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杨仪而言, 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厚密丝缎的盖头,在面上轻轻滑过, 不等人去揭,自己便飘然落地。
杨仪微微睁开眼睛, 朦胧望见面前之人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这就是她的“如意郎君”,将厮守终身的人。
眼中掠过一点惊讶, 跟一抹羞涩, 她虽然听说过俞星臣的鼎鼎大名,但若论其人,这还是第一次这样相见。
竟比想象之中, 生得更为出色, 只看面容, 便知道是个温润谦和的贵公子。
“可还好”她听见俞星臣在问。
“是”低声回答, 杨仪望着他扶着自己的手,才要坐起身来,忽地又一晃。
“杨仪”
她略觉奇怪,他竟在直呼她的名字, 这仿佛跟记忆里有点不一样。
杨仪垂眸不敢看俞星臣, 红唇微动,道“夫”
那个“君”还未出口, 突然间脸颊上一阵冰凉
这点沁凉如冰,让那绵密侵扰的假相都为之一颤。
杨仪惊动。
她发现有些不对,试图把面前情形看清楚些。
但目之所及,都是俞星臣温润如昔的脸。
那双深沉的、她曾恋慕却没法儿看透的深邃眼睛, 简直真假难辨。
而那声“夫君”,在她的唇齿之间,本来极容易就会唤出。
可就在出口的那瞬间,仿佛有什么死死地拴着她的舌头,让她没法叫出来。
不、不对有什么不对
终于,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从记忆中不由分说地钻了出来。
就如同自迷雾中走到了阳光底下,他冲了出来。
那人双臂抱在胸前,凝眸看她,笑吟吟地叫“先生”
他策马扬鞭而来,跃马下地离她更近,鲜活生动地一扬眉“杨仪”
终于,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著她,仿佛一辈子也不会放开,低低地在耳畔缠绵悱恻地唤“姐姐”
心头铿然发声。
仿佛是一场真实经历的噩梦走到了尽头,薛十七郎的笑颜跟一声声呼唤,如风卷残云般把旧日的阴霾撕碎。
杨仪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她该醒了,她得到有薛放的那个“梦”中去
再度闭眼睁眼,瞬间,面前总算不再是俞家种种了。
虽然仍旧是俞星臣无疑。
杨仪的目光下移,望见他身上穿着的官员常服,并非喜服。
而此刻身处的,是雨下不停的近江南的院子,并非那个她幸与不幸之源之始的婚房。
四目相对,俞星臣问道“没事么”
杨仪在惊醒之余,骇然,脸上的不知是冷雨,还是冷汗。
她不晓得自己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间竟失了神又是否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俞星臣见她的眸子不似先前般温柔,而又恢复了那种冷静跟警觉,心头恍惚间似有一声叹息。
他慢慢地撤开扶她的手臂,淡淡道“小心些,别去听那琵琶曲,别随着她的曲调走。”
杨仪听到琵琶曲三个字,一震。
耳畔琵琶声依旧戚戚然,伴随着天籁般的雨声,更入心魂。
杨仪只刚刚凝神,就觉着心曲大乱。
她这才明白俞星臣所言是真,当即不敢勉强。
举手捂住耳朵,却仍是能隐隐听见。
杨仪平静了会儿,才低声问道“那是那曲子有鼓惑人心之效”
俞星臣道“想必如此。总之是有些古怪。”
望着她心有余悸、捂着双耳的样子,俞星臣一笑“你只要别去顺着那曲调走就不会如何,要是受不了,我叫灵枢先陪你回去。”
杨仪听见灵枢,忙回头,这才发现灵枢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院门处,只是并没有看这里,而是转头望着院子外另一个方向。
“没事。”杨仪摇头“这曲子、也是巫小姐弹奏的”
俞星臣道“多半是她。”
杨仪突然想起上次巫知县夜宴,当时自己的情绪也是极其反常,可不曾如现在这样严重。
不过若说起反常,当时似乎
还没想下去,前方门口处一个小丫鬟走出来“俞巡检,杨侍医,请。”
琵琶音逐渐息了下去,像是已经一曲终了。
杨仪悄悄地松了口气。
室内。
巫知县静静地歪在榻上,仿佛睡着,又仿佛
巫捣衣正俯身床前,给他盖被子。
杨仪刚要上前,却跟俞星臣拦住。
两人对视了眼,俞星臣问“知县大人如何”
巫捣衣温声道“父亲只是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一觉。所以才叫我来弹一曲琵琶,这样容易入睡。”
她转身,目光在俞星臣跟杨仪之间徘徊,终于道“俞巡检不相信么那自然可以请杨侍医给看一看。”
俞星臣道“姑娘怎知俞某不放心。”
巫捣衣仍是面带微笑“俞巡检是绝顶聪明之人,就不用跟捣衣虚与委蛇了吧。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俞星臣道“姑娘请说。”
巫捣衣道“我自问言谈举止,处处留意,所以竟不知道是哪里做的不对,会让俞大人生出防我之心。”
