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问过了苏有旺, 往回的时候,已经是亥时过半了。
他好奇心起,去俞星臣的公事房里探了一头, 只见夜色沉沉, 没有灯光,显然俞某人并没回来。
薛放有些奇怪, 按照俞星臣的性子, 这案子还吊在半空, 正是要紧的时候,他不至于从下午时候就甩手走了。
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 薛放思忖片刻, 甩手先回下榻处。
屠竹已经开始打盹, 听见他回来, 忙跳出来伺候洗漱, 又想起一件事“下午时候仪姑娘来过, 好像是找俞大人商议了什么事,就又走了。”
薛放正掬水洗脸,听了这句“你怎么不早说”
屠竹道“我也是先前才听他们说的, 又见十七爷在忙, 心想也没有别的事, 就没提。”
薛放便说“以后有关杨仪的事, 不管跟我有没有关系,或者多忙, 都得先告诉一声,听见没有”
屠竹忙答应。
十七郎洗了脸,拿了帕子擦拭,忽地又问“俞星臣跑哪儿去了”
屠竹道“之前灵枢匆匆地跟俞巡检说了什么, 该不会是俞府里有什么事。”
薛放摇头“我还指望他把那些案卷赶紧看完了呢。”要是俞星臣来不及看,那少不得他亲身上阵,薛放想想就头疼,先前还幸灾乐祸,哪里想到竟自顾不暇。
倒在榻上,薛放一时没有睡意。
想了会儿杨仪,又想着案子,想到苏有旺提到的“臭味”,当时他问是什么气息,苏有旺想了半晌,疑疑惑惑地说道“好像是豆酱沤坏了的气味,又有点稍微的腥。”
薛放怀疑是不是那凶手进来的时候,碰到了什么酱醋坛子。
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生生熬过了子时,竟再也睡不着。
索性跳下地,匆匆穿了衣裳往外。
此刻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整个巡检司寂静无声。薛放出门,往俞星臣的公事房去,之前弄的那些卷宗之类都在他那里。
薛放摸黑进内,找到蜡,从怀中抽出火折子点了。
顺势在俞星臣的椅子上坐了,他一张一张开始看。
看了半天,薛放坐的累了,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长腿随意地搭在桌上,横竖如今也没有人看见。
他只顾细看,看一张放一张,冷不防纸的一角掠到蜡烛,顿时闪出火光。
薛放赶忙窜起来扑灭,幸亏只吃了一个角,并无大碍。
想到白天俞星臣叮嘱叫他别弄脏了,如今倒好,变本加厉,差点烧了。
他举高那张纸细细打量,吁了口气,虚惊一场。
赶忙把桌上的东西归拢起来,免得再一阵不长眼的风进来,那就越发热闹。
正胡乱收拾,无意中碰到了桌下的抽屉,薛放见抽屉半开,正要送进去,眼睛却仿佛看见了了不得的东西,本来想要向内送的劲儿,反而稍微往外一扯。
如薛放所料,夜风果真偷偷地撩了进来,吹动案头的蜡烛乱晃。
灯影摇曳,他一时看不清那东西,只能上手。
拿出来一瞧,是块不起眼的帕子,已经有些旧了,似乎还有些许洗不去的血迹。
薛放很是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俞星臣那样的人,会在自己的房间抽屉里放这种该扔掉的东西。
而且看手帕的料子,并不是那种世家公子会用的贵价缎子,甚至连棉布也算不上。
这只是一块儿粗糙的棉麻料子。
这种东西,薛放倒是不陌生,在南边的时候,他见过多少次,因为杨仪就曾经用过
脑海之中随便乱想,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杨仪。
但一想到她,忽然间,手中握着的东西就仿佛有了温度,而且开始烫人。
薛放本来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握着那些证词,如今右手松开,那些纸张纷纷扬扬落地,他也不管,只慌手忙脚地把那块帕子抖开。
粗糙的边角,只稍微用针线收了收,绝不是外头能卖的东西,因为这种蹩脚的针线活是绝对卖不出去的。
本来并没有往杨仪身上想,可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觉着惊心。
虽然薛放不晓得为什么这东西会在俞星臣的抽屉里,但出自本能他认定了,这是杨仪的手帕,或者说曾经是她的。
双溪茶楼。
俞星臣迟到了。
开了房门,他看见了自己上次在此说过“再不相扰”的人。
杨甯的脸色淡漠,直到看见他的时候,眼中才又透出几分光来。
“我以为你”她脱口而出,又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
俞星臣的脸色比她还要冷淡“三姑娘。”他微微倾身“有事耽搁,请勿见怪。”
