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监引着几人看过了宅邸, 又请杨仪过目那新制的侯爵冠带衣袍。
桌上的紫檀木托盘内,依次端正摆放着石青缎的金绣四爪蟒朝服,金镶玉腰带,金缘忠靖冠, 一应具全。
江太监道“这只是两套夏秋的常服, 还有春冬两季的在赶制。”
他笑眯眯而又不乏恭敬地望着杨仪“大人要不要换上”
杨佑持倒是也想看看杨仪穿这蟒袍的样子, 眼神甚至充满渴盼。
杨佑维还算内敛,只微微笑。
唯独杨登蹙着眉, 不见怎样喜色, 也不知在想什么。
杨仪不知几位的心思,却只忙着道“不不不必了。”
江太监笑道“那就改日也成,可到底要穿穿看,毕竟也要试试看合身不合身。还有些重大场合, 都要穿的。”
杨仪只敷衍地笑笑。
几个人“参观”过侯府新居, 眼见时候不早了,也不好紧着在这里叨扰。
于是,杨佑持回长安街铺子, 杨登杨佑维进宫。
江太监陪送出外,杨登下台阶之时,抬头看着“永安侯第”四个字, 眼中掠过一点忧色。
垂眸看杨仪站在门边,杨登便忖度道“虽说是皇恩浩荡, 但如此隆恩,未免有些僭越之意”
杨仪低低道“我心里也是这么觉着, 回头若有机会,会跟皇上谏言,看看如何。”
“最好如此, ”杨登叹息颔首,又道“另外,我怕会有人因此说些什么闲话,或者总之要越发谨言慎行。”
“是,我知道了。”杨仪垂首答应。
杨登担心的是那些言官。
之前杨仪封侯,因为皇帝铺好了路,六部尚书,国子监祭酒,翰林院学士,包括辅国将军文武各路,都是在场赞同的。
加上杨仪功绩有目共睹,而那些言官们当时多半正躺着吃药,没有道理一边吃着人家给的救命良药,一边儿张口骂人的。
因此都偃旗息鼓。
可如今皇帝竟又弄出这一招来,这让杨登忍不住又担忧。
占用大皇子故居还是被追封为太子的皇子。
虽说皇上的荣宠无双,但一旦荣宠过了头,反而叫人害怕。
送了杨登众人去后,杨仪叹了口气,定神,便对江公公道“我也该去了。”
江太监问道“为何方才不跟杨太医他们一起进宫”
杨仪道“我要先去巡检司看看。”她心里自然还惦记着胡太医的那个案子。
“可要奴婢陪同”
“不不,不必。”
江太监笑道“也罢了。不过还是换换座驾吧”然后又点了几名侍卫,两名内侍,吩咐“好生护卫永安侯大人”
他极有眼色,见小甘跟小连两个,从头到尾都是跟着的,便知道是杨仪身边不可或缺的丫头,所以没叫其他宫女跟随伺候。
杨仪面有难色“我只是去巡检司,然后进宫,不必这么多人。”
江太监满面堆笑道“您还是委屈委屈,不然,叫皇上知道还以为我们轻慢着您,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他笑容可掬,话又说的如此,杨仪没有拒绝的理由。
江太监却又赶着问“中午自然是在宫内的,晚上回来,可有特别想吃的若没指定,奴婢就吩咐他们按照常例做了。”
杨仪愕然,她还没想过要来住。
“先不必了,我未必回来。”杨仪好不容易冒出一句。
江太监眨着眼“哦,想必大人是舍不得杨府要回那府里去,也无妨。只要派人回来说一声就是了。”
杨仪勉强一笑“劳烦了。”
“哪里哪里,奴婢只怕尽不了心。”
杨仪望着江太监含笑应答的样子,竟似有点儿豆子的风采。
新的车轿来了,黑辕绿盖,绿檐皂尾,是侯爵该有的仪仗。
前面两人开路,后面八位侍从尾随护卫。
杨仪看看自己的马车,见车夫还等在那里,眼巴巴看着自己,不敢靠前。
这车夫是她用惯了的,颇为可靠老实,杨仪于是道“能不能”
还没说完,江太监已经机智的会意。
