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候, 下了一场雨,雨点细细密密,很快打湿了地面。
国子监内一番紧锣密鼓的整饬,俞太息忙的无法喘息, 连国子祭酒也一并坐镇, 只有司业尚且卧病在家。
本来想要将此事压下处置, 可如今皇帝都已经知道了, 又连死了几个人, 又哪里能压得住。
何况那些监生们,多多少少也听说了此事。
乔小舍丁镖几人无法无天, 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只是听闻是元学正动手杀人,监生们却多半不能相信。
毕竟元如璧品性端直,这是有口皆碑的,他素日对于监生都是一视同仁, 多加照料,很是耐心温和, 当得起“学正”两字,也无愧“师长”之称。
监生之中不少人都对元白甚是敬重仰慕,比如谭珣, 就算是黄鹰杰,也对元如璧敬爱有加,甚至不惜为他自戕以护之。
如今乔小舍几人都不在国子监, 那些监生们商议之后,便去寻找俞太息。
他们想替元如璧分辩,他们认为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也许是国公府他们故意地针对元学正。
监生们恳请俞太息做主,别冤屈了元如璧。
俞监丞面对来请愿的监生们, 面上平静应对,心中未免不一声叹息。
正如俞星臣所见,俞太息之前确实察觉出了元如璧的异样,但他还是选择相信元学正,也不愿这样的人物就此毁了,所以想要竭尽全力,把元白从这个混沌复杂的局面中拔离出去。
可惜,元如璧并未领情。
也许,只有当事之人自己清楚,他早就不能回头了。
俞太息告诉了俞星臣,元白的出身。
原来他确实不是那元学儒的亲生儿子,而是被收养的。
据说有一日,不知是什么人把元如璧放在了元家的大门外,元学儒早年娶亲,曾有过一子,奈何命短。
此后只醉心于书本,并没有再娶妻。
门口那孩子不过四五岁,看着十分机灵,长的又粉妆玉琢,身上只有一个字卷,写着“如璧”两个字。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如璧如玉,高洁清白。
这正更适合了元学儒之心意,当下就叫这孩子跟了自己姓,认作公子,并且起名“白”。
元如璧确实天资聪颖,被元学儒精心教导,十一三岁上就在本地薄有名声。
很快考中了秀才,历经科考,扶摇而起,到了京城。
竟在年纪轻轻之时,就成了国子监的学官。
本来都以为是前途无量之人,却没想到
薛放问俞星臣“那个滕玉,是元如璧什么人”
俞星臣道“应该系父子。”
薛放道“既然是父子,怎么就会分开呢”
俞星臣目露惋惜之色“那滕玉是梨园中人,下九流的身份,朝廷的律例,他们的子孙,也同样是贱籍,是无法科考的。”
老滕虽是梨园中的翘楚,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也跟他一样,如此庸碌无为,被人低看一眼。
他唱念做打,迎来送往,自然有一番识人之能。
老滕选择元学儒,必定也是精心挑选比对之下的决定,一来元学儒品行靠的住,一来他是饱读诗书之人,三来他是孤老,膝下无子见了元如璧那样聪明,自然会尽心教导视若己出。
老滕是尽其所能,为元学正谋一份正经出路。
他确实做到了,而且他看的很准,元如璧的成就,足以让他引以为傲。
只不过他年纪渐渐大,恐怕是思念儿子之情无法按捺,于是才上京找寻。
在国子监里谋一份门房的差事,也不过是为每天能够看到元如璧罢了。
为此,也甘愿受尽冷眼,却仍笑脸相迎。
可惜天不从人愿。
竟成人间惨剧。
薛放想的是,其实刘博士说滕玉也积攒了些家财,倘若他不把元学正送人,元如璧又将怎样
薛放道“他只管以为那样做是为了元如璧好,却想不到孩子离开父母,是何等心情虽以为元如璧年纪小可他未必不清楚那种被抛弃的滋味。”
薛放原本不懂元如璧为何竟那么凶狠地辱骂老滕,说了这句后,心里却依稀明白了他当时的心情。