杨甯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俞星臣在她对面落座,语气淡然地“三姑娘派人约见,不知何事。”他的态度,就像是在百忙之中抽空接见了她,想她快快说完,然后就走。
若换作以前的杨甯,只怕她即刻就会起身离开。
杨甯道“你对我这样冷淡,是真的,不肯原谅我”
俞星臣正自端茶,闻言抬眸瞥向她“这是何意我以为上回一别,彼此两不相欠,又何来原谅之说”
“三哥哥,”杨甯咬了咬唇,深呼吸“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可是我思来想去,还是”
俞星臣不解,诧异,又有点好笑。
杨甯鼓足勇气一样望着俞星臣“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再去重蹈覆辙,伤了你的心,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先前在南音楼里闯了祸,回去之后,娘亲骂了我,她说我不该摇摆不定,若是选定了,就该一直选他”
俞星臣眸色沉沉“哦姑娘干吗跟我说这些,我并不懂。”
杨甯伸手过去,竟握住他的手“三哥哥,我知道你对我最好,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我想嫁给你。就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俞星臣眉峰微蹙。
然后,他将手抽了回来。
杨甯试图抓住,俞星臣喝止道“三姑娘,请自重。”
“三哥哥”
俞星臣淡淡道“也许上次我没有说清楚,我跟你的情谊,早就不复存在了。之前太冒昧,才提求娶之说,如今已经时过境迁,姑娘何必还念念不忘”
杨甯狠狠地咬了咬唇“你你是因为南音楼里的事那是顾荣儿设计我,我跟赵世没有什么我、我不想再那样下去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三哥哥,你是最知我的”
俞星臣不看她,只觉可笑。
他只是缓缓起身“倘若你约我来此只是为了此事,那我是该走了。”
杨甯起身“三哥哥,”跺脚,她张开双臂挡住他“俞星臣”
俞星臣止步,望着挡在跟前的杨甯“请姑娘让开。”
“我不,”杨甯仰头望着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叫她渴望亲近俞星臣,就仿佛前世没得到的突然都叠加了过来“我喜欢你,你也是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只是生我的气”
她说着,突然张开双臂紧紧地将俞星臣抱住。
俞星臣本能地想把她推开,但她抱的那么紧。
拉拉扯扯不是他的做派,俞星臣拧眉喝道“杨甯你干什么放开”
杨甯贴在他身上,道“我不干什么,只想你重新做回之前对我好的三哥哥,答应我,不然我就永远不松手。”
“你何必这样”俞星臣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再说一遍,放手”
“我错了,三哥哥,求你”杨甯把双手交握在一起,打定主意不再放开他“之前我因为看见娘亲只为了父亲,整日闷闷不乐,患得患失,而父亲却还惦记着之前那个对我娘亲深情有限,所以我才觉着男女之情并不可靠,才一门心思想往上可是,可是我错了,我并不是因为不能进端王府才回来找你,只是娘亲那一番话骂醒了我,三哥哥,我舍不得你”
俞星臣的眼睛微微地红了,原本摁在她肩头想将她推开的手,也有些发抖。
杨甯察觉他似乎缓和“三哥哥我只是不懂事,我确实太贪心了,但现在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你原谅我吧,求你了。”
她仰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俞星臣,眼中泪光浮动。
俞星臣的喉头动了动,涩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先前就在这里,他跟她决绝分开。
在那之前,他一退再退,甚至明知道她是故意把责任推到杨仪跟自己身上,也故作不知或者不在乎的,问她假如他此后不再跟杨仪照面,她能不能同她在一起。
上天可知,当时俞星臣并不是为了他自己。
他确实想要挽留,但那只是想给他们彼此最后一个机会。
一再询问她是否会后悔,也是在给杨甯找一条全身而退的退路。
可惜杨甯却那样坚决的否认,说她不会后悔。
所以俞星臣也没有必要再心存怜惜了。
是杨甯自己断了她的后路。
但俞星臣没想到,她竟后悔的这样快,回头回的这么快,这么猛。
快到连他都没有想到,猝不及防。
本来今日接到她的邀约,俞星臣以为会面对另一场比上次的诀别更难看的局面。
哪里想到竟是如此。
