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振是龚老将军的外孙, 为人正直,急公好义,年青有为。
巫知县曾经很中意宁振, 加上宁家老夫人在两年前去世,巫知县自比宁振的长辈, 对他自是有格外照看之意。
加上县衙跟巡检司本就紧密,故而宁振也时常往县衙过来,一来二去,跟巫捣衣也十分熟悉。
虽说还没有挑上明面, 但巫知县心中其实已经看上了这个女婿, 假如没有倭寇的隐患在,此刻应该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俞星臣望见薛放拥着杨仪、杨仪仰头看他那一幕,心里空白了那么一瞬。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为何因为宁旅帅难道他有嫌疑”
“并非嫌疑。”巫知县说到这里, 停了停。
正杨仪回过头来, 猛地看见他的嘴角一抽, 便忙挣脱薛放的双臂上前“巫大人先别说了。”
杨仪搭上巫知县的脉, 细听了听,对俞星臣道“先打住吧。”
巫知县的痫症,昨夜发的极其厉害,若不是杨仪救的及时, 此刻应该已经是大厥、也就是脑卒的程度, 只怕连开口说话也不能了。
方才他讲述了跟牛仵作的密谋所为,心情跌宕, 自然对他的病情有影响,若还继续,恐怕会再度诱起病发。
俞星臣犹豫。
他很想把这案子弄清楚,而且是越快越好。
杨仪没有再说什么, 只回身去桌边,提笔蘸墨,写了一副“小续命汤”的方子。
她叫了巫知县的近身奴仆,吩咐道“先煮其中麻黄,三沸之后去沫,再加其他十一味,用水、以及药量照方行事。”
此刻巫知县却道“让杨侍医操劳了,昨夜看顾了我一宿,实在过意不去。”他自己深深呼吸,道“老夫害死了牛秉忠,如今又有海州之难未解,只能把自己所知,尽数告诉几位,若俞巡检,小侯爷,能够解除海州的倭寇之急,那就是海州这千万百姓的再生父母。”
他说到“再生父母”的时候,不知为何眼神陡然暗沉,又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一句话,不像只是简单的一句应景客套。
俞星臣眉头微皱,心想莫非这是因为他的痫症未愈,所以导致神情异样、口齿不清
杨仪见他执意如此,回头看看薛放,见他一点头。
于是杨仪不再规劝,只拔出了银针,给巫知县在手上几处心经脉针灸顺气。
巫知县拧眉想了片刻“宁振办事,本来极有章法,并不似寻常年青人般急躁,可是近来我越来越觉着他的行事风格跟先前不太一样。”
除了之前那件、几乎打死那调戏妇人导致身亡的登徒子的事情外,还有两件事,是给巫知县压忍下来了的。
一件是在巡检司牢中,一个拐卖孩童的人贩子,有天突然被发现暴毙于牢房之中。
死囚犯突然身亡这是大忌,毕竟死囚是得等到正式处决,以儆效尤的。
可虽然如此,倒也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事,毕竟那人贩子被拿住的时候已经被打的伤痕累累,而且人贩子最是可恶,自是该死之人。
所以最初巫知县只听说过此事,没有在意。
直到县衙牢房之中,也有一个诈骗惯犯突然暴亡。
这次,却有迹可循了,根据看守牢房的狱卒承认,在那囚犯身死之前,宁振曾经去询问过。
至于那囚犯,虽说未曾判处死罪,但他经常骗的人倾家荡产,为此家破人亡的也不少可谓罪行累累。
巫知县起初叫了宁振询问。
宁振只说,是去审问那囚犯关于他所犯之罪的,他并没有说自己动过手,只说那罪犯可能是过于恐惧,活活给吓死了也未可知。
巫知县虽然怀疑,但更是为了宁振好,恨不得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自己当然不会再追问。
然而宁振的说法显然有些不太充足。
等到请了牛仵作来,巫知县顺便让牛仵作把那诈骗犯的尸首检看了一遍。