元学正并非愚人,他必定是看出了什么。
四五岁也不算很小了,自己的出身难道就完全忘了
被抛弃了的孩子,心中是何等的痛苦愤懑,所以才会口不择言,骂的越狠,其实他心里越是难过。
先前薛放跟杨仪说的那句如“老子骂儿子”一般,竟也是歪打正着了。
俞星臣摇头。
薛放问“你又有什么说法”
俞星臣道“滕玉这么做,是有他之苦衷的。你只觉着他有些家财,总能保住自己跟儿子衣食无忧”
“不然呢”
俞星臣望着窗外簌簌而落的雨丝“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他是下九流的人,又有名声,你真以为元如璧跟着他身边,会摆脱贱籍的身份,会离开梨园安生度日么滕玉能在那一行熬出头,什么光怪陆离的没有见过,他当然是知道这条路不能走因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所以宁肯狠心送他离开。”
薛放一想,皱了眉。
他们都没有亲眼见过老滕,只看见过他的一只手。
那样保养的极好的、被误认为是女人的手。
再加上欧逾等人的供词,此刻老滕年纪已经大了,还引发了丁镖等的觊觎呢。何况是年青时候的滕玉。
他又是唱戏的,时不时地过个堂会,或者被权贵、豪富等相招,他岂有抗拒之理
薛放虽然不沾此道,但知道对于戏子而言,有些事情,确实免不了,其中的龌龊凄凉,无法言说。
俞星臣说的没有错,老滕大概是苦心孤诣,才给元学正谋了这样的一条出路。
杨仪问道“老滕说要离开京城,不知是何故”
俞星臣看向她“他应该是被元如璧看破身份何况他心里清楚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万一给人看出来,只会影响到元如璧。所以决定离开。”
偏偏出了意外。
如今元如璧不知下落,不知生死。
回头到了巡检司,还要命人制一份海捕文书。
只是听着外头来请愿的监生们吵吵嚷嚷,三人彼此相看,都且无言。
不过,经过这件事,想必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有纨绔横行霸道的恶事了。
天已薄暮。
屠竹找了一把伞来,薛放撑着,跟杨仪一同往外走。
出了国子监,杨仪道“这会儿一哥哥大概在长安街,我想过去趟你就先回侯府吧,别总在外头游逛。”
薛放道“什么叫游逛,我干的难道不是正事”
杨仪扶着他的手臂“还说你这会儿最该的是休养。”
正说着,屠竹从国子监里跑了出来。
薛放回头“一会儿的功夫你跑去哪儿了”
小甘盯着屠竹,发现他胸前鼓鼓囊囊“藏了什么”
屠竹嘿嘿一笑,把领口打开,里头竟是一只拳头大小的幼猫,喵喵地冲着人叫。
薛放笑道“你怎么偷人家的猫。”
“这是他们给的,”屠竹笑回“原来躲在那院子的藤花底下,好几只呢,这只老往我脚边儿跑,我就跟他们要了,十七爷,养着好不好”
这只看毛色,正是狸花猫,应该是那只大狸花猫的崽子,亏得这几只聪明,都躲在花丛下不曾露头,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还有三四只,给两个学官带到了房内喂食去了。
小甘却很喜欢,双眼发光,已经忙探手接了过去“啧啧,这么小,好可怜见儿的。”
屠竹站在她身旁,也跟着拿手去摸那小猫儿。
薛放看看屠竹又看看小甘,歪头对杨仪道“让他们养着吧活像是一家三口。”
杨仪抿了抿嘴“越来越会说话了。”
薛放见这倒是个机会,便对屠竹道“你就养着吧,另外,当着杨仪的面儿,正好说了这事,之前叫你置买那房舍,是给你跟小甘的。以后你们两个就好好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屠竹跟小甘正满脸笑地看着那小猫,听了这话,两个人都惊呆了“十七爷这、这”
