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定神看去, 却见扶着自己的竟正是小甘。
丫头不知何时起了,桌上放着蜡烛。
杨仪诧异地起身“半夜三更的,怎么不睡觉”
小甘扶着她坐起来, 自己跟着站起“我原本睡着了,后来听见姑娘睡得不安稳, 就也起来看看正赶上姑娘梦魇住了, 是做了什么梦,这样惊心动魄的”
杨仪摸了摸额头,一点冷汗“乱糟糟的, 不好说。”
小甘去给她倒了杯温水, 略调了点蜂蜜, 过来递给她喝。一边瞅着她。
杨仪看了出来“怎么了”
小甘犹豫着问道“姑娘, 我越想越是不对, 你今儿好好地怎么问我跟宣王殿下有什么交际呢你该不会是在宫内遇见了他、或者有事吧”
杨仪的心咯噔了声。
当时宣王说了那句“丫头很好”, 她起初以为是夸奖小甘, 而后却品出一点异样。
只是她不敢露出来,只仍旧装作不知情,暂且蒙混了过去。
可是杨仪虽然隐隐窥知了几分,却不便说出来, 一则心怀侥幸, 二则,若是告诉了小甘她将是什么反应
素日的相处,杨仪知道小甘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 何况她跟屠竹又是两情相悦,若是告诉了她,岂不是白白地叫她害怕担心。
但偏偏一时想不到好的解决法子。现在只仗着宣王没有挑明,而且他应该也不至于就立即强取豪夺, 似还有转圜余地。
小甘见她只顾出神并不回答,也不敢催促。便随口说道“竹子哥哥也真是的,要出远门,也不知道早说一声,给人个冷不防。”
杨仪见她抱怨,便道“这由不得他,连我也是今儿才知道的。调令一旦下来,雷霆万钧的,自然容不得迟疑。”
小甘就悄悄地说“姑娘是不是担心十七爷所以才睡不着”
杨仪一笑“说不担心是假的,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见她还站着,杨仪便往内挪了挪“你若不睡,且坐着说会儿话。”
小甘应了,在她旁边坐了“姑娘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十七爷是个能干的人,这世上的事,一万个人干不成的,也难不倒十七爷。若十七爷干不成,那就没有人敢去做了。”
杨仪瞥她“该不会是从屠竹那里听来的话吧。”
小甘抿了抿嘴“难道我自己不会看、不会想我自然看的真真的。再说,若不是十七爷能耐,姑娘怎么会喜欢他。”说着又捂住嘴笑。
杨仪微微一笑“倒不是因为他能耐”
小甘望着她。
“他别看有时候闹闹哄哄的,”杨仪轻声道“可很知道人的心。”
杨仪说着又有些出神,回顾从羁縻州跟薛放认识,时常间他的那些话,总是能直入人心,不知是他天生有这般能耐,会轻易看穿魔障繁难,破繁为简地指点迷津,还是他天生的跟她心有灵犀。
小甘若有所思,点头道“是啊。能耐不能耐的,自然两说,最可贵的是体贴人心”她不由也笑了“竹子哥哥也是这样。”
杨仪转头看她。
小甘索性道“姑娘别笑话我。”
“没笑话你,笑话你岂不是等于笑话我自己。”杨仪说着,道“你喜欢屠竹什么”
“他”小甘唇角挑着笑“我从第一次见他,他跟着十七爷,鞍前马后,体贴心细,那样温和的好人好脾气,我就喜欢了。心想若是能跟他好,他对我自然也是那样”
小甘有点害羞,可脸上的笑容却略收住几分。
她歪头向着杨仪靠了靠“我的出身姑娘自然知道,本来以为会落在那些污泥里打滚一辈子,谁知柳暗花明跟了姑娘,已经是恍若新生我不像姑娘般有大本事,也没什么别的大志向,若是能嫁个竹子哥哥一样的良人,厮守一辈子,就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杨仪心中叹了声。
小甘打了个哈欠,又道“现在只盼他跟着十七爷好好的,早点回来。姑娘,海州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案子,我先前听他们七嘴八舌,说什么食人的案子,是什么吃人,总不会是那里的海怪吧”
杨仪心头一动,便催她道“你先去睡吧,明日早点起身,咱们先往巡检司去一趟。”
小甘也忙起身,杨仪却拉住她“我还有一句话问你。”
“姑娘要问什么话”
“这次屠竹要回来,你愿不愿意嫁给他,又或者再等等看看有没有更、更”她不知该形容。
说“更好”只怕没有比屠竹更好的人品了,说别的又过于丑陋。
小甘本有点羞涩,见杨仪脸色郑重,她便道“还能更什么我当然是愿意的。”又抿嘴笑道“只有一件,若姑娘还没嫁、我却先过去了,岂不是有点不像话。倒也要让十七爷抓紧才是。”
“睡去吧,”杨仪听她玩笑,便道“我知道了。”
