都看一看。”

    秦仵作灵魂出窍,开始后悔自己答应回来“帮这个忙”了。

    京畿司每天接受京城内的案件,尸首自然是不“缺”,除了泗儿的外,还有两具无名流浪的尸首,并一名杀人抢劫、在追缉之中拒捕被杀的尸首,本来要拉去埋了,一时还没动手。

    不过这些尸首的身份,要么是无主,要么是死寇,倒是不必再特意向上呈报,只派人去跟俞星臣说了句,俞巡检说“可”,便行了。

    秦仵作只恨自己没有长八只手。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加上杨仪在旁帮手,两个人很快把泗儿的,以及一具流浪汉的尸首脑仁切了出来。

    杨仪小心将他们切开,仔细观察,他们的脑仁中,确实也都有那杏仁般的脑,但都不像是闻北蓟的一样,他们颜色很正常,而且也很规矩,并没有挤压着上脑。

    这两人在屋内拼命地取脑,冷不防秦仵作的徒儿在出去大吐的时候,泄露了消息。

    此刻京畿司里有些大胆的,都跑来偷看,望见他们发疯一般行事,众人大惊失色,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了秦仵作跟那位大名鼎鼎的仪姑娘,正在取死尸的脑子查看,也不知到底想干什么。

    知情的人把这当作一件奇事,说给那不知道的,未免添油加醋。而那些话传来传去,不知不觉就变了味。

    起初还有点谱,说是把两三个人的脑子给切开了,慢慢地,两三个就变成六七个,又变成十六七个,到最后,几乎连活人都要被拉去切脑子了。

    孟残风孟队正听见风声。

    他本着不信邪的心思,跑来亲眼目睹,虽然说没看见十六七个人的脑子,但看见四五具尸首躺在那里,有的脑壳空了,有的还新鲜地露在外头,秦仵作还在拿着锯子,吭哧吭哧地在切另一个脑壳。

    喘气与吱嘎齐飞,血点共骨沫一色。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几乎有鬼见愁之称的孟队正,双脚发软,眼前发晕。

    若不是副手从旁扶着,几乎晕厥当场。

    俞星臣听灵枢打听了消息,摸了摸额头。

    他暗自庆幸冯雨岩今日不在,不然的话只怕他又得去挨另一番训斥了。

    先前俞星臣迎来送往,处理诸事,忙的团团转,应接不暇,此刻总算能够稍微放松。

    他本来该亲自去验房看一眼,但他很了解自己,他看不得那些东西。

    光听听就已经够了。

    俞星臣定下神来,却想起冯雨岩匆忙离开的事。

    他询问灵枢“冯将军带着薛放到底去干什么了”

    灵枢道“据说是宫内来人传旨,冯将军就急匆匆地叫了他就去了,到底为了什么却无人知晓,冯将军也不曾交代。”

    “旨意,”俞星臣微微蹙眉,思忖,“宫内的旨意虽然常见,但什么旨意,居然还要带着薛十七”

    他拧眉思忖会儿,突然道“今儿,是不是羁縻州来的狄闻的特使进宫的日子”

    灵枢道“是,早上听人说了。”

    俞星臣动作一停,脸色微微变。

    灵枢道“大人,有什么不妥吗”

    俞星臣双眸暗沉,低低道“你快去打听打听,宫内的消息”

    “宫内”

    俞星臣惜字如金“宫中怕是有事,去吧。”

    灵枢拔腿往外走,才出仪门,就见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从外疾步而来。

    “陈”灵枢不由止步,盯着那还有点风尘仆仆的少年,“陈旅帅。”

    陈献也看见了灵枢,他淡淡地问道“闻北蓟在哪里。”

    验房的门外,来看热闹的前仆后继,吓跑了一批,又有不信邪的再来。

    谁也没有发现,一个身着戎装的少年从院外大步流星进入。

    他放眼一打量,径直往此处而来。

    把堵在门口的一个人揪住后领,向外一扔。

    其他的人震惊的时候,陈献迈步进了门。

    他的目光在室内扫过,看见托盘内那些脑子,看见长桌上那些尸首,看到忙碌的秦仵作,看到正在观察且记录的杨仪。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被白布盖着的,闻北蓟的尸身上。

    虽然没有看到真容,陈献却仍是迈步向着那尸首走去。

    杨仪心无旁骛,直到秦仵作唤她,她才抬头。

    这时侯陈献已经走到闻北蓟的尸首旁。

    陈十九郎盯着面前被白布遮盖住头脸的人,猛然抬手。

    白布被陡然掀起,当空一荡,落在地上。

    陈献望着躺在长桌上的闻北蓟,看着他的脸,也看见了他没了一半的脑。

    十九郎并没有很惊讶,仅仅是挑了挑眉。

    然后,他呵地笑了声,望着闻北蓟道“我以为我来的够快了,没想到还是晚了呀。”

    他还是那种仿佛玩世不恭的表情,好像是吃酒席晚到一步,稍稍觉着遗憾了些似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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