几乎以为薛放是开玩笑,然而看杨仪,杨仪却道“他已经跟我说了,这是他的心意,很好。”
屠竹这才信了,语无伦次“不不不行,这怎么使得”
小甘也慌得说“使不得十七爷,姑娘这个”颤颤地说了几个字,眼泪已经冲了上来,她强忍哽咽道“不行的。”
杨仪拍拍她的肩膀,道“十七的性子你们两个难道不知道他决定了的事,何况已经买了,又怎会更改以后,你们两个和和美美的,就比什么都强。”
小甘止不住眼中的泪,却是因为没想到薛放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对屠竹跟她如此的厚待。
这是哪里都遇不到的人啊。
她只觉着何德何能,自己几世修来的福分,先是遇到了杨仪,又遇到了屠竹,又得十七爷这样。
真是做梦想不到的。
屠竹眼巴巴地看着薛放,泪汪汪。
薛放在他肩头捶了一记“行了,你看她都哭了,还不赶紧安慰,只管看我做什么没有心肝的东西。”
“别说是她,”屠竹吸吸鼻子“连我都要哭了呢。十七爷真是的,总干这些叫人冷不防的事。”
薛放便道“你敢哭,我就揍你,到时候小甘可别心疼。”
小甘破涕为笑,擦泪道“他是十七爷的人,自然任凭十七爷处置。”
薛放道“以后可就是你的人了,好好地管着他。”
说了这句,又对杨仪道“你既然想去长安街,不如先让他们两个到南大街房子去吧,正好把这只小猫也带过去认认门。”
杨仪去长安街,当然少不得告诉杨佑持去给小甘屠竹选日子,闻言笑道“越发心细了。就这么办。”
于是薛放让屠竹领着小甘去那房子,自己则陪着杨仪先去了长安街,他道“我把你交给杨一爷,再回侯府就是了。”
雨下的滋润,打在车篷上,扑啦啦地发出响动。
杨仪靠在薛放肩头,回想今日种种,不禁问“你说,元学正会怎样”
“这可真不好说,”薛放轻轻地抚着她的手指,道“我却是小看了这个人,没想到行事这般狠辣果决,但愿他不要因而成魔才好。”
“这是何意”
“杀了人之后,心就跟之前不一样了。”薛放拧眉“有了心魔的话,很难说他以后会选择怎样的路。”
杨仪道“他想必对于滕玉,是怀着愧疚的,毕竟当时他骂的那样在知道了老滕被残害后,恐怕无法接受。他的秉性不坏,不然俞监丞也不至于那样厚爱,不过你说的有道理,但我怀疑的不是他日后成魔或者如何,只怕他报了仇后,心境大变,就如你先前在国子监跟俞巡检说的,万一他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未可知。”
薛放想了想“他想不开或者如何,随他。总之最好别再出现在京城了,不然,也自然是天网恢恢。”
到了长安街铺子,恰好杨佑持正吩咐伙计收拾,看到他们两个来了,急忙迎着。
浅问了国子监的事,杨佑持却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道“仪儿你知不知道宣王府今日派人到府里,说是要先接甯儿去王府里。一切从简之类的。”
杨仪略觉讶异。
薛放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佑持道“就是比正妃先过门,只不过仪式上要简薄些,不必哄闹。”
“王爷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薛放疑惑“那你们府里答应”
杨佑持正骇笑,听了后一句却道“这哪里有府里答应不答应的事儿,王爷开了口,自然得遵从。”
薛放回头看向杨仪“你瞧瞧,他们一个两个的,都要抢到我们跟前了。”
杨佑持道“什么一个两个”
薛放这才把要给小甘跟屠竹选日子的事情告诉了,杨佑持喜道“好好,这果然又是件好事,包在我身上”
说了这件事,杨佑持道“虽然说不必哄闹,但一应的亲戚请客,是少不了的,不知道一太太能不能办妥当,我也得赶紧回家里去照看照看。”他问杨仪“你也一起回去吧”
回到杨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灯笼光芒下,地上一片亮晶晶的水渍。