杨仪已经做了决定。
小甘既然一心跟着屠竹,那少不得宣王那边,尽力替她挡下。
次日早上,杨仪起身洗漱,乘车先往巡检司。
彼时正葛静葛副队也门口下车,看见杨仪,赶忙迎着“杨侍医,今日怎么得闲”
杨仪道“冒昧前来,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不知能不能”
“入内细说。”葛静引着她向内,到了自己的公事房内。
侍从献茶,葛副队问道“到底何事,杨侍医不必踌躇,但讲无妨。我若能帮的上的,义不容辞。”
杨仪道“不为别的,只为海州食人案子,不知可有地方上呈递的档册在此若是有,可否请求一观”
葛静一想,回答“据我所知,海州方面确实移交过一些档册,先前俞巡检拿去翻阅,不知道是带了还是留下,杨侍医且请稍等片刻,我去查一查。”
葛静起身入内,却并不是去询问档册的事情,而是直奔冯雨岩正厅。
向老将军禀明了杨仪的来意,葛静道“之前的档册虽在,只是不知大人的意思能不能给杨侍医翻阅,还请示下。”
冯雨岩略一思忖,笑了笑“本来俞星臣跟十七这次前往,自带了咱们的仵作当然最佳,可惜秦仵作已然请退,孟仵作又挑不起大梁,若是这仪丫头是个男子,这会儿就没这么多顾虑了。”
葛静听出他对杨仪改了称呼,隐隐透着几分亲昵。
“谁说不是呢,”葛副队笑着点头“若是个男子,兴许还可以随着俞巡检一同前往,可惜女子到底诸多不便,又怕她身子骨弱吃不消。”
冯雨岩道“她虽是女子,却是个不容小觑之人,医术超群,反而比仵作还更厉害一层了,她既然要看,想必有她必看的理由,兴许对案子有利,你不必犹疑,都给她就是了,只记得叫她不要外传。”
葛静应允,这才抽身而出。
他去找了一应卷宗,出来之后,笑道“还好这卷宗来了之后,俞巡检心细,叫人特意抄了一份,他前往海州带的是副本,这个就交给杨侍医了。”
杨仪见厚厚的一叠,心中犹豫,葛静了然道“杨侍医不必着急,只管拿了去细看,只有一点不能外传就是了。”
杨仪松了口气,忙起身道谢。
葛静摆摆手,却又问道“不过,杨侍医别怪我多嘴问一句,您为什么突然想看这些呢”
杨仪欠身道“实不相瞒,一来我对此案十分好奇。二来,如今十七爷也领命前往,我既然不能助他,或许看看这些,了解了解他要面对之案件,也是好的。”
她说的这样直白坦荡,葛静哈哈笑了几声“是是是,我明白了。”
杨仪先是在巡检司内翻看了几张,小甘见时候不早,催促她出门上车。
从巡检司到午门口,她几乎忘了自己人在车上,只管查阅。
车到午门,杨仪已经看了个大概。
她的眼睛有些酸痛,忙把档册都按下,闭目苦思。
杨仪不记得前世之时巡检司有派过什么人。
而且当时俞星臣也没有往海州去过。
因为他完全不在巡检司,而是始终都在兵部任职,海州如何,跟他不相干。
至于薛放也没有前往海州,从羁縻州回来后,他在京城内斗鸡走犬,胡闹了一阵儿。
后来出了几件事,又正赶上北地胡虏犯境,薛放就主动请命去了北边打仗,年底方回,御前面圣,直接被封为五品怀远将军。
可就在这一段时间内,京城却出了一件大事。
杨仪眉头紧锁,她想起了一个耸人听闻的词九城大疫。
就在海州大潮后,七月半的时候,京城内突然间爆发了一场疫病。
当时的情形十分骇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病倒,原本十分繁华的街头也因而变得萧瑟。
皇帝下令,让太医院调派人手,于京城九门,开局散药。
一时之间,太医院人仰马翻,除了给宫内皇上太后等看诊的几位之外,其他的太医带了医官,各自轮班去九门坐诊调度。
因而积劳成疾或者感染疫情而死的也有好几位,甚至杨佑维跟杨达都相继病倒了。
这场九门大疫,经历了月余才算结束,此间亡故者不可计数。
杨仪越想越是皱眉,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间从海州案子,想到这件事。
到了午门,杨仪先把一应卷宗给了小甘,叮嘱她好好收藏。自己便进了宫。
到了太医院,昨日的胡太医兴冲冲来找,笑道“杨侍医,我可服了你,按照你所说的,我去了四物汤,用了清热的山栀子如今病者的情形已经好了许多了”
杨仪顾不得跟他寒暄,仓促一笑“那就好。”
胡太医看她面有忧色,便道“可是有事”
杨仪便问“不知林院首到了没有”
胡太医一指“之前去了生药库。”
杨仪道谢,急匆匆地往药库方向而去。
药库之中,林院首正在跟杨登询问今年收上来的各地药材等物,以及外邦进贡的药材,一一查看。
见杨仪来到,林琅笑着招手“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来看看这些药。”
