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房外的小小院子冲进好些人, 又被无数把伞撑着,几乎挤满了。
之前薛放发现了牛仵作的尸首在井内,即刻让那两个衙差去叫人。
县衙的仆役、值守的衙差们来了几个大胆的。
只是这井大小只容一个人进内, 尸首上又没有绳索之类的, 很难往外捞取。
天黑雨大, 又加雷声电闪,这差事很不容易干。
最后只得做了一个套索下去,勉强吊住牛仵作的头, 慢慢地向上拉。
但因为大家害怕, 且力不能从心,绳索不住晃动,尸首也时上时下, 时左时右, 简直让人害怕要么绳索断了, 要么尸首的头颈断了。
这一幕情形看的人心惊胆战,就算围过来的都是胆大的几位,此刻也陡然色变。
旁边的灯笼因为把握不住, 也跟着摇来晃去, 诡异的光加上闪电作祟, 叫人悚然惊惧, 腿软手麻。
绳子岌岌可危将落下之时,一只手及时探过来。
是薛放在旁看的忍无可忍, 上前道“都退下。”
几个衙差慌忙退后半步,又担心地看着他。
薛放一脚踩在井台上, 探臂用力,缓缓把人往上拔。
他一个人的力气,竟比得上方才三四个人一起用力, 而且手劲极稳,绳索丝毫不动。
但这幅场景简直不能用一个“惊悚”来形容。
当望见那水淋淋的尸首从井下被一点点拖上来,看着就如同牛仵作是吊死在十七郎手中的绳索上似的,又有几个差役忍不住跑出了院子。
正好陈献同俞星臣一起来了,跟那奔出去的差点撞了。
十九郎一眼看见里头那场景,赶忙回身把俞星臣堵住。
“俞大人,您且稍等。”陈献比俞星臣要矮些,恐怕他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尽量把他往后逼退。
俞星臣微怔,继而反应过来“知道了,你且去。”
陈献吁了口气,交代自己的副手“在这儿好生守着俞大人。”
此刻,薛放已经放开绳索,单手揪住牛仵作的手臂,稍微用力,便将他从井口挪了上来。
陈献走到跟前“十七哥”
薛放同他对视了眼,呵了声“瞧,竟在我们眼皮底下。”
陈献默然,不管动手的是谁,公然在县衙里杀人,自然是没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这人怎么死的”
薛放道“哪里有功夫细看,先弄进屋内去吧。”
这会儿遍地流水,牛仵作的尸首就横在地上,看着仿佛是躺在溪流里一样,他依旧是一副死不瞑目的姿态,空洞的双眼瞪着漆黑的夜空,脸又僵又白。
头顶的雨水无情地打落,有的冲入他的眼中,看着就如同奔涌而出的泪水。
薛放叹了口气,俯身,要先把他的双眼合上。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牛秉忠”
薛放抬头,陈献转身,却见在院门口上有几个人到了,发声的,却是巫知县。
两个仆人一左一右,竭力扶着巫知县,前头一个人高高地举着伞替知县大人遮雨,
原来先前巫知县本犯了旧病,自然无法入睡,仆人无奈只得叫丫鬟去请杨仪。
谁知杨仪还没到,知县大人先听人禀告说牛仵作出事,巫知县不明所以,且也不信,急忙叫人扶着赶来。
此刻他走路都仿佛吃力,身体伛偻着,被两个仆人架在中间,好像那两人松手后他就会立刻倒地。
院内的差役急忙闪开两侧,露出地上的牛仵作的尸首。
巫知县原本还只是胡乱寻找,目光乱晃,当猛地看着地上牛仵作尸首的那一瞬,巫知县双眸圆睁,猛地大叫了声“牛秉苍天”
他伸手向前,似乎想去碰一碰,嘴里竟喃喃道“是我、是我害了你呀”
巫知县颤抖着说了这声,猛地推开两边的仆人,整个人向前扑了过来。
他似乎想扑到牛仵作身上,但才走了两步就顿住。
巫知县整个人便摇摇晃晃,口中发出嗬嗬之声,却再也语不成句,而他的身子先是抖动,继而扭曲,四肢竟也跟着抽搐乱抖不已。
在场的衙差众人见状,有人惊呼“不好了,大人中邪了”
薛放刚要上前,就被陈献一把拉住。
“十七哥别去。”陈献惊心,只见巫知县果真如中邪一般,两只眼睛上翻,只露出眼白,身子摇摇欲坠,看着极其可怖
忽然巫知县身边的老仆人道“不、不是知县大人只是病发了”
说话间巫知县已经往前扑倒在水里,地上水花四溅,而他兀自在水中挣扎抽搐。
薛放先前听巫知县嚷了一句“是我害了你”,微惊。
如今见知县倒地,便推开陈献,上前要将他扶起来。
只听门口道“十七别动他。”
原来是杨仪赶了来,小甘扶着她,黎渊跟在身后。
而在杨仪身侧,俞星臣也终于挪步现身。