可他回头看看,见杨家的马车是两匹,而侯爵的车驾是六匹,他便斟酌道“让大人用自己的车夫倒也无妨,只是怕才上手,这几匹马他不熟悉,不如让他们两个一起吧”他不敢自专,是请示的语气。
这一番仪仗,确实跟往日不同。
前呼后拥,威风赫赫过街头,行人皆都驻足观看。
有人便问是哪一家的车驾,有认识字的,便指着那车驾道“那正是皇上新封的永安侯”
“就是那位女太医这次疫情里立了功的”
“这是自然除了她还有谁当得起”
“好厉害,真真的巾帼不让须眉”
一时啧啧四起,议论纷纷。
车驾刚来到巡检司门口,早已经有人向内通禀。
这次,冯雨岩带了葛静孟残风等,竟亲自迎了出来。
杨仪下车看见,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立竿见影。
赶紧上前几步,拱手道“老将军,抱歉我不知道”
“不敢当”冯雨岩一笑,赶紧抬手还礼“永安侯封侯之后首次前来,怎能不出迎”
杨仪的脸上微微发热,心里暗暗叫苦倘若如此,自己以后岂不是不能常常来“串门”了,弄得这么风风雨雨。
刚要入内,又见几名侍卫要跟着自己,她忙回头“各位不用跟着,且在此稍等片刻。”
众侍卫忙领命,便在原地等候。
冯雨岩陪着她向内“不知永安侯有何要事”
杨仪道“这、不知十七小侯爷在不在”
“十七还没来。不知为何今日迟了。您找他有事”
“啊,也不用非得他,俞巡检呢”
“俞巡检倒是在,似乎在问案子我陪永安侯前往。”
杨仪止步,她浑身不自在,便正色道“老将军,我说句实在话,咱们也不是第一天认得,您这样,我也不得自在,倒不如还是如先前一样,把我当作宫内太医就是了,至少不要如此兴师动众,毕竟我来巡检司,也没有什么要紧大事,只是为一件、小事想要当面请教俞巡检而已。所以”
“明白了,”冯雨岩会意“既然永安侯要亲见俞巡检,那我等就不打扰了”
杨仪松了口气“请。”
冯雨岩一拱手,葛静在他身后,很想跟杨仪多说两句,可又不敢越级插嘴,只得先跟着冯老将军“撤”了。
等他们都去了,杨仪长吁了口气,回头对小甘道“这可如何了得”
小甘笑道“这怎么了不得”
杨仪嘀咕道“我还是宁肯跟先前一样,这么闹闹哄哄的,动辄一堆人跟随,也不好办事儿。”
小连道“可知这是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求不到的呢。”
俞星臣寅时过半才醒。
才起身,便觉着有些鼻塞头重,喉咙干咳。
灵枢听他咳嗽了几声,心中惊惧,问他觉着如何。
俞星臣只说无事。
灵枢看他面上,却见脸色泛白,灵枢就道“大人,我去请蔡太医给看看吧。您好像不太妥当。”
昨夜子时过半,灵枢帮着俞星臣清理妥当,他已经沉沉睡去。
从灵枢跟着他,就没见过他这么纵情纵yu的时候
多半是亏了阳元,再加上昨夜在极燥热的时候喝了凉水,就算灵枢不懂医,但也知道常识,这样是会害毛病的。
只是俞星臣倔起来,倒也令人无法。
他一早上醒来,洗漱过后,便吩咐去那个南街的水粉铺子,将店东带来。
杨仪赶到的时候,俞星臣正在审问那沈掌柜。
只不过,他问一会儿,便咳嗽两声,灵枢已经送了几次水了,甚至暗示他歇会儿,俞星臣只是不理。
突然听说杨仪到了,灵枢赶紧先悄悄地退了出去。
巡检司内的一名侍从在俞星臣耳畔低语了几句,俞星臣点头,就先命审讯暂停,他自己快步出门。
见杨仪进了院门,俞星臣下台阶,躬身行礼“不知永安侯亲临,有失迎迓。”
虽然在外头被冯雨岩那么一惊,让杨仪心里有所准备,可猛地看见俞星臣也这么“前倨后恭”的,她一时竟无言。
回想起来,俞星臣当真是绝少在她面前这样“低头”的吧。
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于公还是于私。