果真并无外伤,看着也没有其他明显致命伤痕,可毕竟牛仵作是个经验丰富之人,竟从罪犯的耳中,发现了一枚贯入脑髓的钢针。
除了宁振,还能是谁
而在巫知县说到这里的时候,俞星臣,薛放,杨仪都不由变了脸色。
贯入耳中的钢针
那不是导致牛仵作身亡的凶器吗作案手法也是一样
难不成杀死牛秉忠的人竟然是,宁振
低低的说话声从门外传来,竟是巫捣衣听说了薛放等都在里间门,她不便进入,就只在外头低问丫鬟情形。
俞星臣往后瞥了眼,问巫知县“难不成,宁旅帅还会去杀害那三人”
巫知县道“那个潘家恶少,宁振亲自提审过,还有那当铺掌柜牛秉忠在察觉那诈骗犯钢针入脑之后,便盯了宁振两日,发现他一直在留心那三个人。”
俞星臣想起来,姓潘的被杀死的时候,宁振恰好在场,这说明了什么
薛放问“就因为这个,牛仵作才抢先一步将人杀了”
巫知县道“牛秉忠惦记龚老将军之恩,自然不想看宁振犯下大错身败名裂,加上之前伪造食人怪的手法,虽然轰动一时,但还不足以传出海州,惊动朝廷,于是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铤而走险,把事情坐实”他一口气勉强说到这里,又咳嗽了起来。
这会儿,门外巫捣衣的声音响起“父亲可醒了”原来她也听见了咳嗽,担心发问。
巫知县掩着口“不必担心,有杨侍医在。”
俞星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宁旅帅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知县可知道”
巫知县的目光闪烁,在屋内逡巡了半晌“不知。”
该说的,他都说完了,往后一倒,露出疲惫无力之态。
薛放对杨仪使了个眼色,叫她跟着出去。
众人离开巫知县房间门之后,发现巫捣衣站在门口。
巫小姐向着俞星臣三人行了礼,并未多言便入内去了。
俞星臣回头望着巫小姐的背影,略一思忖,转身。
三人缓步而行。
薛放走在两人中间门,半拢着杨仪,口中道“宁振如此正邪难辨的,十九在他身旁不会有危险吧。”
俞星臣思忖“宁旅帅就算移了性情,但他想杀的不过是那些在他看来十恶不赦之人,不至于会对十九不利。”
薛放呵呵了两声。
俞星臣问“小侯爷不赞同我的话”
薛放道“我只是觉着你这话妙在他看来十恶不赦,他宁振是律法么今日,他要杀或者已经杀的人确实是该死的囚徒,但倘若他日,他的看法有了转变,谁知道谁是他眼里的死囚若没有王法拘束,只由着他的心,那正也就成了邪。”
这两句话大有道理,俞星臣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何况那钢针杀人的手法,若真是他”薛放抬头看看天际“这雨仿佛今儿还会接着下。我得出去一趟。”
俞星臣拦住“小侯爷到底要去哪里”
才说到这里,就见灵枢从外回来,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地。
薛放道“哟,你回来了,这是往哪去了弄的像是一只水鸡。”
灵枢瞥他,不想回答,毕竟是俞星臣秘密命令他去办的差事。
不料看向俞星臣的时候,却见他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灵枢心中转念,便正色道“十七爷,我奉命去了城外一趟,巡视堤坝。”
薛放起初笑眯眯的,听了“巡视堤坝”四个字,脸色微变“什么”
他蓦然回头看向杨仪。
杨仪见灵枢回来,只不知他这一趟的结果如何,有些挂心。
突然听见灵枢告诉了薛放去干什么,杨仪才反应过来不太对头。
对上薛放疑惑的眼神,杨仪忙向着他摇了摇头。
俞星臣却咳嗽了声“到前头细说。”
他迈步过抄手游廊,灵枢跟在后面,一边除去头上的斗笠。
薛放却拉着杨仪,压低声音问“你听见他说什么了为什么他会让灵枢去巡什么堤坝”
