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地深了。
巫知县独自一个人撑着伞, 来到巫捣衣的院子前。
里头悄悄地并没有动静,巫知县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留意到房间内点着灯,一抹微光。
迈步过地上的青石甬路, 巫知县缓缓向门口走去, 晚上的雨小了不少,仿佛是经历了一天的疯狂,终于消停了几分, 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响动。
快到门口的时候, 巫丹殷看到窗棂纸上朦胧浮出过一道婀娜的影子,仿佛眼熟。
“捣衣”他把伞放下, 推开门走了进内。
里头的人也听见了动静, 掀开帘子探身出来“小姐”
彼此打了个照面。巫知县认出, 那是巫捣衣的贴身丫鬟小安。
小安见是巫知县,忙走出来行礼“大人,怎么是您”
巫知县打量着她“只有你在这里其他人”
小安见他迟疑没说下去, 便请他落座, 一边说道“姑娘身边本没有没几个人, 除了我, 就是吕嬷嬷了,不是跟着姑娘去外头住了吗对了,院子里还有田嬷嬷, 现下已经睡着了。”
那个吕嬷嬷, 是当年跟着巫捣衣一块儿进海州来的。
小安, 则是巫捣衣再海州安顿下后, 巫知县见她身边没有可用的丫头子,就叫她再寻一个,她自己挑的。
院子里的那个嬷嬷则是干粗活的。
加上巫丹殷的月俸本就不高, 这么几个人也够了,也没余钱再多要个丫头之类。
小安见他有点恍神,安抚道“老爷,不要紧,横竖姑娘无事,要是想念,明儿叫她回来就是了”
巫知县一怔,目光闪烁地看了她一会儿“是啊、无事就好明儿、就能回来了吗”
“那当然,还不是老爷一句话的事”小安没心没肺地回答“对了,老爷坐着,我去给您倒杯茶。”
巫丹殷倒是不想喝茶。
但也没有阻止小安。
任凭这丫头自去忙碌。他坐了会儿,留意到自己身旁桌上的那土定瓶中插着的立花。
青柏,翠竹,还有一枝月季,本来直直地向上,现在因为有点儿凋零了,透出几分垂落的萎靡,那月季尤其散了花瓣,仿佛一碰就会落满桌子。
他对倭国的习惯并没多少研究,当初看到巫捣衣摆弄这个,略觉新奇。
加上来往众人都一味夸奖,巫丹殷就也只认为自己的女儿别出心裁。
巫知县起身,掀开门帘,往卧房中去。
巫丹殷不经常往女儿的房中来,毕竟女大避父,何况他一向公务繁忙,也没什么机会过来闲聊。
倒是巫捣衣常常去给他请安。
只是他也不是从不过来,总也有那么两回,其实对于巫捣衣的卧房,也不算极陌生。
这看着其实不太像是女孩子的房间,没什么精致的摆设,旧桌椅,旧床帐,旧的箱笼,唯有桌边上的一瓶尚未凋谢的立花,还依稀透出几分生气。
巫知县环顾室内陈设,这简直比自己的房间都要简陋,如果不是靠窗的那个小梳妆台,简直看不出是女孩儿的房间。
以前他并不觉着怎样,现在心里突然泛起一点奇怪的难受。
巫丹殷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无非是几样旧的簪花之类,略看了会儿,正欲合上,他望见那小小地铜镜后似乎摆着一物。
巫知县歪头看了眼,眉头一皱,抬手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底下,像是细长的木槌顶着个腰鼓,最上面,却是个色彩斑斓的圆球。
看着就如同是最不起眼的一件孩童的玩具。
巫丹殷望着这个不起眼的小玩意,看了半晌,他像是突然间发现手里握着一条蛇似的,忙不迭地把那个东西甩到了一边。
木制的器具落地,发出啪啦啦的响动,那个小球滚了滚,却并没有滚出太远,因为上面连接着一条细绳在底下的那个木槌上,而那木槌其实也不是真的槌,顶上尖尖,依稀是一把剑的模样。
“大人”外头是小安的声音“怎么了”
她掀开帘子,好奇地向内打量“茶已经准备好了。”