杨仪跟杨佑持入内,到老太太房中请安,略坐了片刻,便自回房。
杨甯却没现身。
小连伺候她洗漱过后,也说起了杨甯要择日入王府的事情,原来杨府上下也为此诧异,只惧一太太之威,不敢出声。
孙妈妈道“说来也奇怪,之前三姑娘在顾府住了几日,总病恹恹的。忽然又说进王府也不知怎样。”
杨仪吩咐“不必说这些。”
制止了孙妈跟小连,杨仪心中却想起昨日在太医院里,杨佑维那无所适从、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当然知道那天早上,杨佑维被请了去顾家给顾朝宗看诊。
或者
擦干了头发,杨仪靠在床边看皇帝所给的那本周易参同契。
勉强看了几页有关于房中术,忽地联想跟薛放的种种,脸上微热。
不知不觉,听到外头雨声越发密了。
杨仪不由把书放低,想到杨甯入宣王府,不免回想起昨日宣王府赴宴之事。
王府内殿,顾瑞河俨然在座,还有另外两位王府的属官陪同。
薛放跟杨仪心里正因为霜尺的事情多有疑虑。不过两人自然不会露出来,何况不晓得宣王突然请客是什么意思。
酒过三巡,顾瑞河借口解手离席出外。
不多时,薛放也随之外出。
“那霜尺真死了”廊下,薛放开口第一句。
顾瑞河并没有任何意外,反问道“小侯爷还关心这些”
“她可是杨仪经手治疗过的,”薛放盯着顾瑞河“我总要弄清楚。”
“霜尺自然是已经身故,”顾瑞河镇定地,语气淡然“她已经不复存在,小侯爷听的没错。”
薛放道“你这话,听着很怪。”
“她伤的本就重,虽有杨侍医尽力照料,但毕竟人有旦夕祸福,也是无法。”
“所以你就这么快幡然醒悟,另谋高就了”
顾瑞河侃侃而谈“您是说定亲的事我毕竟是顾家人,自然不能做那不肖子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常理。”
薛放看着他平静的脸色,想到那日他气急败坏护着霜尺之态,一个人真的会在短短数日里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也许会,也许
薛放哼道“罢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横竖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你自己的选择,跟我无关。只要你别后悔就是了。”
顾瑞河的唇动了动,只是一笑。
当时薛放暗暗告诉杨仪此事“我看他脸上一点儿伤心之意都没有,你说他是天生薄情呢,还是”
杨仪吩咐“少说话,多吃菜。”
王府设宴,肴馔自然是丰盛的。
薛放得了吩咐,只管吃嚼,忽瞧见了一道烧鹿筋。
这鹿筋,薛放在崇文街那里吃过,那时见了,如“老友重逢”,特意夹了一块暗向杨仪示意。
不料宣王在上看见,便问他怎么了。
薛放胡诌道“王爷,这烧鹿筋可是大补,我是赞这好吃呢。王爷也尝尝。”
宣王一怔,片刻,才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薛放当时见搪塞过去,便没理会,只是杨仪看的明白,宣王含着那块鹿筋,只咬了一口,就皱着眉,悄悄地拿了帕子吐在里间了。
杨仪本来担心薛放应答不妥,让王爷不快,所以暗中留心。
谁知却发现,宣王面前的菜肴虽多,但他所吃的东西,似乎只有两三样,一碟菜心,青笋,以及清水白菜而已。
清淡的过分。
毕竟宣王先前去了护国寺修行,兴许是不惯油腻之物,倒也说的过去。
不过杨仪心中另有一个猜测。
撤席之后,侍从上茶。
杨仪望着面前袅袅的清茶,看看上座的宣王,忽然想试一试。,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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