杨仪望着他欠身拱手的姿态,心头微微地有些恍惚,竟忘了开口。
俞星臣抬头。
他看见那双昨夜出现在他“梦中”的明眸
但是此刻的杨仪的双眼,跟记忆中在羁縻州那水火交加的激烈不同
她极澄澈,沉静柔和,这会儿不知为何似有几分茫然般,那点茫然,就仿佛横亘于秋江上的淡淡白雾,朦朦胧胧,欲说还休。
“啊,”杨仪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该说什么“俞巡检不必如此,对了,我来此是为了昨儿的案子,不知道不知如何,您开始查了么”
杨仪本来以为薛放已经到了,那自然不用她开口相问。没想到薛放竟不曾来。
俞星臣才要回答,忽然抬手拢住唇,转头轻轻咳嗽了几声。
杨仪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鼠疫可还没完全过去,他这是怎么了
其实方才乍然照面她就觉着俞星臣的脸色不佳,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他那突兀的举止给弄得恍神。
此刻总算清醒,立刻问“俞巡检身体欠佳”
可昨儿离开的时候,他人还好好的。
俞星臣道“没什么大碍。”
灵枢在旁想插嘴,又不敢随便出声,只用担忧的眼神看他。
“我给俞巡检号”杨仪抬手,握住了俞星臣的左腕。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手刚撩开他的衣袖、堪堪碰到俞星臣的腕,他就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急忙把手抽了回去。
杨仪的手被“打”的一歪,她惊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俞星臣。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她已经算是“不计前嫌”,怎么他反而“嫌弃”起来了
可是看俞星臣的神情,那表情却仿佛比她还要错愕,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杨仪咽了口唾沫此人举止失常,脸色发白,又咳嗽总不会是,中了鼠疫吧。
她赶紧摆手示意小甘小连后退,自己也退后两步,又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帕子蒙住脸。
俞星臣正发怔,望见她的动作,惊愕之下失笑“你以为我”
杨仪警惕地看着他“俞巡检,让我给你号号脉,不可大意。”
俞星臣的脸色却终于平静下来,他哑然而笑“好吧。随你。”
到了偏厅,杨仪给俞星臣仔细地听过脉,又看向他面上,疑惑地说道“不是鼠疫,只是有些肝阳上亢,湿热中阻你原本好像又有些气滞血逆,怎么回事”
灵枢耐不住,不等俞星臣开口,就说道“之前蔡太医也说大人有些七情郁结,所以开过四花解郁汤,喝了三天已经见好了,只是昨夜”
俞星臣刚要呵斥他,却又捂着嘴咳起来。
杨仪道“昨夜如何”她记得自己跟薛放离开的时候,俞星臣说不审案,那他应该早就歇息了才对,难不成“莫非是又操劳了”
灵枢瞥了眼俞星臣“是,半夜发热,还非得要凉水喝。”
杨仪嘶了声“这如何使得,那寒气发于内,冷热一激,不害病就怪了。”她冷笑了声“俞巡检这个身子,自己难道不清楚凉水真是,亏是怎么想的。”
俞星臣听着她仿佛训斥、而内含关切的话,心头一阵战栗。
灵枢小声问“该用什么药”