巫知县转头,无法出声。
小安的目光动来动去,望见地上的那个东西,她忙上前捡起来“哎呀,这是小姐最喜欢的,怎么掉到地上了。”
巫知县屏息,涩声问“这是什么”
小安道“这个,小姐说是他们家里那边的,小孩子们都会玩儿,叫做什么小玉。”
“你你说,”巫丹殷盯着小安“你再说一遍。”
他的脸色有点难看,小安微微害怕,却还是小声说道“我看到小姐玩这个,好奇问是什么,小姐就说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家乡那边都玩儿的,叫小、小玉。”
她说话间为巫知县演示,就是把那小球抛起,落下的时候用剑接住。
但她怎么也做不成,就又小心地放了回去“姑娘最喜欢这个,不许别人碰呢。”
巫知县对于倭国种种自然不是很清楚,但对于这个小东西,他是见过的。
这不叫什么“小玉”,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这叫“剑玉”。
这是倭国那边儿极流行的一种玩器。
在巫丹殷小时候,从打死的那些倭寇们身上,就也曾见到过这种东西,只不过当时大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是倭贼的东西,古里古怪,简直晦气。
后来巫知县成年之后,机缘巧合,才知道这是倭国的玩器。
巫捣衣说,是从家里带来的家乡他的夫人久居南边,从来没有过这个玩意儿,那么是哪个家乡,谁的家乡
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
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
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
俞星臣听着曲调熟悉,正是夜宴之时的“梁间燕”,但是琵琶音色,跟巫捣衣当时所弹的大相径庭。
没有那么诡谲,直破人心,也没有那样行云流水,技巧高明,反而透出几分朴拙,跟满怀心事的沉郁,沧桑的感伤。
循声来到巫小姐的院子,俞星臣才发现弹琵琶的人,竟正是巫丹殷。
灵枢见如此,便退到门口。
小安看他来了,本要奉茶,给灵枢制止,叫丫头自去了。
曲调凄凄,巫知县慢慢止住。
俞星臣道“青青草,迷路陌。强载酒、细寻前迹。知县原来也会琵琶曲”
巫丹殷把手中的琵琶放在旁边“粗略不堪,只做解闷之用,难登大雅之堂。”
俞星臣目光所及,望见被搁在桌上的剑玉“这里也有此物。”
巫知县一震“俞巡检知道这是何物”
俞星臣将那东西拿了起来,握着那底下细长的木槌,轻轻一晃。
顶上的圆球飞起,他的手腕轻抖,在那圆球落下之时以剑状木槌凑上前去,准确地接住了那小球。
之机巧灵活,比小安方才不知高明多少倍。
“这是倭国的东西,”俞星臣将此物放回桌上,淡淡道“就是以剑尖击中圆球为胜。”
巫知县咧嘴,仿佛是笑了一下,然后他道“俞大人可有话跟我说”
俞星臣瞥了知县一眼“我想巫知县心里应该已经有数。”
“我没有。”巫丹殷跟被火烫到了一般“我不知道”
俞星臣沉默他明明已经有所感知了,但身为一个父亲他将怎么面对那残忍的真相。
巫知县闭上双眼,顷刻才哑声开口“我要当面问她,俞巡检你告诉我,她如今在哪里我要她亲口告诉我”
桌上的烛光轻轻摇曳。
俞星臣眉头一皱,察觉异样。
他轻轻转眸,瞧见床帐之后,隐约多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今夜,海州城宵禁,路上时不时有巡逻士兵行过。
县衙周围更是防范甚严,院中也有人不停巡逻,按理说,就算有倭寇的漏网之鱼,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露头。
可是俞星臣算漏了一点,巫捣衣在海州这么多年,是不可能不留任何的后路的。
