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远侯望着薛放, 等他回答。
十七郎直着双眼,看见老父亲等待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溜了嘴。
他皱眉, 闭眼,转头抬手在额头上一拍。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 先跟杨仪商议,到必要时候才跟家里说一声。
如今竟然先说了出来。
薛放是不太相信扈远侯的,虽然是自己名头上的父亲,但论起彼此间的感情来, 连狄闻跟萧太康只怕都比不过。
而且薛放也拿不准扈远侯若知道了这件事,是会大喜过望,还是恼羞成怒。
他可不想在自己的事情上再加一个不定的变数。
“总之你知道有这件事就行了,”薛放摆了摆手“到该说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不约”扈远侯怔怔地看他入内“十七你现在说又怎么样”
薛放充耳不闻,径直进了里屋。
他直接在床上躺倒,又想起来“让斧头过半个时辰来叫我起床。”
扈远侯看着他靴子也不脱,直接就倒下,似乎极累的模样, 心中更是疑窦丛生。
见薛放安安静静, 好像已经睡着了, 扈远侯轻手轻脚地走近, 俯身凑近薛放胸前, 轻轻地嗅了嗅。
冷不防薛放垂眸“干什么”
扈远侯一惊,忙若无其事地“你身上沾了尘, 我给你掸掸。”伸手在他身上拂了拂。
“别乱动。”薛放没好气地白了眼,翻身向内。
扈远侯方才似乎没闻到有什么脂粉气,如果他在外头鬼混,身上指定是会有污糟气味的。
正稍稍放心, 忽然看到薛放背上好像沾了些许泥尘,似乎还有些青苔的痕迹。
扈远侯愣住,刚要盯着细看,就听薛放道“你还不走”
“好好,你睡吧。”扈远侯不敢再打量,应了两声,迈步向外。
豆子见他出门,自己跑到薛放的床前,乖乖地趴在地上。
杨仪在寅时一刻就醒了。
丫头们正酣睡,杨仪起身自己点了灯。
倒了一杯温水,将昨日没看完的医书翻了几页,不知不觉寅时过半,外头陆续有了动静。
她夜间浅眠,起的早,小甘小连是深知的,当下各行其是,烧水的烧水,备饭,熬药。
杨仪自从得了诊金后,一应饭菜、所用的药,都不从府里取用,连两个丫头和孙婆子的吃食,也都是她拿钱,也不用府里的钱。
起初杨登还说过她,说这不合规矩。
杨仪只说自己有钱,何况她的体质过于弱,府内的饭她未必能吃,要吃什么之类的,府内也未必能够及时供应,倒不如自己掌握。
杨登听着有点道理,就随她了,杨仪就让人在这院子里弄了个小灶台,孙婆子跟小甘小连三个,常常商议着做点可心的东西吃,倒也方便。
杨仪吃了粥,喝了药,又练了八段锦,天已经亮了。
昨夜俞星臣约定的是辰时,这已经算是早的,所以要提前预备。
临出门前,杨仪犹豫了会儿,到底还是把自己的那个搭帕背上了,里头药,针囊,各种各样。
这一次杨仪本没打算麻烦杨佑持,毕竟昨夜二门上递消息来的晚了些,今儿出门又早,怕杨佑持自己有事。
不料杨二爷自己早早地就来了,春风满面地说道“二老爷一大早派人去告诉我,叫我今日陪着妹妹。听说要去给俞尚书看诊你越发了不得了”
杨仪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我以为二哥哥今日有事才不敢打扰。”
杨佑持道“我有什么正经大事宁肯跟着你去见见世面。”他又笑道“再说,这俞尚书可是等闲的人能见到的我虽然在京内混了这么多年,也曾去过俞府一次,但还真没跟这位老尚书照面过。”
于是先去给老太太知会过,便出了门。
杨仪一路乘车,往双溪茶楼而行,小连看杨仪闭目养神,她自己就从车帘向外打量街景。
看了会儿,小连瞧见一个眼熟的人,骑着马,在前头拐弯去了。
而在前头,杨佑持自言自语地说道“咦,那不是顾大公子么这么早他这是去哪儿了”
杨仪微微睁开眼睛,小连就道“是顾家那位大公子,刚才看着从西边过来。顾家可不在那里,看着也不像是公务。”
杨仪略一思忖,总算想起了是顾瑞河。
她记得顾瑞河跟顾家的那些人并不是一路的,算是个异类,听小连疑惑,只不以为意。