薛放听从杨仪的话缩回手去。杨仪吩咐“快去找一面门扇过来。”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巫知县身旁,举手扶住巫知县的脸,却见巫知县嘴里已经涌出许多白沫。
杨仪道“打伞挡住雨水,”又转头对薛放道“十七帮我把他翻过来,小心。”
陈献忙夺了一把伞过来,替巫知县遮住头顶的雨水,薛放轻轻用力,把巫知县调了个个儿。
杨仪扶着他的脸,叫他转脸向着一边儿,又道“有帕子吗”
没人应声,默默中一只手伸过来。
杨仪看也没看便将那块手帕接过来,把巫知县口鼻上的异物擦拭干净,又将他的衣领扯开了些。
这会儿衙差们拆了一面门板抬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巫知县平挪了上去。
杨仪道“巫知县是痫症发作,事不宜迟,我要先去给他施针”
薛放道“去吧。风大雨大事多,小心些。”叮嘱了这句,又特意看了黎渊一眼。
黎渊瞥了瞥他,没吱声。
杨仪随着巫知县先离开院子,临走之时回头看了眼地上牛仵作的尸首。
望着这冷冰冰的尸首,想到白天还看他解剖猪婆龙虽然相识不久,但从他言谈、动作,却也看得出是一位经验丰富、值得敬重的仵作,没想到竟然这么快死于非命。
杨仪心头微沉,心里对于害死牛仵作之凶手也生出了几分痛恨。
薛放目送他们去了。
他没发现,俞星臣竟也跟着不见。
陈献倒是察觉了,只是没有出声,目光转动,看见地上那被雨水打湿了的杨仪用过的帕子。
可惜了,竟被弃如敝履。
薛放这边,到底俯身把牛仵作的眼皮抚上了,命人将尸首送入验房。
他对陈献道“方才你听见了”
“巫知县说是我害死你那句”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陈献说道“这牛仵作是从海宁府调来的,是巫知县的面子牛仵作先前又曾说过此处的事情已经了结,他要回去了,难不成巫知县指的是他不该丧命于此”
“也只有等巫知县醒来才知道了。”
此刻验房内又传来几声惊叫,薛放跟陈献忙掠了入内,却见一个差役跌在地上,另外两个也慌得倒退,眼睛却都盯着一个物件。
原来正是之前薛放从地上捡起的骷髅头。
陈献一眼看见“这东西是哪来的”
薛放道“我来的时候,就在地上捡的。”
陈献叫衙差们先出去,细细打量骷髅“牛仵作是才被害的,难不成这骷髅头就是他的总不会是凶手特意留下的。”
薛放道“谁知道”
陈献举起骷髅,感觉这骷髅的牙齿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凑近了细看,手指再敲敲那牙齿,坚固异常,也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薛放道“你还是把它放下吧,靠那么近,还以为你要亲它呢。”
十九郎长叹“十七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谋害牛仵作莫非是要杀鸡儆猴”
薛放摇头“不至于。”
今晚上这样大的雨,若不是他出门,若不是他觉着不对跑来看看,若不是他留了心眼多到井内一探就算次日不见了牛仵作,兴许以为他回海宁府去了。至少不会立刻想到他被害。
总之薛放能够及时赶来发现尸首,这绝非是凶手能够事先预测到的。
何况,如果是有心要杀鸡儆猴,就不会特意把尸首藏入井内,毕竟要震慑人,自然是越显眼越好。
“倘若不是想吓唬我们,那他必定是因为某个必须的原因要杀人灭口了可牛仵作知道了不得的,需要到灭口的地步。”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想白天的时候,跟牛仵作相处的种种,但总没有什么格外可疑的地方。
薛放道“罢了,先看看他是怎么死的吧,别的咱们不会看,瞧瞧有没有外伤倒是容易。”
此刻外头仓促的脚步声响,原来是宁旅帅闻讯赶来,他因为并非住在县衙,而是回了巡检司,故而来的要晚一些。
进门后看到牛仵作的尸首,宁旅帅满脸错愕震惊“我还以为他们说错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牛仵作竟死了真是被人谋害的”
陈献没吱声,只去检查牛仵作身上,奇怪的是,牛仵作似乎并无外伤。
细看脖颈、头上这种要害地方,也不像是有过损伤的。
薛放想到之前自己嗅到的那很淡的一点血腥气,道“他必定有致命伤,只是伤口恐怕很小,不易察觉。”
巫知县被抬回房中,巫捣衣也已经听说消息,正着急等候。
