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登出宫之后, 即刻先往巡检司。
果真薛放正在那里,之前他跟俞星臣出宫,径直回到此处。
当然得先面见冯雨岩, 把甑县的经过一一供述。
冯雨岩听得有点心不在焉, 眼睛望着薛放,问道“你的伤无碍”
薛放道“没有,好好的。”
冯雨岩点头“那就好, 本是叫你多休养些时日, 又出这样的外差, 叫人担心,之前府内侯爷派人来说过好几次了, 说你回来的话,立刻就叫回府去。你且赶紧回去, 叫他放心吧。”
薛放冷哼“我又不是个姑娘, 怎么总是派人拘着”
冯老将军喝道“少胡说,你但凡有点儿那任秀才十之一二的孝顺,就好了。”
薛放听他把任秀才拿来做比,不寒而栗“我可要辜负您老的吉言了, 我宁肯还是这样不孝。”
“闭嘴”冯雨岩呵斥了声“赶紧回去吧。”
薛放只随口答应着,转身踢踢打打地往外走。
冯雨岩看他不像是个要回府的, 便提高声音“听见了没有”
“知道了, 好歹先让我看看那些病号吧”薛放回头嘿嘿一笑,出门去了。
冯老将军无奈, 只摇了摇头。
等薛放离开了,冯雨岩道“先前面圣可还顺利”
俞星臣道“没有什么大碍,就是因为陆默的死,皇上有些不痛快。”
“这陆默死的确实蹊跷, 幸亏皇上是用自己的人去接的,可知我捏了把汗。”
如果是叫巡检司的人把陆默送回去,那么这个锅可是甩不脱了。
但就算这样,皇帝仍旧怀疑动手的就是这些知情人。
俞星臣道“其实那个陆默,死有余辜。”
在皇帝面前,他忍着没有说。
冯雨岩皱眉“我岂不知别的不说,就是他指点任秀才去害两个孩童,就是天理不容了。但这种话还是少提。毕竟皇上本要重用他的。”
俞星臣垂首。
冯雨岩扫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对了,陆默被杀的时候十七在哪里跟你在一起吧。”
听似不经意的问话。
俞星臣何等聪敏,却也面不改色地回答道“不在一起,小侯爷有事外出了。”
冯雨岩的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仍是淡淡地“哦,他又有什么要紧事”
“廖小猷受了伤,那府里没有吃的,小侯爷亲自去买了些走了好几家,还记了账,弄了一堆人上门讨钱。”
冯雨岩扬眉,怔怔地看了俞星臣半晌,忽地笑道“这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也只有他能干出这样的事,我想他必定记账所留的不是他自己的名字”
“是,那些人是向我讨钱。”俞星臣顿了顿“竟弄的人尽皆知。”
“就知道。”冯雨岩嗤地笑了。
可笑了不一会儿,琢磨着“人尽皆知”四个字,冯雨岩的笑容就又在脸上僵住了。
俞星臣也不抬头,也不出声。
厅内死寂一样的沉默后,冯老将军清了清喉咙,不露痕迹地转开话题“总之,这一趟甑县之行,也算是有惊无险,还算是顺利吧,毕竟案子告破了。”
“是,”俞星臣先是答应了声,然后道“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禀明老将军。”
俞星臣趁机把想要更改周律的事情同他说了,老将军听过有些诧异“你当真跟皇上这么提了”
“是。”
“这可有点儿不像是你能干出来的。”
俞星臣不解。
冯雨岩道“你不是不知道,要更改律法何等艰难,弄不好你将成为众矢之的,总之,这是一种出力不讨好的事。这种热血上头不计后果的行为不该是你做的。”
俞星臣明白了冯雨岩的意思“若是小侯爷来做,就说得通了。”
冯雨岩呵呵一笑“十七他当然能干,只是他未必想到这么细。罢了,既然你已经起了头,那就不必踌躇,有时候,倒也无须考虑别人怎么想。”
俞星臣垂眸“倘若此番真的能够推动律法更改,若是新法推行,能够挽救几个无辜之人的性命,那,就不枉费我这一遭。”
他心底出现的,是在甑县任家密室里的那两个大木桶,是杨仪口中那个被当做待宰羔羊一样的女子。
还有千千万万受害之人。
冯雨岩愕然地看着他,半晌道“你可知,你变了不少。”