“姑娘让俞某不必虚与委蛇,为何自己却不挑明了说”俞星臣扫了眼榻上的巫知县,盯着她“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真不了。”
巫捣衣的瞳仁在瞬间收缩。
两人对视片刻,她终于道“流主让我小心俞巡检跟小侯爷,我还以为不过是流主谨慎起见,现在看来,确实该听他的。”
“流主”杨仪没听过这个词,竟不知何意。
俞星臣沉沉道“你果然并非是真正的巫小姐。”
杨仪又是一惊什么
她瞪大双眼盯着巫捣衣不是真的
巫捣衣却掩口笑了“怪不得,流主如此忌惮俞巡检跟小侯爷,果真的目光如炬,洞察入微。好吧,既然谜底已经揭开,俞巡检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俞星臣道“你太谨慎,做的太好,反而透出假来了,你不知道一个七品知县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何况,你在夜宴上弹奏的那曲子,就已经是最大的破绽。”
巫捣衣先是微微皱眉,继而道“是吗难道,我的曲子没有起效据我所知,俞大人当时已经”她滴溜溜地瞥了杨仪一眼。
杨仪怔忪。
“你太过托大,自作聪明,”俞星臣却没容她说完,“你该听你们流主的话,适当地藏锋,也不至于暴露的这样快。”
巫捣衣的目光在杨仪身上掠过“好吧,我承认是我大意了。可这些,并不足以暴露我的身份。”
俞星臣道“真正让我确认姑娘身份的,是厢房之中的那瓶插花。”
“花你说”巫捣衣脸色微变。
俞星臣道“厢房内的那瓶插花,显然不是姑娘所说粗糙的随手而已,那个,应该是倭国的立花。”
巫捣衣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唇抿了抿,不甘、惊愕,忍不住还有些钦佩“你连这个都知道”
此刻杨仪都忍不住凝神听了起来,俞星臣见杨仪听得仔细,便道“立花,本来源自于倭国供佛所用的花束,通常以梅,竹,或者松柏制成,插花自有其规矩,比如草木花根要并在一起,草木或者花枝皆要向上而立,显得极其严谨,丝毫不乱,这种风格,跟本朝所崇尚的贵于自在天然大相径庭。故而我一看那瓶花,就知道你并非中原之人。”
巫捣衣缓缓地吁了口气,终于一笑。
她仰头一叹“我自七岁离乡,一路经过多少惊涛骇浪,好不容易抵达隐姓埋名,假托身份度日,那花儿,不过是我用来寄托一点乡思而已。起初只小制了一次,不料父亲竟十分喜爱,而所见过的人,也都啧啧称赞,却没有一个认得是什么立花,我因而才沾沾自喜,便于府内各处,随手安置此物没想到,果真应了那句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俞星臣脸色微冷“我想你公然摆放这种立花,未必只因为一点乡思,你是把县衙,当作了你的地方,不过是用这种鬼祟的方式,来昭示你之暗窃成功罢了。”
巫捣衣的眼中透出几分锐色“俞大人不仅极会看人,而且很懂人的心思似你这般人物,若归我们所有,那才是如虎添翼。”
“那叫明珠暗投,自甘堕落,”俞星臣冷哼了声“哪里有好好的天朝上国堂堂正正之人不当,反而想去跟一帮野狗为伍的”
这话说的辛辣难听,巫捣衣的脸色都沉了下来“俞巡检,我是想网开一面,留你一条命”
俞星臣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话不必先说的这样满。”
两个人针锋相对,杨仪却在一边想着一件事。
见他们都沉默下来,杨仪终于得机会开口“你、你果真不是巫知县的女儿那真正的巫小姐呢”
巫捣衣瞥了一眼她,难得地没有开口。
俞星臣说破了残忍真相“当初巫知县的夫人带着小姐前来投奔,路上夫人病故我想,这并不是简单的病故而已。应该是被倭贼动了手脚,至于巫小姐,他们自然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什么”杨仪听得一阵难受,不甘心地追问“夫人跟小姐,都被害了”
俞星臣望着巫捣衣“毕竟巫知县许久不见小姐,孩子长得又快,又兴许你还跟真正的巫小姐有些相似,故而选中了你来假冒”
他说了这句,又对杨仪道“不必讶异,倭贼的手段本就泯灭人性,这又何足为奇。”
杨仪现在已经不是讶异,而是极度的愤怒。
她攥紧双拳,看看榻上的巫知县,又看向巫捣衣,望着对方那依旧温婉可人之态,简直无法相信,她不是巫捣衣,而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美女蛇。
“你们、你们真是”她想要说最恶毒的话,奈何她所想到的词,简直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跟对方的恶行。
巫捣衣却呵地笑道“你们中原不也有一句话么成大事者,不择手段。”
俞星臣道“我只听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至于不择手段甚至逆天妄为的,天厌之,亦将反噬其身。”
巫捣衣哑然“俞大人口齿伶俐,我自然说不过。不过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就请两位恕我得罪了。”