在他已经死心绝情之后,她却又这样。
“放开。”俞星臣放低了声音。
杨甯听他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心头一疼。
她确实错了,这个人曾为她献出了一条命,自己却还辜负了他。
“三哥哥”
俞星臣漠然道“住口,我不想听”
还未说完,杨甯突然踮脚,竟扬首亲向他的唇。
俞星臣一惊,刚要后退,却给杨甯抱的紧紧的。
刹那间,她竟死死吻住他的唇,大胆到近乎过分,好像要跟他抵死纠缠永不分开。
门口处,灵枢虽觉着俞星臣不至于有危险,但也时刻关注里头的情形。
当听见动静异常,他探头看向里间。
透过门缝所见的场景,让灵枢心头巨震,他不知如何是好,犹豫再三,终于抬手轻轻地在门扇上敲了两下。
杨甯没有要松开的架势。
但俞星臣听见了叩门声,他终于用力将杨甯推开,脸色有些气急败坏地“你”
杨甯擦了擦唇。
摆脱了先前那种故意装出来的娇憨天真,此刻的她,透出了几分前世的妖艳。
杨甯故意地咬了咬唇,好像在回味方才的一吻“三哥哥,之前没有人这么亲过你吧。”
俞星臣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拂袖向外走去。
杨甯回头看着他“俞星臣,我知道我错了,我愿意回头,你也好好想想,你该怎么选择三哥哥,我知道你心里是喜欢我的我等你的答复”
她镇定而又有点笃定的,站在原地,望着俞星臣的身影从门口离开。
从茶楼离开后,俞星臣本想回巡检司。
走到半路,风吹的他清醒过来,才想起今日大伯父见过杨仪,应该是做了什么。
于情于理,他该回府一趟。
于是又转到回俞家。
俞鼐并没隐瞒,告诉了俞星臣自己把崇文街的宅子给了杨仪。
之前俞星臣曾有过猜测,但仍是怀疑俞鼐到底会否这么做,没想到果真。
“她未必肯收。”俞星臣含蓄地说。
俞鼐道“我早就料到,所以才特意请了裱画的张圣手,叫他伪造了一张药单保证方子”简单地把自己跟林琅演戏的经过跟俞星臣说罢,俞星臣哭笑不得“伯父难为您怎么想出来的,竟如此大费周章。”
俞鼐道“本来我听了你的话,想给她金银之物,但不管给什么,都觉着大俗不堪。那女孩子是个难得的,她家里的情形却有些复杂,我才想,倒不如送她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俞星臣垂首“是。伯父考虑的对。”
“倒是你,你的脸色不太好,”俞鼐定神,“是不是最近太过劳神案子的事情不必太急,要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必定要抽丝剥茧,慢慢地来。”
俞星臣只管应承。
亥时之前他回到房中,本来极为劳累,突然意识到什么,还是洗了澡。
一夜做了许多凌乱不堪的梦,清晨寅时不到便再无睡意。
索性整理衣冠,出门往巡检司去。
可还没到自己的公事房,就看到有些许灯火光,俞星臣吃了一惊,问灵枢“我走的时候”
灵枢道“大人走的时候天色尚早,还未掌灯。这许是有人在。”
俞星臣疾步上台阶,推开门进内。
风把桌上的蜡烛吹的晃动,也照出了桌子后大马金刀坐着的人,一张脸清肃如雪,目光锐利如刀,正是薛放。
俞星臣先是微怔,继而叹道“小侯爷,为什么在我这里”
薛放轻轻一哼“你这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么,不许人在”
俞星臣看到桌上堆叠的公文,料想他是来看这些的,便道“你自己有自己的公房,何必跑到这里”
话未说完,就见薛放抬手,手中攥着一块眼熟的帕子。
俞星臣戛然而止。
“我不跑到这里,怎么发现这个呢,俞大人,”薛放探身“这是谁的东西”
俞星臣抿了抿唇,门口的灵枢有点担心,微微靠近。
“小侯爷不是认得么,这是杨仪的。”俞星臣垂眸回答。
薛放的笑里透出几分狞然冷意“是吗那我就不懂了,你从哪里弄来的为什么把她的东西紧敛密藏地放在这里。”
俞星臣反问道“怎么,我放一块儿手帕,也需要向小侯爷交代”
“你最好交代。”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
“小侯爷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你偷偷摸摸拿她的东西”
俞星臣呵呵一笑“小侯爷怎知我是偷偷摸摸为何不是她给我的还有,我拿不拿她的东西,跟小侯爷又有什么关系”
薛放深深呼吸“你再说一遍。”
不知是否因为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慑人,桌上的蜡烛在清晨的冷风里一阵瑟瑟,竟一下子熄灭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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