俞星臣沉默,过了会儿才回答“大人觉着我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冯雨岩道“有一句话,像是出自某本典籍叫做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
“是孟子,”俞星臣笑了笑“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错而理亏,那就算面对百姓,也会觉着惴惴不安,若觉着自己理直,那就算面对千万人,也毫无畏惧,只管向前。
冯雨岩笑“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既然你决定如此做,那就尽力把这件事做成吧”
薛放从旅帅厅内出来。
屠竹早在门外等候,嘘寒问暖,又问斧头怎么没跟着。
原来斧头跟豆子暂时被薛放留在了甑县,毕竟如今任家风雨飘摇,只剩下孤儿寡母,斧头留在那里,一则陪伴康儿,二则也做为薛放的眼线能够放心些。
薛放去后衙,照例去看望小梅众人。
目下除了小梅外,其他人的伤势都恢复的极快,家在京内的,多半都已经回去休养了。
小梅本也想回去,然而薛放曾格外吩咐,他的伤毕竟跟别人不同,杨仪隔岔五还要过来看,回去反而不便。
也幸亏是留在了这里。
薛放进门的时候,正小连捧着空了的药碗出门,见了他,忙站住行礼。
“你在这儿”薛放有点意外。
“是,十七爷,”小连的脸上微红,又忙问“我们姑娘回来了吗”
薛放道“还没呢,不用着急。”
他也没在意,转身走到小梅床前,见小梅已经坐了起来,脸色好多了,精神也见强。
薛放叹道“人家都好的差不多了,我们这两个还吊上不下的。”
小梅笑道“我也只恨我好的慢,不然这次去甑县,自然是要跟着十七爷。”
薛放看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袍,甚至连头都清爽了,梳理的很整齐“谁给你洗过头”
小梅的那个妹妹是个小丫头子,自然不顶用。小梅道“是仪姑娘身边的姐姐帮我洗过了。”
薛放惊奇“哦那这衣裳也是”
小梅一惊,忙解释道“不不,这个不是,这是竹子帮我擦洗了一番,换上了的。”
薛放笑道“怕什么,就算是又能怎么样,给姑娘看过了身子难道你就不清白了大不了叫她负责”
小梅瞪大双眼,红了脸“十七爷”
薛放哈哈大笑“说笑而已,你羞什么,亏得你不是个大姑娘。”
他拍拍小梅的肩头让他好生休息,自己便走了出来。
小连站在外头都听见了,假装不知“十七爷,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薛放闻言皱眉“你问我我盼她现在就回来”看看外头的天色,他道“你也不用管这个了,我看你把小梅照顾的很好,有你在这里比他们倒是省心,不过你要是觉着累,就不用在这里”
小连忙道“我不累的”
薛放笑道“那就先劳烦你了。”
小连低头。
薛放又去看过了吴校尉跟廖小猷。
幸而小猷皮厚,加上杨仪先前给他自己仔细包扎过,一路车马颠簸,并未造成大碍,回来后,屠竹又给他重新上了药,薛放去的时候,他正在榻上呼呼大睡,声振屋瓦。
薛放没惊扰廖小猷,出来门外,却见小甘正跟屠竹站在一起等着他。
他打量了两人一会儿,只觉着像是一对儿小鸳鸯。于是对屠竹道“去弄点水,我也擦洗擦洗。”
屠竹二话不说去了,薛放便问小甘“你真的要跟他好”
小甘没料到他开口就是这句“十七爷”
薛放道“你被宣王看上,再怎么不济也是个侍妾,要将来王爷中了大运,你就是什么贵妃啊贵、什么的。我怕你错过这个机会,将来抱怨后悔,你要是反悔现在说声还来得及,我立刻送你去王府什么锦衣玉食啊万人之上啊之类”
小甘愕然瞪着他,忙摇头“我才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劳什子,十七爷,我只要竹子哥哥这个人,我也不是没吃过苦受过难得人,我难道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的性情倒是很对薛放的脾胃,薛放笑道“好,这话痛快,那我就放心了。”
