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离京已经半月有余。
但往北境之路才只走了大概三分之一。
杨仪并不是轻骑简从, 虽然她本心想要如此,但皇帝并没允许。
故而这次出门,除了她以及小甘外, 还有所带侯府的江太监、姜斯以及众侍卫随从。
另外便是太医院的两位指派随行太医、一名管事并四个药侍,四个选出来的医学生。
那两位太医,正是跟杨仪交好的胡太医跟张太医,这是皇帝的意思, 同时也是林琅所愿,为的是假如真的忙碌起来,好有人从旁给她分担。
杨仪起初并不想让胡太医跟张太医跟着, 毕竟这可不是去游山玩水。
北境那可是人人望而生畏的苦寒之地, 自己无所谓, 但可不想带着别人去冒险。
不料林琅叫她安心, 因为虽是皇帝旨意要派人去,但最终选定了胡太医跟张太医, 则是他们主动自愿的。
杨仪不解,私下里询问两人是否是被强迫或者有难言之隐。
“没有的事, ”胡太医得意洋洋道“永安侯不知道么这一次往北境去的补贴足有二”
张太医忙捂住他的嘴, 自己对杨仪道“我们、我们当然也跟永安侯一样,也是想去做点事儿毕竟那里最缺医官,我们杏林中人, 自然是要有奋不顾身、救济百姓之心呵呵,对吧”
如此冠冕堂皇而言不由衷, 何况胡太医还给封着嘴呢。
杨仪瞪着他们。
胡太医挣扎着推开张太医的手,啐了两口唾沫说道“老张,你弄得我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什么奋不顾身救济之心永安侯又不是外人, 你还怕她取笑不成。”
杨仪狐疑道“到底怎么了”
胡太医咧嘴笑道“林院首说了,这次愿意去北境的,有二十两银子的补贴,我们岂能放过。”他的眼中闪着光“有了这笔钱,犬子明年成亲的花销就大有着落了不说,再省着点儿花,几年都不用担心饥荒了。我觉着我最近的财运不错”
张太医横了他一眼“出息”
杨仪也叹道“胡兄忘了上次纸人看诊的教训么岂能只看银两何况北境的情况又是不同,到底要以性命为重。”
张太医连连点头,却又正色说道“永安侯,我跟他不一样,我确实是想去北境看看的。这么多年都在京内,一成不变的,都成木偶人了。”
胡太医努嘴。
张太医叹了口气“说句不中听的,永安侯是女子,却走遍了不知多少地方,经历了不知多少事情,相比而言,我们许多人竟都是井底之蛙,我心里着实钦敬而羡慕今日你欲前往北境,我便想这是个机会,好歹要试一试”
杨仪有些意外,望着张太医“话虽如此,可去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北境”她摇头,还是担心。
张太医却笑道“永安侯放心,我当然也并非完全一时冲动或者只为了你如何,其实胡兄说的也没错,若没有那二十两银子的补贴,我只怕也未必很敢冲动。哈哈。让你见笑了。”
杨仪哑然。
胡太医方才听张太医说出心里话,还有点酸酸地,毕竟显得自己太过“狭隘”。
如今听了,才又哼道“就是,我跟他其实一样,就是不如他巧嘴会说。总之永安侯你放心,我们都是甘心自愿的。其实太医院里想去的不少,只不过我们两个格外可靠,这才被林大人慧眼看中了,拔群而出。”
张太医听见“可靠”跟“拔群”几个字,觉着该佩服胡太医的脸皮,难为他怎么说出来的。
除了太医院众人外,杨仪身边带着小甘,另外就是斧头跟豆子。
临行之前,杨仪格外交代过小连,叫她好生留在京内,负责照看崇文街里外,白日便去惠民药馆。
另外还有一件,便是让她看着梅湘生,免得她也走了,小梅恐怕不受用,毕竟老关跟屠竹都跟了薛放去了,小梅本就郁郁。
小连求了又求,杨仪岂会轻易改变主意。
何况要照看好崇文街小猷,以及小梅,也非轻松之事,故而格外叮嘱小连。
小连明白肩上所抗,才肯应承。
