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竹跟小甘先前只顾说话, 见外头雨大了些,便担心杨仪什么时候回来。
小甘从门口往外探头看了眼,突然发现一把伞放在薛放门口处。
又歪头向屋内瞅了眼, 依稀听见杨仪低低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果真她是回来了。
于是便缩了回去, 小声地告诉了屠竹。
屠竹立刻道“那我正好把药送去,仪姑娘在, 十七爷必定不敢说什么。”
小甘笑道“你也学会狐假虎威了罢了,先等会儿, 姑娘才回来, 叫她跟十七爷先说说话。”
两个人在门口低低言语, 里头炕上,黎渊背对此处,觉着伤处似乎有点疼。
他已经吃了几颗糖渍梅子, 把糖吮吃的一干二净,到最后,便剩下略略泛酸的核。
次日, 是巫知县出殡的日子。
俞星臣替巫丹殷操办的,宁振不顾病体, 披麻戴孝, 竟是以孝子贤孙的礼节一路送行。
关于巫捣衣,俞星臣并未向外透露,只说是小姐也同巫知县一起殒身了。
毕竟真相极其悚然可怖, 可到时候众口相传,未免疏漏不全,倘若传来传去,什么巫小姐串通倭寇之类的话, 也未必是没有的,连巫丹殷的名声都会被影响。
俞星臣正是为了免除这些不必要,所以才对外封口。反正那个假的巫捣衣也已经殒身密道之中。
这日,海州百姓自发为巫知县送别,白幡遮天,纸钱遍地,恸哭之声绵延数里。
时日黄昏,杨仪从外回来,探看黎渊。
黎渊这两日听她吩咐,仔细休养,伤总算有好转的迹象。
杨仪正欣慰,黎渊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何事”
“我要走了。”
杨仪正在整理先前闲暇时候写的方子,闻言手一抖,飘了一张在地上。
小甘忙捡起来,也惊愕地问“黎大哥,你在说什么走到哪里去”
杨仪定神“为什么这么突然”
黎渊道“我曾经说过,你身边儿若没危险了,就是我该走的时候。”
“可”杨仪总觉着哪里不对“不会是、十七得罪了你吧你别放在心上,他总是这样,口硬心软的。你要是生气,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黎渊哼道“我难道真的是跟他一样的小气鬼么”
杨仪无奈。
有这么一句话,不是“小气鬼”又是什么。
小甘见他们说着,知道不便打扰,便拿了单方走到旁边去,默默地背诵,只是总心不在焉。
黎渊道“总之,我要走当真跟他无关,而且”
杨仪满目忧虑。
黎渊放低了声音“我要还在这里,怕会替你惹来麻烦。”
这一句却让杨仪意外“什么麻烦我、怎么不懂”
黎渊的双眸闪烁,片刻后道“总之你听我的话。我本来本来打算直接离开,后来想想还是得跟你交代一声。”
跟他相处久了,突然道别,杨仪的心里有点凉凉地不受用“亏得你跟我说一声,不然无缘无故的失踪,你还叫人能不能心安了。”
她说了这句又道“你既然有这么多理由,我自然不便拦阻,但是你的伤才有了起色,至少等好转了再走不迟。”
杨仪很担心他这么一走,不知又会遇到什么事,若弄的伤势再度恶化,那就甚是棘手。
黎渊道“你放心,这次我不会有事。毕竟不会让你心血白费。而且”他的目光闪烁,终于道“我也还想留着命跟你见面。”
杨仪百感交集“小黎”
黎渊明亮的眼睛里仿佛透出了几分笑意“我可不习惯跟人道别,谁知一而再地同你破戒。”他摇了摇头,又瞥向门口“你还是去看着那个吧。”
杨仪本来难过,被他提醒,不由转头。
恰在这时,只听屠竹在外道“十七爷唉你”欲言又止的调子。
杨仪猜到薛放必定方才在外头偷听着,由他去吧。
她迟疑“我能不能问,你是要回京内,还是回南边”
“我也不知道。”
“那以后能不能见,也是未知了”
“你想见我”
杨仪本要回答,可对上他的眼神,忽地察觉到一点别的意思,那答案便说不出口。