十七郎当然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凑巧,就算俞星臣脑子再好使,正在这个海州迷案重重的时候,他会派得力的灵枢去查看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堤坝
说句不中听的,倘若不是他深信杨仪,只听杨仪提醒他留意什么堤坝海潮,他必定也以为她是杞人忧天,莫名其妙。
杨仪道“回头我跟你解释。”
薛放拉住她,不由分说“我现在就要听。”
杨仪看了眼前方,俞星臣已经迈步进了厅内,灵枢正在门口除去身上的蓑衣。
她暗暗一叹“你是想问,是不是我透露了消息给俞巡检对吗”没等薛放开口她回答“不错,是我。”
薛放顿时色变,眼中透出几分骇然“为什么你你不信我”
“我不信你信谁你安心点听我说,”杨仪道“记得你出京那天么就是在那天,我让二哥哥去偷偷发了信给俞巡检。”
薛放听她说的有来有去,提着的那口气总算能够放下“你要吓死我我还以为你信不过我,才又跟他说了那可不成”
杨仪笑“早知道你会来,我就不用废那事了你以为容易么”
薛放哼道“这话我爱听。”
杨仪却又叮嘱“俞巡检至今不知道是我所为,你也不要漏出这件事。”
薛放先点头,又问“可是你为何会格外关注那什么堤坝”
杨仪叹气“罢了,咱们先去听听灵枢怎么说。”
薛放被她拉着进了厅内,正灵枢说道“那里的水长十分谨慎,我通走了一遍,看着固若金汤,没什么不妥。”
昨日灵枢赶到城外三十里的汛堤,拿出巡检司的手令。
那负责汛堤的水长亲自赶来,知道他是来巡查的,便笑道“大人只管放心,我们这里看的极严密,何况今日竟开始下雨,这堤坝上时时刻刻有人巡逻,每一里地都有人看守,您看那瞭望塔上头,是我们有名的千里眼,倘若看到哪里不妥,立刻敲锣,挂灯笼示警报讯,可谓万无一失,哪里还会有半点差池。”
灵枢妥善起见,叫他带着一段一段巡看,果真如他所说,每一里的堤坝上都有一个看守的更夫,防守不可谓不严密。
又问堤坝的修筑、是否牢靠之类,水长又道“每一年都要检查,修缮去年秋日照例修补,今年也是通查过的,只管放心。”
俞星臣听他说完“那就是说绝不会出事”
灵枢道“大人放心,我亲眼所见,他们那里非但每一段都有专人把守,而且每一段都挑选了目力极佳的人,一则虽是观察堤坝的情形,二则虽是观察河水海潮,甚至能看到海州这边绝对万无一失。”
俞星臣沉默片刻“既然这样,那应该是传信的人杞人忧天,不知所谓了。兴许是捉弄俞某的,呵可笑俞某竟当了真。”
薛放扬眉,不由忍笑看向杨仪。
杨仪忙向他使了个眼色,自己竭力在脸上做出一无所知的表情。
冷不防俞星臣道“倒也不知俞某得罪了哪一位小侯爷,不会是你吧”
薛放正在心里偷笑,被他忽然点名,脸上的笑几乎来不及收了“我我闲着没事儿”又改口“再说,我也想不出这法子。”
俞星臣“嗯”了声,突然道“对了,小侯爷说今日要出城,不知到底有什么要事,不如且快去吧。”
“不急,不急,”薛放装模作样地“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城内的事情要紧,那件稍后再料理就罢了。”
杨仪怕他说多了漏出来,便道“十七,不如去看看十九,他在外头一夜,叫人担心。”
薛放一凛“是,宁振那人”刚要走,又看向她“你可别到处乱跑。”
杨仪轻声道“知道。你自己小心就行了。”
薛放向她扬了扬眉,一笑转身。
杨仪情不自禁跟着走了两步,扶着门框,看他疾步流星似的出门。
正发怔,身后灵枢问道“大人,巫知县病倒了”
俞星臣正望着门口那道影子,闻言垂眸“嗯。”
灵枢的脸上透出疑惑之色,俞星臣瞥见“怎么了”
“这,其实也没什么,”灵枢本觉着事情琐碎,不想说了,见俞星臣还盯着自己,才道“就是我回来的时候,那看守堤坝的蒋水长问我,巫知县身体是否还好之类的我见他很是殷勤,就说了好。回到衙门才知道巫知县病倒,不由想起此事,倒是有点巧了。”
俞星臣心头一动,灵枢这句“有点巧了”,就在心里打转。
杨仪并没有在意这件事,而只是在寻思堤坝的事。