俞星臣看着她故作有礼的模样,哼道“惺惺作态,图穷匕见而已。”
话音刚落,就听到院外有低低的呼喝之声,俞星臣转头,听出是灵枢跟人交了手。
杨仪还不知道,刚要去看看,却给俞星臣拉住。
“这才只是开始,”巫捣衣自是了然,她大有从容不迫之态,微笑道“两位大概还不知道吧此刻在外间,那位陈十九郎,多半已经被制住,至于那个跟着杨侍医的人,虽说有些难缠但看时辰,应该已经到不了了。当然,最难对付的是那位薛家小侯爷”
杨仪一句句听着,惊心动魄,先是替陈献担心,又替黎渊忧虑。
直到听到她提到薛放,杨仪脱口问道“十七怎么了”
俞星臣却道“你们想对付薛小侯爷,只怕太过于痴心妄想。”
巫捣衣轻描淡写道“别人的话自然不能,但若是我们流主亲自出马,你们只有祈愿他死的不至于很痛苦。”
“流主”俞星臣盯着她“这么说,从你到了海州,倭寇一直就在海州,沁州布局,只是我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看起来,你们在沁州的势力会比海州更大些”
巫捣衣看向榻上的巫知县,道“俞大人通古博今,自然知道何为因地制宜。”
俞星臣一笑“是因为巫知县跟宁旅帅,故而你们不敢轻举妄动。”
巫捣衣摇头“与其说轻举妄动,不如说是图谋深远者,不宜打草惊蛇罢了。”
她说罢后面色微变,道“俞巡检你,还有那位小侯爷,以及杨侍医,都是举世难得的人物,也是流主所认可之人,若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意三位玉碎,现在有个活命的机会在面前,只要你们愿意”
俞星臣嗤了声。
杨仪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怒视着她道“你在巫知县面前,也一向都是演戏巫知县可知道他认为的女儿,是这样毒辣心肠之人甚至害死了他的亲生女儿”
巫捣衣微微震动,嘴角一抽,竟没有出声。
杨仪却越说越是愤怒“你如今竟还有脸来跟我们说什么活命的机会,一群见不得光的渣滓,野狗都算不上的货色,竟还敢在这里说这些天打雷劈的话”
巫捣衣一怒之下,抬掌拍在桌边,只听咔嚓一声,半个坚硬桌角竟给她生生地拍落下来。
俞星臣没想到她的功夫也这样厉害,一时无语“我到底还是小看了你。”
巫捣衣一步一步向着两人逼近“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
俞星臣抬袖把杨仪拦在身后“现在就算死了,也仍旧是个人,要是松了口,就只配当野狗了,抱歉。俞某人不愿。”
巫捣衣笑看向被他挡住的杨仪,道“俞大人虽是文官,倒也铁骨铮铮,可是你舍得让杨侍医也随你陪葬么她一身精绝医术,就这么香消玉殒,连我都有些不忍心,俞大人竟能忍心”
俞星臣道“她虽是女子,却也自有一把傲骨,想必也是不愿意给人当狗的。”
巫捣衣眼神一暗“那好吧,我也只能成全两位,呵俞大人你还要感激我。”
“感激你什么”
“你明明对她有情,却只能苦苦压抑,如今我把你们两个杀了,那岂非是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也算是完了你一个心愿。”
俞星臣咳嗽了几声。
他的身形虽不似薛放般高大,但要遮住杨仪也绰绰有余。
加上巫捣衣个子也不高,杨仪只要一低头,巫捣衣就看不见她了。
直到听见巫捣衣说什么“有情、压抑”之类,杨仪才又探头出来“你你胡说什么”
巫捣衣道“怎么你不知道吗昨天晚上”
俞星臣没等她说完便喝道“杨仪,别听她的你忘了那琵琶曲吗”
巫捣衣笑道“对,就是那”
话音未落,突然间俞星臣身后有什么东西猛地扬撒了出来同时杨仪拉着俞星臣奋力后退。
巫捣衣只以为两个人都不会武功,俨然是待宰羔羊,竟全无防备。
方才偏偏又是在笑,冷不防中,竟吞入了若干粉末,眼睛面上都沾了不少,闻着有些淡淡辛辣之气。
她知道事情不妙,一边后退,一边挥动袖子“什么东西咳咳”口中竟是极苦涩
杨仪因为退的太快,站立不稳,带的俞星臣往后跌倒。
百忙中俞星臣转身拉住她“没事吗”
杨仪道“没、没”又看向巫捣衣,却见她掩着口,正拼命咳嗽。
“这这是”杨仪尽量镇定“我调制的、防身用的断肠散是用断肠草、草乌、番木鳖子等制成的,奇毒无比,你最好别轻举妄动不然的话,毒发的更快,必定肠断而死”
原来方才俞星臣竭力挡住杨仪,实则听见她在身后窸窸窣窣。
他知道她必定在做什么,故而才故意地跟巫捣衣说话,免得叫这倭女听出动静。
巫捣衣则深信杨仪的医术,听她说的这样厉害,自然毫无疑心,一时惊心色变,顾不得为难他两人,只忙暗中运气。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人影从外进来,竟是巫捣衣随身的那名嬷嬷,一眼看到巫捣衣脸色不对“姑娘”
她闪身上前扶住巫捣衣“怎么样”
巫捣衣指着杨仪跟俞星臣,咬牙切齿“杀、杀了他们”,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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