眼见双溪茶楼到了,杨佑持接了杨仪下车,抬头打量,笑道“好清幽的所在。俞三爷就是会挑地方。”
他打量着楼前并无车马,便跟杨仪道“现在距离辰时还有一刻,兴许咱们来早了,早点儿好,免得叫人以为咱们摆架子。”
陪着杨仪进了茶楼,楼内静悄悄地,一个小伙计探头看了眼“是杨家的二爷”
杨佑持诧异“你见过我。”
小伙计笑道“之前东家吩咐过,说是二爷今日会陪着府里姑娘过来,请上二楼。”
杨佑持回头对杨仪道“这必定是俞三爷的安排,真真是个谨慎细心的人。”
上楼的时候,杨佑持不禁多问了一句“俞巡检到了么”
那小伙计道“俞大人天不亮就到了。”
杨佑持惊愕地看向杨仪。
伙计带着到了楼梯口,就见灵枢从走廊下过来“二爷,仪姑娘。”
杨佑持笑道“灵枢,你们大人来的这么早”
灵枢道“大人昨夜歇在巡检司,怕耽误了事,便早来了。”
领着他们向前,到了一处阔朗的雅间,请了入内。
俞星臣果然已经到了,正在桌边喝茶,杨佑持上前行礼,攀谈了几句,俞星臣道“又劳烦二爷多陪着走一趟了。”
杨佑持忙道“真真客气”见杨仪在旁不言语,便又笑道“我只是出腿,又不用我费心。只是我虽然也想尽心,可惜又没这能耐。”
俞星臣微笑,并不搭腔,只默默地看着杨佑持。
杨二爷被他的眼神瞥着,突然有点不寒而栗的意思,灵光乍现“我去看看这儿有什么好茶,妹妹你想喝什么”
杨仪道“随意。”
杨佑持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冲小连使了个眼色。
小连惊讶之际,被杨佑持拉到门口。
室内,俞星臣目光转动,看向杨仪面上。
杨仪起初没在意,慢慢地,手背上突然起了一点鸡皮疙瘩,她自己都没察觉。
低头瞧了眼,杨仪微怔,抬眸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却又转开了目光。
杨仪暗中琢磨,是自己昨夜没歇好还是刚才被风吹了
不过这一瞥,她倒是看出来了俞星臣的脸色还是有点不太好,应该是病未痊愈。
只听俞星臣道“昨夜,我问薛小侯爷,你为何不肯去俞府看诊,你猜他如何回答。”
杨仪诧异“他怎么回答”
俞星臣的目光落在她腰间那个鲜艳的搭帕上“他说,你大概是不喜欢俞家。”
杨仪不由笑了。
俞星臣望着这个乍然而现的笑容“他说对了”
杨仪垂眸,微微冷峭地“俞家门槛太高,我过不去。”
俞星臣一笑“是吗是你不想过吧。”
杨仪举着有点古怪“俞大人这是何意”
俞星臣淡然道“你连皇宫都能进,我俞家的门槛,总不比宫门还高。”
杨仪决定终止这个话题,她转头“俞尚书何时到。”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要给伯父看诊了”俞星臣不答反问。
杨仪更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俞星臣道“不管怎样我先行多谢。”这句话,他说的有点沉重,或者说是郑重。
杨仪道“不必,我又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
杨仪觉着今日俞星臣格外的古怪,而跟他“话不投机”的感觉越来越浓,当下起身走到窗户边儿上,向外打量。
俞星臣在她身后端坐未动,只是随着她背对自己站着,他也转头看向窗户边上的女子。
晨风自窗外拂了进来,她身上的衣袂随风轻轻摆动,就仿佛整个人都会迎风而起。
迅速地,俞星臣的双眸开始泛红,定定地看着她被风吹的显出来的那细瘦过甚的腰身,顷刻,重又将头转了开去。
杨仪却发现楼下来了一顶青呢大轿。她知道那是俞鼐来了。
只顾专注地望着楼下,她没有留意俞星臣刹那间风云变幻的脸色。
对于俞鼐,杨仪其实并无恶感。
她到俞家一年不到,俞鼐就已经病入膏肓,绝少露面了。
杨仪很少跟这位大家长见面,只知道他威严而宽和,不是那种过于苛厉的老人家。
而对于俞鼐的病,杨仪听说了不少,毕竟那时候,俞家每天不停地请大夫,一天甚至好几个来给俞鼐看。
俞鼐患的是肠疾,腹绞痛,有时甚至便血,这其实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症状,但一个个大夫来去,却总不见强。