杨仪道“先服两副天麻钩藤饮”她看着俞星臣,提醒道“不过,还是不要过于操劳,操心过甚,吃再多药也无济于事。”
俞星臣垂着眼帘“知道了。”
杨仪打量他的神情,总觉着他今儿颇为冷淡,不知何故。
她一时也没了言语,便缩了手,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俞星臣扫见她的手慢条斯理地抚过袖口,修长而纤细的晶莹玉指,昨夜曾见曾经历。
之前并没有刻意往这上面去多想,但昨夜的事,就如同一个契机,不该想的都想起来了。
俞星臣突然痛恨自己的记忆为何这样好,眼前这只手,带给他的所有感觉,那些没法儿淡忘的,勾魂动魄的,他记得何其真切。
甚至
他只觉着腹中似乎又要作祟,不不,不能再想下去。
生生地压住那种腾然而起的欲念,俞星臣道“我方才,正在审问那个铺子的掌柜。”
提到案情,脑中缓缓清醒了过来。
杨仪的手势一停,而他的心底却响起了那声“别停”。
“那掌柜,”逼着自己继续说下去“你大概不知道,就是易仼当账房的那个水粉铺子。”
杨仪有点意外,俞星臣竟主动跟自己说起案子“是吗他难道有什么嫌疑”
俞星臣咳嗽“昨夜,陶氏自己招认说给易仼服了两倍的药我察觉其中有疑点。怀疑是易仼死在外头,被人故意丢回他家里的。”
杨仪听的模模糊糊“喔,什么药”
俞星臣一震“啊我已经给蔡太医看过了,说是”
他没法亲口说出来。
灵枢琢磨着,小声替他道“有什么人参,淫羊藿,还有什么巴、巴什么”
杨仪道“巴戟天”
“对的,就是这个。”
杨仪当然清楚,这几样东西碰在一起,代表着什么,而她虽然没看过那药,但却料到,其中必定还有一味是“阳起石”。
因为这几样凑着,就是一副现成的胡太医所说的“助兴”之药。
俞星臣润了润唇“我问过蔡太医,这些药多吃是否会害及性命,他说除非那人体弱之类以你所见易仼的情形,是否、可能”
杨仪略一想,笑了。
“怎么”她一笑,俞星臣竟莫名有点儿心虚。
杨仪道“昨夜我看易仼的模样,就觉着他有些阴虚火旺,面上无华,起皱,精瘦若说别的症状倒也罢了,唯独这阴虚火旺,服不得以上说的那几味,尤其是淫羊藿,人参,巴戟天。”
“这是为何”
“阴虚火旺,是体内有虚火,而人参,淫羊藿跟巴戟天,却都是助阳补气之物,其中淫羊藿更能助火而伤阴,这样势必会引发上火,若大量服用,那体内的火愈旺,津液却会枯竭,阴阳越发失衡,便会导致大症候,跟服毒自戕无异。”
俞星臣琢磨道“这么说,易仼就是因此而死”
“或许。”杨仪不敢断言,谨慎地“但这只是推论,毕竟人已经死了。究竟如何,还是找到当时在易仼身边之人。”
俞星臣点头“我先失陪。”他刚要起身,突然突兀地顿住,垂眸先向下扫量。
目光所及,悄悄地放松心弦。
俞星臣起身仍去前厅。
杨仪目送他去了,灵枢则吩咐人去抓药。
正蔡太医过来,见要取药便问“是不是俞巡检昨夜所吸的那些药有什么不妥”
灵枢一僵。
杨仪疑惑“俞巡检吸了什么药”
“永安侯。”蔡太医忙先行礼,又道“怎么俞巡检没说么他不小心吸了些那人犯所配的”
及时地收住口。
但杨仪刚才跟俞星臣才议论过,如何会猜不到
蔡太医清清嗓子,小心地问“永安侯,俞巡检无碍么”
杨仪心头转动“只是有点气郁化火,阴不制阳。我用了天麻钩藤饮。”
“也好,”蔡太医附和“先前俞巡检便有点七情郁结,唉想来必定是为了案子太操心了。”
杨仪的心中本有点怪异之感,听蔡太医说为了案子,略略释怀。
她起身往前厅走去,想看案子审的如何。,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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