等屠竹弄了水回来,伺候薛放擦洗,小甘自然不便在里头。
薛放就问屠竹“我还有多少钱”
屠竹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处,闻言忙寻思“十七爷的钱好像还是那么些,之前皇上赏赐的宫钱之类又给了仪姑娘。”
薛放生气道“你别把我说的跟个穷光蛋一样,我难道没有点儿值钱的东西了”
屠竹忍笑,说道“我前日突然想起一件宝贝来。”
薛放双眼放光“什么宝贝”
屠竹道“就是之前在南边,离开永锡的时候,马帮的掌柜给的那些珍贵药材,当时本是给仪姑娘的,她没用多少,只给”
说到这里,屠竹心里一疼。
原来他想起当初杨仪心怀死志,临行还给薛放搓制那些灵芝药丸的事。
那会儿是何等的孤怆凄凉,仿佛天涯永隔了一样,还好,竟终于有今日柳暗花明
薛放却不晓得,催促道“说啊”
屠竹定神“哦,剩下的没用完的灵芝,还有一只犀角,一支野山参,原先咱们回来的时候,我怕路上有个闪失,就拜托了马帮的人帮我传送,后来他们虽然送了回来,可又忙的顾不得就只放在卧房的柜子里。前儿我才想起来都翻了出来。”
薛放听他说完,摆手“我当是什么呢,说来说去,这不还是杨仪的么我又不能拿来用。”
屠竹笑道“十七爷,好好地怎么又算计钱了”
“我自然有用处。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快给我弄一些。”
屠竹几乎大笑“十七爷,我又不是那能叼钱的貔貅”
薛放喃喃“早知道,就该把隋子云送的那些留点儿在身边。至少可以应急。”
提到这个,屠竹顿时又想起来“这个还真有”
薛放一惊“什么不是已经还给他了吗”
屠竹道“是隋嬷嬷在离开之前私底下给我的,他说不要叫我告诉十七爷,我当时不肯收,他就说,必定有一日会用得着,叫我留着应急用,若是没有急用的时候,就存在钱庄里,以后大不了再还给他。我、我就存在了天和钱庄了。”
屠竹担心薛放骂自己,有点心虚。
不料薛放看着他笑道“还行,都给那个狐狸算中了哼,以后见面少打他两下就行了。”
他手里有钱,心里总算不慌“回头你取点出来”
屠竹忙问“干什么用”
薛放道“我本来想,钱不够,那就先租个房子,现在看着似乎够了,买一个也行。”
“好好地怎么又租房子买房子的”屠竹震惊,“难道是打算着以后跟仪姑娘成亲,不在家里住了”
薛放眨了眨眼“啊哦,你别只管问,总之,你明儿立刻着手,赶紧去找一处地点合适的房舍,不用太大,你看着顺眼的就行。”
“我”屠竹疑惑,“要买的话自然得十七爷过目,还有仪姑娘不过仪姑娘在崇文街的房子那样体面气派,十七爷,就算把那两千银子都花了,只怕也买不到比那还好的。”
“谁让你跟人攀比了,只买个能落脚的就行。”薛放瞥他“你自己办事不利落,让小甘抽空陪你,那丫头会看,她看上的必然不错。”
薛放洗漱了一番,眼见没有杨仪的消息,就知道她多半还在宫中。
想到皇帝的做派,他心里总像是窝着什么,可毫无办法,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俞星臣,不如去跟他商议商议。
此刻正是休衙的时候,薛放拐过角落,见葛静正跟两个属下,乐呵呵地往外走。
看见薛放,葛副队止步“十七”他撇下那两人,小步过来“你怎么还没回侯府”
“待会儿。”
葛副队道“什么待会儿,赶紧回去好生休息,我可听说了”
薛放满心惦记去找俞星臣,见葛静鬼鬼祟祟,才道“听说什么”
葛静忍着笑道“我听说府里要把日子定在九月,你这个样子,可得好好地才能恢复,要当新郎官,一只胳膊怎么抱新娘子啊”
薛放听了这话,由不得不眉开眼笑“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葛静笑道“那是当然。所以我叫你先别操心其他比如甑县这件事,你让俞巡检去就行了,你做什么自己又跑去,还带了杨侍医这幸而是回来的快总算称得上有惊无险吧。”
薛放听他提到甑县,突然触动“静大哥,我有一件事情不太明白,不知道你听没听说。”