比如这房间之中的密道。
俞星臣微惊,顿时就想呼唤灵枢。
但就在瞬间,外间响起灵枢的声音“宁旅帅,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宁振仿佛回答了句什么,灵枢道“宁旅帅,你怎么了”
俞星臣扬声道“小心宁振”
几乎与此同时,呼喝声从外响起“宁振”
巫知县站了起来“怎么回事”他尚且不曾发现屋内的异常。
俞星臣却看向床帐边儿上,这会儿那人影缓缓地现身。
巫捣衣往前两步,烛光照亮她的脸。
她换了服色,并非知县小姐那样的裙摆逶迤,是一身干练黑色的劲装。
巫捣衣的头发依旧高高地束起,不再是闺阁小姐的温婉,而是透着几分鬼魅狠厉。
在她身后,是之前逃走的吕嬷嬷。
巫知县正转头看向外间,完全没留意。
只听俞星臣淡淡道“巫小姐,这么快又见面了。知县方才还说想亲自见你呢。”
巫丹殷不能置信,猛地回头。
目光慌乱地一阵乱转,终于跟巫捣衣的相对,巫知县脱口而出“捣衣”
巫捣衣微震,旋即眼神冷漠地掠过巫知县,看向俞星臣。
“俞大人,”巫捣衣冷冷地望着他“您知道我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吧。”
俞星臣倒是临危不乱“你们大势已去,你还能怎样”
巫捣衣仰头笑了两声“还能怎样,至少,可以为流主大人报仇。”
巫丹殷直着双眼,听到这里,他上前一步,厉声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流主什么报仇,你这一身衣裳又是怎样”
“父亲大人,”巫捣衣垂头,默默地“我以为俞巡检已经把真相告诉了你,所以就没有再掩饰的必要了。”
巫丹殷屏住呼吸,他的自欺欺人摇摇欲坠“你、你”
身后的那老嬷嬷用一口流利的倭语道“不必跟他们多说,外间的人支撑不了多久,尽快杀了就是”
巫捣衣道“住口,我自然知道。”
巫丹殷听她亦是倭语相对。猛地后退了两步。
他的脸色惨白,像是看到活活的人突然变成了狰狞的鬼“你、你果真不是我的女儿”
巫捣衣垂眸“我确实不是。”
“你”巫知县的眼神已然惊乱“可我的女儿呢我的捣衣呢”
俞星臣道“早在她出现在知县面前的时候,真正的夫人跟小姐就应该被害了。”
巫捣衣接着道“你说的不错,计划就是我假冒巫小姐潜入海州。”
“从那时候起从那时候就已经”巫知县没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抱着头,狂乱地,“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害我的”
巫捣衣道“抱歉,一切不过是奉命行事。”
俞星臣望着她残忍的脸色“这就是你们的行事,残杀无辜,侵扰大国,不择手段,泯灭人性,我早说过如此逆天而为必定反噬其身,你们流主的下场,便已是被我说中。”
巫捣衣脸色一变“成王败寇,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盯着俞星臣“我本来想除掉薛十七,不过如果是俞大人,也是一样。”
俞星臣道“是吗,你想取我的性命,未免太天真了。”
巫捣衣身后的老嬷嬷闪身上前。
“站住”巫知县猛然惊觉,急忙挡住俞星臣“你想干什么”
吕嬷嬷道“让开”
巫丹殷双眼通红,厉声叫道“你们敢要伤俞大人,先杀了我”
吕嬷嬷目露凶光,背后巫捣衣却用倭语说了几句话,似乎命令她如何。
这会儿巫知县挡住俞星臣“俞大人你快走我拦住他们”
话音未落,吕嬷嬷狠狠地一掌挥来,巫知县是个文官,哪里有还手之力,竟被打的向旁边直接跌飞出去
巫捣衣见状脱口叫道“父亲”向着他冲了过去。
此时吕嬷嬷逼近俞星臣,抬手,手底刀光雪亮。
她用倭语恶狠狠地说道“现在就为流主大人报仇”
刚要挥刀,只听俞星臣说道“流主大人并没有死,只是为了更大的图谋。”