杨登虽管着药库,杨仪却很少过来瞧,此刻便按捺性情,随林院首观瞧。
林琅道“你大概不懂,太医院的这些药材,多数都是各地进贡的,各地根据特色出产,进贡的药材自有不同,比如山参、雪蛤等物自然是辽东进献最佳,沉香等是从东南番禺而来,蜀中的黄连,川芎,附子等最好荆州、湘州则是麝香、贝母等物出色,而之前你父亲去金陵一带,却是为了采买朱砂。如此因地制宜,药物的功效才能最好。”
他如数家珍地说罢,又指着另外一边“这些是番邦进贡的,黄蜡,龙涎,苏木你可见过”
杨仪上前看了几样,果真有自己不认识的。
林琅道“香料尤其的多,你来这里。”
杨登见他兴致这样高,只得引着到了香料柜前,林琅道“降真香,安息香,番红花,月氏香,还有这些,沉香,就不可胜数了。”
杨仪心头一动“大人,说来不知苍术跟陈艾哪一地的最好”
林琅意外“苍术当然是豫州的最佳,至于陈艾呵呵”他笑道“你是在考老夫不过,此事该问你父亲。”
转向杨登,林琅问道“杨太医,你说陈艾何处最佳”
杨登只一想,道“艾草分几种,根据图经本草之中记载以复道及四明者为佳。据说名医扁鹊便葬在豫州的伏道镇,所以伏道艾最为有名,也叫北艾。至于四明,则是另一种海艾,知之者甚少。还有一种蕲艾,产自湖广之地。”
林琅笑对杨仪道“可受教了”
杨仪道“是,那不知此两物药库之中也有备”
“当然。”杨登略觉奇怪,回答“这两样都是常备之物。”
林琅格外看了杨仪一会儿,若有所觉,便对杨登道“你自先安排。”回头带了杨仪出来。
“怎么跑到药库来找我”林琅问道“不是有事吧”
杨仪欲言又止,只问道“大人,不知如今太医院学监有多少人”
“嗯咱们太医院里上上下下,有近二百人,”林琅没想到她会问此事,略一想“至于学监,我前日才去看过,有八十六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杨仪惊异“为何如此之少”
林琅一笑道“这些人要么是医籍之后,要么是地方推举,你知道学医不比别的,甚是苛刻辛苦,能选出这些人已经不错了,到最后还要经过两次考核,能留下来的有十几个也是极好的了。”
杨仪道“天下之大,有才干的医者何止这几个”
林琅笑道“这是自然,但能入太医院的,自然是优中之优,要看的其实还不止医术呢,家世,人品之类也在参考。”
杨仪思来想去“大人,请恕我直言,我先前在外行走,所见州县、乃至军中,医官似乎都不多见,甚至欠缺。”
林院首更加意外“按理说州府之中,或者军中,必须要配备医官,起初一到三年更换,只是后来青黄不接的,有的地方就逐渐废除了你今日为何只说这些事”
杨仪满心都是“九城大疫”,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但她之前问起陈艾跟苍术,这两样可都是能够消除瘟疫必须之物。如今又提太医院人手的问题,自然也是跟九城之疫息息相关。
“林大人,”杨仪深呼吸“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林琅注视着她“你说。我但凡能替你开解的,自然开解,若我不能则罢了。”
杨仪道“假如有一地遭了水患,后果如何”
林琅毕竟不傻,他原本就在思忖她方才提到的两件事,立刻拧眉道“你莫不是要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吧可如今我并没有听说哪里有什么水患。”
“并非如此,”杨仪急忙否认“我只是夜间翻书看到了一个记载,某地生了水患后,数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却发了疫病,这两者之间可有关联故而不解。”
林琅松了口气,扬眉道“原来如此,既然是书上记载,你我不曾亲临自然无从查证是否是同一种疫病,但如果是同一病症,自然证明两者之间必有联系。”
“相隔近千里,也能传到”
“当然,比如飞鸟、走兽甚至于货物,流水样样都能。当然,还有来来往往的人。”
杨仪屏住呼吸,顷刻道“请大人恕罪,我、我想告几天假。”
“如此突然”林琅诧异“你、莫非有事,或者身上不适”
杨仪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但是她不知该不该把事实告诉林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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