葛静被他一声“静大哥”叫的打了个激灵,忙笑眯眯地问道“什么事情,你说。”
薛放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双修”
葛静正咽一口唾沫,却差点就给这口唾沫呛死“咳咳咳”他一连串的咳嗽“你说什么双修”
“你听说过”
葛静盯着他“这这该不是那陆默告诉你的吧”
薛放一震“你果然知道那这是什么意思”
葛静眨巴着眼“这个、这个不太好说,这有点儿”葛副队绞尽脑汁“类似于、欢喜佛那种、你懂不懂”
“欢喜佛。”薛放睁大双眼。
这个词,他并不陌生。
羁縻州那边,民风彪悍,许多异族之中供奉佛像,其中有一类,就是欢喜佛。
那是两个彼此交。。合的男神女神的形象,男身为法,女身为智,双体合二为一,就是法界无穷智慧之意。
薛放如醍醐灌顶,目瞪口呆。
葛静却试探着问“陆默怎么会跟你说到这个”
薛放回神“也不是故意说的,只是我不经意间听见,因而好奇。”
“哦吓我一跳,”葛静松了口气“据说记载这个的书有不少,对了,医书上就有许多呢究竟是那些我却不门清,你要有兴趣,可以去找找看。”
说到最后,葛静突然又想起他即将要成亲,偏在这个时候又琢磨“双修”,不由偷笑。
忽听身后一声咳嗽。
薛放回头,却见俞星臣不知何时竟走了出来,正距离他四五步站着。
葛静左右看看,正觉着情形不太对劲,随从就报说杨登到了。
登二爷入内,团团见了礼。
葛静见没自己的事了,就先行告辞。
杨登便跟薛放说了杨仪今夜会在宫内当值,并把杨仪嘱咐的话告诉了他,又道“十七你过来,我给你看看伤处。”
薛放一听杨仪值什么夜,脸早就沉了下来,他担心的就是这个。
被杨登拉着进门,给他看伤,薛放都一无所觉,却时不时看一眼门口的俞星臣。
俞星臣看出他的心意,只问杨登“世叔,杨仪值夜的事,是谁吩咐的”
杨登道“说是林院首的意思。因为太后娘娘的病症,怕有什么反复。”
虽然杨登心里也觉着这指派有点不近人情,但对俞星臣跟薛放说起来,他反而道“让仪儿在那里也好,毕竟她是挂职在太医院的,偏偏从海州到甑县,接二连的空缺,我想林院首这样,也是为了仪儿着想,堵住各人的嘴吧。”
俞星臣垂眸“我方才听人说,今日,蔺国公府的小公爷也在宫内,您可见过”
杨登摇头“不曾见过,这小公爷深居简出的,连太医院去请脉的人都极少照面。”
薛放听他只问这些“什么小公爷蔺国公府难不成是公主的儿子”
“嗯,正是长公主跟蔺驸马之子,”杨登细细给他看过伤,却见伤口边沿微红“你是不是动过”
薛放否认“没有”
杨登道“那可能是天热,被汗浸了。幸而无大碍。”
登二爷心想,该嘱咐的方才已经转述了杨仪的话,倒是不用自己再多嘴,显得太管束了他。
又见薛放似乎有事,便道“我去看看那位梅爷。”
杨登去后,薛放道“好好地为什么让杨仪当值你又问什么蔺国公府的人”
俞星臣道“皇上因为护送陆默不力,把褚统领贬为副职,你猜新任的禁军统领是谁”
“难道”薛放拧眉“就是你刚才问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小公爷”
俞星臣听见“名不见经传”几个字,不置可否“小侯爷该回府了。”
薛放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话说半截就要走我问的是杨仪在宫内是否妥当”
“我又不是宫内的人,小侯爷为何问我。”
薛放被他堵住。
只因担心杨仪,才不计前嫌问俞星臣,他反而拿乔。
“好吧,”薛放心头一动,哼了声“那我不问了,不过我另有一件事请教俞巡检。”
俞星臣淡淡地瞥他。
薛放道“刚才我跟葛副队的话你听见了”
俞星臣的脸色微变。
“看样子是听见了,”薛放笑嘻嘻“静大哥说,好些医书里记载有关双修种种,可惜我不是个博古通今的人,所以想请教俞大人您,你知不知道有哪些书有记载给我说说呗,我找来咳学一学。”,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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