杨仪心里有一个猜测,而这个猜测,需要亲见一见俞鼐才会验证。
她思忖中,外头灵枢跟杨佑持已经迎着了俞鼐,寒暄声传了进来。
小连趁机闪到门内。方才杨佑持拉她到门口,让小连很不安,不知道这是何意,如今见杨仪无恙,才总算放了心。
俞星臣也早起身向外迎了几步“伯父”
杨仪定睛,看到一张颇为清癯的脸,因为身上有疾,神态稍见病色,但两只眼睛却仍极有神。
在杨仪打量俞鼐之时,俞尚书也正望着她。
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俞鼐笑道“真真想不到,把整个京城搅扰的天翻地覆的神医,竟是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子。”
杨仪微微欠身“大人过誉。”
俞尚书见她云淡风轻,仪态从容淡定,呵呵一笑“仪姑娘,请恕老朽无礼了,贸然请你给我看诊,还好仪姑娘不拘一格,肯给老朽这份薄面。”
杨仪喜欢这话,总比他说自己是看在俞星臣面上才来看诊要强。
“请俞大人就座,容我号脉。”
俞鼐见她单刀直入,甚是爽快,便也在桌边坐下,伸出左腕。
杨仪在对面落座,探指号脉,俞鼐瞧见她十指纤纤,莹白如玉,只是人过于清瘦,心里才信了之前所听传言,这位仪姑娘天生有疾,乃是个医者不能自医的,一时眼中多了几分惋惜。
杨仪号了脉“敢问最近曾用何药。”
俞星臣从旁道“之前说是气血两虚,故而要用些滋补之类的药剂,就用了养血归脾丸,金匮肾气丸,并十全大补膏,最近也在服用补中益气丸。”
俞鼐赞许道“你比我记得清楚。”
杨仪面不改色,俞星臣说的这些药剂名词,前世她也听过不少次。都是些年纪大的人常用的滋补药剂。
她又问道“老大人平时在饭菜上,多用何物。”
俞鼐一怔,俞星臣道“这无非是家常之物,有何说法么”
杨仪道“老大人的脉沉而数,体内自有热邪,饮食之上必得留心。要多用清淡之物,如果多用些厚甘肥腻、补益过甚之物,对于老大人的病症有害无益。”
俞星臣眉头微蹙“这”
俞鼐因为一直气血两虚,用药补还来不及呢,饮食之上又哪里能够再清淡,当然也是以滋补为主。
而俞星臣所说的“家常之物”,钟鸣鼎食之家的“家常”,跟升斗小民家的“家常”又岂会一样,俞鼐每餐所用的,除了等闲的肉、鱼等外,乃至于鹿肉,熊掌,燕窝,鱼翅等等,应有尽有,轮番上场,哪一顿缺得了。
杨仪诊了脉,又问了情形,道“老大人的病症,我心中已经有数,要此症候痊愈也不是难事,但”
俞星臣问“如何”
杨仪看看俞鼐,又看向俞星臣“借一步说话。”
这大概是她难得主动的“邀约”了,俞星臣同她走开数步。
杨仪道“俞巡检是想要俞尚书好呢,还是不好。”
“这还用问么”
“你若是想要他好,我有一副药,只是你用药之时,不能告知任何人,只给他服下就是。”
俞星臣难掩惊愕“为何”
杨仪道“此药甚猛,一旦说出来,老大人必多有疑虑,绝不肯用。他一旦不用,病便永不会好。”
俞星臣深深呼吸“是什么药”
杨仪道“大黄。”
俞星臣虽并不精懂医药,但对一些耳熟能详的药物,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听了这个,愕然道“大黄味苦性寒,虽然可以清火可这绝不是老人家能用的药,而且伯父的症状”
大黄有泻下去火的功效,走而不守,药性最猛,因此有药中“将军”之号,可见其厉害。
而俞鼐本来就已经气血两虚,又有泻下的症状,哪里禁得住这种药物的攻泄之力,只怕病没治好,人已经被治倒了。
也正因为这样,先前所请的大夫,都是以补气血、调养为主,毕竟俞鼐本身就是内虚下泄,此刻若是再用什么泄通之物,那岂不是会变本加厉,雪上加霜么那如何使得。
俞星臣几乎怀疑杨仪到底知不知道俞鼐的真实情况。
杨仪淡淡道“老大人的症状我自清楚,他有泻下之症状,时而腹痛难忍,甚至便血。”
俞星臣震惊“你”她竟连这个都知道他方才都因为难以启齿,未曾出口,她却
杨仪垂眸“总之,我的方子就是如此,若是肯用,便以酒大黄一两以调剂,别的补药一概不用。”
俞星臣拧眉“可”
对他而言,俞鼐的症状就仿佛是河道洪水泛滥,尽力堵塞、修缮堤坝都来不及,如今反而又要把堤坝炸开,这如何了得。