见父亲如此,巫捣衣不由洒泪,慌忙跟着进内。
杨仪在回来的路上,已经给巫知县诊了脉,吩咐下人要一副“星香二陈汤”,一副“追风祛痰丸”,一则疏肝泄热,一则祛风止痛。
又叫解开巫知县的衣裳,自己先拔针,在巫知县手腕上的内关穴,神门穴,以及手上后溪穴一一针灸过,这几处乃是心经上的穴道,可纾癔病之患。
又在他头顶百会穴,人中穴针灸过,这两处可以改善痫症,昏迷,惊风等。
然后是胸乳之下正中的鸠尾穴,此穴道可以治疗呕逆,胸痛。
叫了下人帮忙,将巫知县轻轻抬起,刺背后颈下大椎穴,可以解除热证,止痛解表。
最后才是足上的太冲穴,以及腿上的丰隆穴,如此一套下来,自然是有醒脑开窍,消风回神的功效。
巫知县的症状已然减轻,不再似先前一样剧烈的惊悸抽搐,可仍是双眼紧闭,牙关紧咬,不能醒来。
巫捣衣守到此刻,振作精神,向杨仪道谢“杨侍医真真是救命菩萨,若不是杨侍医,今晚上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仪问“知县大人的症状有几年了”
巫捣衣道“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了”
旁边一个老仆人道“从那年夫人带着姑娘来海州、路上出事,知县大人就得了这病症。起初请了大夫,都说是痰迷心一直是这么治的,可总不能断根,时常发作,只是今夜发作的格外厉害”
杨仪看了眼巫捣衣“姑娘和夫人出了何事”
巫捣衣垂头,有些难过地说道“我那时候年纪尚小,跟着母亲从家乡来海州投奔父亲,母亲在路上不幸染病,竟不治身亡”说着叹息滴泪“这么多年我跟父亲相依为命,他若有事,我亦不想活了。”
“姑娘莫要忧心,”杨仪看她这般,便想宽慰几句“巫知县”
正要说巫知县的情形,门口人影一晃,竟是俞星臣。
杨仪一看见他,顿时无声。
俞星臣瞧了眼正抱臂站在暗影中的黎渊,淡淡地对杨仪道“请问杨侍医,巫知县几时能够醒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杨仪望着俞星臣冷静的过分的神情,以及那种超然淡定的语气。
他又来了不合时宜。
杨仪皱眉“巫知县的痫症已有多年,十分凶险,看他的情形一时半晌只怕不会醒来,也不能开口,俞大人暂且不用费心了。”
俞星臣脸上透出明显地失望之色“哦是吗,原来连杨侍医也无能为力”
杨仪感觉他好像故意在挑自己的刺“我是大夫,不是神仙。”
俞星臣呵地笑了声,似乎大不以为然。
要不是杨仪心定,不想跟他起无谓的争执、也不愿意多跟他说话,这会儿只怕就吵起来了。
巫捣衣在旁看到这里,忙道“俞大人,杨侍医已经尽力,方才也多亏了她,若非是她,父亲只怕真的就性命攸关了”
她感激地看了杨仪一眼,又对俞星臣道“不知俞大人有什么话要问父亲我是否可以代劳”
俞星臣面露犹豫之色“这”
巫捣衣道“若能有效劳之处,小女愿意尽力为父亲分忧也为朝廷、跟大人分忧。”
俞星臣眉头微蹙,勉为其难地说道“既然小姐这般深明大义,或许”他稍微踌躇“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请姑娘随我来。”
巫捣衣转身,先向杨仪行礼“杨侍医,还劳烦多多看顾着父亲,我去去就来。”
杨仪却有些惊讶地看了眼俞星臣见此人竟已经出门去了,她垂眸道“姑娘且去。”
巫捣衣缓步而出,隔着门扇,只听外头俞星臣道“若是姑娘能够帮得上忙,那就再好不过了。”声音竟极其温和。
杨仪最熟悉他的声调语气,如今这幅“和善”的腔调出来,显然是表示对这位巫小姐有些许“好感”。
杨仪更为意外,回想巫捣衣的容貌言行,心里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难不成俞星臣看到这位知县小姐才艺双绝,所以动了怜香惜玉的心了
呵,谁知道呢。杨仪摇了摇头。
不料目光转动,望见黎渊靠在门口,正静静地望着她。
她从出门到此,因十分紧张,一直没留心黎渊。
此刻见他仍在,不由诧异“你一直都跟着”
黎渊道“唔。”
杨仪忙走过来,查看他身上衣裳,见胸腹的衣物没有湿,才松了口气“你何必跟着,我又没事。你的伤总该多歇息。”
黎渊嘴角一掀,隔着面罩,倒是看不大明显“你只管忙你的,我不打扰就是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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