灵枢不是个粗疏的人,既然他亲眼目睹,又说的斩钉截铁,那海州河堤自然该固若金汤。
她真的宁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误,但又知道不会。
那到底是什么,会让坚固的堤坝突然毁损的呢
实在想不通。
谨慎起见,杨仪道“虽说无恙,不过不过最怕万一。”
俞星臣抬眸看她。
杨仪硬着头皮道“俞巡检不打算再理此事了”
俞星臣淡淡道“我已经被那传信的人捉弄过一次了,若还当作正事一般对待,岂不是叫那人笑破肚皮觉着我俞某人这般容易被戏弄”
杨仪不是个擅长伪装的,脸上微微热。
虽确信俞星臣不会知道是自己,但总觉着他这话有点指桑骂槐。
她辩解“呃未必人家是有心要捉弄之类的吧,何况我觉着不管怎样,都不该拿这种大事来玩笑。”
俞星臣道“你倒是很懂那传信人的心了”
杨仪微惊,润了润唇“我只是猜测,将心比心罢了。”
俞星臣忽然一笑。
杨仪抬头“你、笑什么”
“没什么。”俞星臣垂眸“忽然就想笑。”
杨仪无言以对,脸颊涨红,想要拂袖走开,又怕他真的把堤坝的事撂下不管。
要是让薛放去留心这件倒也使得,但一事不烦二主。
杨仪只得耐着性子道“那俞巡检到底要怎样”她想,如果他真的不管这件了,那她少不得就去找十七郎。
俞星臣叹了声“既然已经开了头,总不能就这么撂下。”他看向灵枢“调几个可靠的人去堤上巡逻。任何异样、包括人在内,都不可错过。”
杨仪总算能松口气,脸色稍霁。
俞星臣望着她略微放晴的脸色,道“放心了”
杨仪才“嗯”了声,突然意识到这话古怪。
俞星臣却又不留痕迹地“你也太操心了,里头要顾着巫知县的病症,还要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担心,就不管自己身体如何叫我说,你还是先回去歇会儿吧。”
杨仪听了这两句踏实的话,才觉着稍微顺耳“多谢提醒。”
她正要先行回房,再看看黎渊如何,外间门丫鬟来到“巫知县的情形不太妥当,小姐请杨侍医过去给看看”
杨仪毫不迟疑,立即就要前往,俞星臣略微迟疑,终于道“等等。”
她回头,俞星臣走过来“我跟你同去。”
“你才出来,又去做什么”杨仪不解。
轰隆隆的雷声,之前停了的雨,刷拉拉地又开始下起来。
头顶上本来有一小块天空已经放出了晴色,但这会儿,乌云重又聚拢,将那团微微蓝的晴空严严密密地遮盖住。
俞星臣拎起一把油纸伞撑开,答非所问地说道“巫小姐想必也在。”
杨仪本来以为他还有话询问巫知县,听他如此回答,她一笑“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杨仪道“倘若巫小姐身份无异,确实是一位温婉可人,又善解人意的姑娘。”
俞星臣撑着伞,走在她的外间门,挡着廊外进来的风雨,闻言斜睨她“是吗。”
杨仪倒也没有继续,只一扬眉。
两个人拐过弯,俞星臣才道“你看中小侯爷什么”
杨仪愣怔,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种话。
她当然无可奉告。
俞星臣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杨仪道“俞大人,你不觉着贸然谈论这种私事,你我有些交浅言深了吗”
“交浅言深”俞星臣重复了一句“哦,原来你我竟是交浅言深,我以为是反”
“是什么”杨仪只觉着极其古怪。
俞星臣的喉结动了动“没什么。”
就在这会儿,他们已经进了巫知县的院子。
乱雨飞溅,打的地上重新涌出水花,而在两人脚步迈入的瞬间门,一阵戚戚然的琵琶曲,从巫知县的房中透了出来。
杨仪不懂曲律,所以不知。
但俞星臣听得出来。
这次,确实不是梁间门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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