黎渊垂了眼皮。
杨仪低头“我只盼你无病无灾,安稳康泰,不管在哪里吧。”
“你”黎渊轻笑“都说你妙手仁心,怎么我觉着,你是这么狠心无情呢。一句转圜的话都不肯给人”
“小黎你知道”杨仪抬眸。
底下的话她没说,但黎渊怎会不知道。
如屠竹所言,她心里眼里都是薛放一个,已经容不下别人。
一宿过后,次日,黎渊便不见了踪影。
虽然他说要保重,但杨仪看着那绵延不绝的阴雨,总是忍不住替他的伤势担心。
这两天中,其他的伤者逐渐稳定,只有一位因伤重而离世的士兵,就是利器伤了脏器那位。
杨仪曾犹豫过要不要用麻沸散,然后开腹只是这行为太惊世骇俗,把握又不大,她正犹豫中,那士兵已然病发不治。
跟杨仪一起的大夫道“这种情况本就已经是不治之症了,虽然外头看着不知如何,但想必他腹中已经溃烂超出了我等之能。”
杨仪看着士兵将那具尸首抬了出门,问道“这是要送到哪里去”
大夫道“这些士兵们,有的是本地之人,家里有人的便领回去,有的是外地的隔着太远,只能就地埋葬,还有些对了,杨太医问这个做什么”
杨仪拧眉“我有一件事,先行告退。”
出门刚要上软轿,一眼看见前方有几道影子经过。
“俞巡检”
俞星臣手中拿着一份京城才送来的急报,因为方才又正撞上了士兵的尸首被抬出,所以正转身避开。
听见杨仪叫他,俞星臣有点意外,回头等候。
杨仪近前“我有一件事想请教。”
“说。”
杨仪发现他的脸色不佳,犹豫了会儿“您有公务那我不便打扰。”
俞星臣淡淡道“小事。你说就是了。”
杨仪道“方才有一具士兵的尸首被抬出来,他是被利器伤了内脏,无法治疗才身亡的,我想”这话有点难以启齿,尤其是对一个力拼战死的士兵来说“我想知道他是否有家人在,或者可以”
俞星臣目光幽沉“你是不是想查看他的死因”
杨仪很松了口气,头一次感激俞星臣如此“善解人意”“是我、只是想看看他具体如何,先前我从未料理过这种伤症,并无经验,倘若这次能够”
没有等她说完,俞星臣回头叫了县衙管事,交代了几句话,那管事匆匆去了。
俞星臣才道“待会儿有消息,他会来告诉你。”
杨仪脸上的笑一闪而过,待要道谢,俞星臣已经迈步走开了。
她只能把那声多谢压下。
不料俞星臣走了两步,回头道“先前你说要呆两天,今日该差不多了吧若无疑虑,明日启程可否”
杨仪微怔,心中极快寻思“可。”
俞星臣“嗯”了声,面无表情地去了。
杨仪目送他离开,以她对俞某人的了解,一定是有什么事让他不快。
不过,那就不是她该管的范畴了。
两刻钟,县衙的管事来到,说是已经将那士兵的尸首送到了验房。
杨仪没想到他办事这样利落“他的家人知道吗肯吗”
管事道“杨侍医放心,他不是本地的。只多发送些抚恤银子回去他家里就是了。”
杨仪听了这句,倒是有点心酸,忙道“回头我也叫人送一份聊表心意吧。”
管事却极诚恳地说道“杨侍医不必如此。俞巡检的意思我是知道的,杨侍医是想查探他的死因,若是能够弄明白,兴许下回就能救人了。想必他在天之灵也是愿意的。”
杨仪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些话,不禁动容“多谢”
验房之中,杨仪看到了那个小兵。
正是前日她去探诊,那个叫她不要欺负薛放、对他好点儿的。
杨仪望着他兀自带几分痛色的脸,先拱手,深深鞠躬向他行了个礼。
解开他的衣衫,看到腹部一道近三指宽的刀伤。
杨仪蒙了脸,取了一把刀刃,从刀伤入了进内,缓缓地将他的伤口划开。
一股腥臭的气息从创口透了出来。
杨仪慢慢地将伤口扩大了些,映入眼帘的,是盘曲的肠,以及上面触目惊心地一点刀伤切痕这就是导致他死亡的元凶。
此刻那伤痕已经有些溃烂,周围腹腔之中漾满了鲜血,以及许多污浊之物,把肠都要淹没了。
望着眼前惨状,回想前日小兵尚且能开玩笑的模样,杨仪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那时候,他必定是无比痛苦的,可竟然还能强作欢颜。