两人说到这里,俞鼐道“仪姑娘,有什么话需要避着我这个病人莫非是我的症状不妥当么姑娘也太小看我了,有什么话,你只管直说,我早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不至于想不开。”
杨仪回身,正色道“大人多虑了,您的病症眼下看来要治不难,难的是敢不敢治。”
“敢不敢这”俞鼐讶异“愿闻其详”
杨仪道“方子极简单,我已经告诉了俞巡检,如何选择,请自忖度处之。我先告辞。”
她说完之后,微微倾身,迈步向外走去。
俞鼐惊讶地望着她飘然出门的身影,欲言又止。
只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也正盯着杨仪,感觉伯父在望着自己,便回过头来。
迎着俞鼐凝视的眼神,俞星臣心中苦笑。
他当然是想俞鼐好起来,但如果告诉俞鼐这法子,伯父担忧,不敢用,那岂不是害了伯父。
倘若不告诉伯父,擅自用了这法子,若出了意外,也仍是害了他。
杨仪,这是给他出了个难题啊。
只不知她是故意,或者无心。
杨佑持陪着杨仪出了茶楼,满心疑惑。
只觉着才坐了一会儿,这就完事儿了
二爷有心询问杨仪,不料却见府里赶来找人的管家,带着两个小厮,火烧眉毛般跑来。
看见两人,管家忙催道“二爷快带姑娘回去,有大事”
杨佑持道“大早上的,什么事”
管家道“宫内派了人来,有旨意给咱们大小姐”
杨佑持一惊,杨仪也是没想到“什么旨意”
管家陪笑道“大小姐,回去自然就知道了,那宣旨的公公还等着呢。”
杨仪的心跳快了几分,咬唇不语。
跟宫内沾边的杨仪不由想起薛放先前的话。
杨佑持的心也七上八下,正要叫她先上车,却见路上一匹马向着此处而来,看见杨仪,竟叫道“仪姐姐”
杨仪听见这一声,抬头,竟见是薛放策马而来,她不由迎了几步,方才的忧虑都在一瞥间烟消云散。
薛放没等马儿停下,就已经先跳下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杨佑持瞪大了眼,他反应迅速,忙先打发管家“你快带人回去报信,我立刻就陪大小姐回府。”
管家才先带人去了。
杨仪则望着薛放“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是路过”
薛放道“谁往这偏僻地方路过,我特意找你的。”
“有事”杨仪忙问,“你从哪儿来”她怕薛放从巡检司来,万一是隋子云如何
“我昨儿回府里了。”薛放回答“一点私事。”
杨佑持在旁看他两个说到这里,便小声提醒杨仪“妹妹,有什么话赶紧说,宫内的人可不能得罪。”
薛放一下听见了“什么宫内的人”
“没什么,刚才说是什么传旨的,”杨仪摆手,“你只说你的事。”
“传旨”薛放怔住“什么旨意给你的”
杨仪道“是给我的,什么旨意却不晓得。”
薛放摸了摸胸口“呃,那那你先回去吧。”
杨仪垂眸,却看见他胸前鼓鼓囊囊的“那是什么东西”
薛放忙转身“没、没什么。”
杨仪看出他必有藏掖“真的”
薛放回头看她,又扫过身后的杨佑持“你先回去接旨吧。我回头再跟你说。”
杨仪想到他昨夜也是说“改天”之类的话,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薛放止步。
“你带了什么”杨仪轻声道“拿出来给我看看。”
薛放的喉头动了动,终于探手入怀,将那根金銙带掏了出来。
杨仪微怔“这是什么”
“是是皇上赏赐的,”薛放低低地“本来想给你的。”
她惊讶“给我”
“我觉着就这个还值点钱,给你围着好不好”薛放笑说。
杨仪望着他假装无事发生的笑容“真的给我”
“我昨晚上”他差点说漏了嘴“不给你还能给谁。你要不要”
“我、”杨仪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握那根沉甸甸的金銙带,手指似无意般轻轻抚过薛放的手背“我当然要。”,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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