最奇怪的是,流主大人这一声,他用的竟是正统的倭语。
老嬷嬷不明所以,竟愣在了当场“你说什么”
“我说”俞星臣抬手,似乎是想叫她上前。
谁知反手一扬,一股粉末当头洒落。
这老妇人猝不及防,连连后退。
她剧烈地咳嗽,两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正此刻,房门口刷地掠进一道人影,竟正是灵枢“大人”
眼见那老婆子踉跄后退,口中吱哇乱骂。
灵枢眼神一变,跃上前,出手就是杀招。
那嬷嬷本正无法睁眼,顿时给灵枢刺中心窝,向后倒地。
巫捣衣才扶住巫丹殷,回头正看见这一幕。
深夜之中,县衙内宅轰然一声巨响。
格外惊人。
嘈嘈杂杂,无数脚步声响,吵嚷之声隔着院子传了过来。
外头似乎已经天翻地覆,
拔除倭贼势力的第一夜,注定不会太平。
但屋内屋外,俨然两个天地。
榻上,薛放摸摸杨仪的头“怎么了好好的”
杨仪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十七”
“嗯”
“我害怕。”
“怕什么”
她伸手探过去,尽力地想把他的腰抱住。
杨仪没有说出口,但这个动作,已经让薛放了然。
“怕我不在了”薛放笑问。声音透过胸腔,微微震动,带几分暖。
杨仪把他抱紧了些“不许胡说。”
薛放摸着她的头,想到自己方才做的梦“我刚才梦见我不知去了哪儿,离开你好远但是我怎么舍得,怎样也要到你身旁才好,我就拼命地追啊追跑啊跑,就仿佛跑了几辈子一样不知怎么脚下一滑,猛然醒来就发现你在,我才算放了心。”
杨仪愣愣听着他说“你做梦了”
“是个坏梦。不过梦都是反的,真给斧头说中了。”薛放温声道“你也放心。”
“嗯”
“我们还有一辈子的路呢,我只守着你,你也不能离开我。”
杨仪抿嘴一笑,却动了动。
薛放不满“干什么才说着不离开我。”
杨仪无奈“腿麻了”
房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
然后是屠竹迟疑地小声“院外好像有些动静,不知怎样了黎、黎大哥您一直在这里吗”
自打屠竹知道了黎渊的存在,当然也打听到他的名姓,只是面对这样不可捉摸的人物,屠竹可没胆量称呼他的名字或者叫“小黎”。
可又看不到他的脸,只是忖度他的言谈、身段,便自作主张地添了“大哥”二字。
黎渊道“不用管那些,横竖闹不到这里来。”
“是、是吗”
黎渊哼了声。
屠竹却知道他的身手一流,他既然肯在这里,当然比一百个士兵还管用。
松了口气,屠竹看看时辰“十七爷也该喝药了,方才那药都好了,我去拿来。”
这会儿小甘提着灯笼在他身后,道“也不知姑娘怎样,我进去看看”
黎渊瞥着她,没出声。
小甘的手推在门上,忽然一犹豫“还是等药送来吧。竹子哥哥,我跟你一起去。”
屋外又恢复了安静。
里间,杨仪抬头向外看,心里想黎渊怎么还在,要不要告诉他叫他去歇着。
薛放道“你又想什么”
杨仪耳语“我担心小黎。”
“别管他。”
杨仪回想方才跟他说的话,不知黎渊有没有听见“我叫他去歇着吧。”
“不许理他,”薛放人还虚弱,嘴已经恢复了“我还没跟他算账呢。”
“你又算什么账”
“谁叫他竟然跟你骑一匹马的”
杨仪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件小事“那个因为仓促找不到车。你想这个做什么。”
“我当然得想,这是大事,”薛放定睛看她,肃然叮嘱“以后不许了”
杨仪蹙眉。
“听见没有”薛放却不依不饶“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许骑别人的马,只许骑我咳咳、我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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