不也许那一刻,因为听她亲口承认薛杨两家议亲的事,他确实短暂地忘记了这份难熬的痛。
可对杨仪来说,要早知道他是这个结局,就该毫不犹豫给他剖腹哪怕试一试。
请门外的小兵提了干净的水跟细麻布进来,杨仪仔细地清理士兵脏腑之中的污血跟秽物,一直用了两桶水,才总算妥当。
她重新观察创口,心中默默判断如果能够剖腹,该怎么行之有效地调治。
在素问中所记小肠者,乃受盛之官,化物出焉。
意思便是承接着胃而出之物,然后缓缓消化,再行下撤。
从伤处的情形来看,是因为小肠受损,里间的秽物溢出,在腹内作祟,更加引发诸多症状。
杨仪耐心地将受损的肠壁修理干净,小心地用桑白皮线缝合了起来。
然后才又一段段重新放回了腹中,最后将尸首的创口重新缝合,替他穿上了衣裳,打理整齐。
从头到尾做完了这些,已经近两个时辰。
门口的士兵一直向内观望,又不敢打扰。
直到这时,才小声地问“杨太医,好了吗”
杨仪吁了口气“可以了。劳烦再取水来。”她站的有点虚脱。
小兵早就备好了,忙提了进来。
杨仪洗手。
小兵壮着胆子去看桌上的尸首,却见衣衫整齐,没有先前看着那肠穿流血的骇人模样。
他很是敬佩地问道“杨太医,你给齐大哥把伤口料理过了吗”
杨仪“嗯”了声。
“奇怪,”小兵喃喃地又道“怎么看着他不像是刚才那么愁眉苦脸了呢。”
杨仪转头看过去,却也意外地发现那士兵的眉眼,确实仿佛舒展开了。
小兵眼巴巴地又看向杨仪,迟疑地试探问“杨太医,是不是齐大哥在天之灵知道你为他处理了伤口,所以才显灵了呢。”
杨仪摇摇头,没有回答这句话。
她心里想的是,假如自己能够在他活着的时候救他性命,该多好。
不过她也明白,就算真的行剖腹之术,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把人救回。
只是多一份经验,倘若下回
正要出验房,就见门口处有人探头出来,竟正是陈献。
原来陈献早就来了,此刻笑道“你方才那么专注的,我走到你身后你都没发现。”十九郎感慨“我怕吓到你,只得又先出来了。”
杨仪诧异“我竟半点也没察觉。”
陈献道“你那时候都在那肠子上了,还能在意别的呢。不过”
“怎样”
十九郎思忖道“方才那小兵倒也没说错,我也觉着那尸首的脸色比先前好多了。要不是你把他肚子打开,我还以为他要活了呢,也许真的是有在天之灵的说法”
“我哪管得了那些,若能治好活人岂不更”杨仪苦笑,不想再提这个“你身上如何”
“这两天紧着灌药,又没跟人动手,好的多了。”
“可是巫知县出事那天,你到底没忍住。唉。叫我说什么好。”
陈献一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叫赶上了。”
那天宁振本来神志不清,只是被灵枢击倒,才清醒过来。
陈献赶来,听到屋内巫捣衣要挟俞星臣,于是将计就计。
他故意让宁振假装依旧中招的样子,“挟持”自己,果真险中取胜。
陈献道“还好大家都有惊无险,只可惜了巫知县。”
杨仪忽地想起屠竹跟小甘说的话,问道“当时是怎么了,火药又是怎样”
陈献说“起初我们也蒙在鼓里,好好地怎么就冒出火药来了呢,俞大人又如何知道后来脱了险,俞巡检才解释,原来那个蒙面的男贼出来后,跟巫捣衣咳,就是那个假小姐用倭语说过,要点燃密道的火药,谁知咱们俞巡检偏是个奇才,他连倭语都通,自然窥破了天机这才死里逃生。”
“倭国语是啊,”杨仪随口道“还有什么波斯语,古越语,蛮语”
“什么”陈献听的奇怪。
杨仪微凛“啊,没什么,我胡乱说的。对了,你要去哪儿”
“我本来想去看看十七哥,他的手到底如何了”
杨仪沉默。
十九郎看着她泛白的脸色“还不成吗不是已经接好了”
当然已经接好了。
虽然看似血脉已经通了,但不知为何竟仍是不能动。
杨仪不禁怀疑,如果是哪里出了差错,那就得再度割开皮肉,找到原因
她一想到那个可能,浑身都麻了。
杨仪不是因为要面对什么,而是,若那么做的话薛放又得经受一场折磨,再度面对那个未知的局面。
她没法去想这个可能。
陈献拉住她“杨仪。”
杨仪止步。
十九郎竟是前所未有的肃然“十七哥可千万不能有什么残疾。你知道的。”
“我知道。”
她竟不能面对陈献盯着自己的眼神,低低说了这三个字便转身“我先回去了。”
“杨仪”身后陈献叫道“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办到,那一定是你。”
杨仪猛地顿住,她想回头,又仍是把心一横。
院中,薛放却在厢房。
屠竹正在熬药,小甘在背方子,薛放则仿佛鸠占鹊巢般、得意地躺在炕上“那臭小子终于走了,他要还不走,我就要忍不住动手了。”
“十七爷,你别说这话,万一给仪姑娘听见了呢。”屠竹劝道。
“她这时候哪会回来你没听说么又去剖尸体了唉我倒是盼着她回来。”
“阿弥陀佛,”小甘道“若回来了,听见十七爷说跟黎大哥动手,必定要生气。”
薛放道“你怎么叫他黎大哥显得很亲密似的。别再让我听见啊,就叫他姓黎的已经很客气哼,最好他别再出现在我面前,那才清净。”
厢房内药炉子咕噜咕噜地响,小甘则时不时地念两个方子,薛放又得意忘形,竟没有留意外头的脚步声。
屠竹却猛地看见了杨仪站在门口,不由咳嗽了声“十七爷”
薛放只以为他又要劝说自己“你咳嗽什么我告诉你们两个,你们可是我这边儿的,别干吃力扒外的事,黎渊是一个要还有别的什么不开眼的小子,包括十九,还有”
屠竹提心吊胆,忍无可忍“仪姑娘,你回来了”
薛放猛地坐起身来,又“嘶”了声,赶紧压住自己的右臂。
杨仪走到跟前“疼”
薛放有点惊慌地抬头“不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仪看着他鬓边细密的汗“你信口开河的时候。”
薛放笑道“我跟他们玩笑呢。”
杨仪握住他的右手,把袖子拉高了些,先看伤处。
见并未绽裂,才又放下。
薛放因为连日都没感觉右臂有任何起色,几乎有点害怕她问自己了。
每次的回答,总让他觉着有种愧对、“难以交差”之感。
眼睛骨碌碌地望着杨仪“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杨仪一声不响,只是坐在身旁,揉他手上的穴道,这两日她但凡得闲,就不厌其烦地给他揉捏。
薛放方才还口没遮拦,这会儿望着她,不知怎么心跳加速“杨仪”
杨仪的眼圈微红“嗯”
“不要紧,”薛放犹豫着,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就算真的不能恢复,也一样能抱你,一样能打架,不会输给谁。”
屠竹早在看杨仪进来,就凑到小甘旁边去了,此刻跟小甘两个都呆了,齐齐忧心地看过去。
杨仪对上薛放的双眼,摇头“不行。”
“什么不行”
“我要”杨仪深深吸气,语气柔和而坚决“我要十七双手抱我,我喜欢那样少一点儿都不行。”
她的声音很轻,说的也是最简单不过的话。
可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疏忽间钻到了薛放的心里,撞击跳跃,迸发出奇怪的火花。
那股火花在身体之中横窜肆意,而那被杨仪摁着揉着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地弹了一弹,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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