而在杨仪要出京的消息散开后,杨府之中也自然反应不一。
杨佑持跟金妩不用说了,金妩哭着不肯叫她走如今二奶奶有了身孕,情绪格外起伏,但同时也是真情流露罢了。
杨佑维甚至要跟杨仪一起,好歹被杨仪劝止,请他留下,一来照料府里,二来,药馆那里也得劳烦他行事。
倒是杨登没很说什么,只在杨仪离开、送别的时候多叮嘱了两句。
至于斧头跟豆子,则是杨仪去扈远侯府的时候带上的。
扈远侯特意请她过府一趟,却并不是提薛放如何。
薛搵请杨仪留心,若是到了北境看到了艾静纶,务必劝他回来。
杨仪才知道原来艾静纶居然偷偷跟上薛放、前后脚地跑了。当下安抚了扈远侯,答应务必帮他看着。又给扈远侯诊脉,叮嘱了些注意事项。
扈远侯虽没有提薛放,但心里明白杨仪此行自然是为了他。
亲自送杨仪出门的时候,薛搵望着她清瘦的背影,眼睛都红了。
世间岂有这种女子,回顾当时自己对她的轻视偏见,实在是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是感动,是欣慰,也有无尽的怜惜。
艾崇志在扈远侯旁边,目送车驾远去,不由感慨道“十七虽然比静纶强到不知多少倍,但我却从来不曾羡慕过你,毕竟各家的子女,各自看着最好可现在我倒要打心里羡慕你了。”
扈远侯道“又羡慕什么”
“我不羡慕你有好儿子,却只羡慕你有个好儿媳妇,”艾崇志叹道“永安侯这样的儿媳妇,才是旷古难寻的。我这辈子是比不上你了。”
扈远侯心里本有些悲壮,听了他这句话,才“破涕为笑”了。
除了身边跟随的这些人外,则另有近三百的士兵一路随行。
本来姜统领得令之后,只想点了侯府的侍卫跟随就行了,谁知江公公跑了一趟宫内,便又去步兵衙门领了三百兵回来。
把姜统领都看呆了“是皇上的意思”
江太监笑道“瞧你说的,不是皇上下旨,谁敢去步兵衙门调兵,难道是我造反么”
姜统领感叹道“皇上是真看重永安侯啊。”
江太监啧了声“还记不记得丹崖启云比一座城还重的人,谁敢看轻三百人我还嫌少呢”
姜统领喷笑起来“你想多少给你一千”
“那也还差不离,凑合罢了”江太监理所当然地。
可正因为这许多人随行,当然不能似之前去海州一般“夺命狂奔”。
虽然杨仪已经尽量命加快,但她也清楚,行的太快,莫说是人,这许多的马匹也受不住。
毕竟要在穿州过府的时候,补给食水,人马休整。
不过,虽说并非急行军,但毕竟也不慢,而且始终是在路上了,倒也不用那么情急。
这日,从早上便阴测测地,到了中午忽然下起了雨。
秋雨足足连绵了两个多时辰,路不太好走了。
姜斯跟江太监商议,两人跟杨仪进言,主张找地方歇息,等雨停了再走。
杨仪心想还有半天时间,倒是不好耽误这许久,便没有答应。
如此一来竟错了,他们错过了歇脚的地方,而将近天黑,距离前方的观复县还有六七十里的路程。
此处又有些人生地不熟,雨下不停,道路泥泞,人困马乏。
幸而前锋官打马而回,禀告说前头有一座寺庙,看着颇大,只不过七八里的距离,倒是可以过去歇息一夜。
杨仪松了口气。
众人都累了,可经不住一夜颠簸,何况还下着雨,能找到避雨的地方自然再好不过。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果真见前方有些许灯火光,两名前锋官之前按照吩咐,已经跟寺庙的人交涉过。
寺中的人听闻是京内永安侯从此经过,不敢怠慢,从主持到寺内的僧众,尽数整理出迎。
远远地听见刷刷的声响,夹杂着马嘶声,前面一队士兵在寺庙门口两侧站住,虽然被雨水淋的湿透,但却丝毫不乱。
后面骑兵陆续赶到,中间簇拥着的才是杨仪的马车。
车还没有停,一个半大的少年跳下地,跟他一起的还有一条黑狗,正是斧头跟豆子。
其后,是江太监亲自撑伞过来,小甘回身扶着杨仪下车。
杨仪转头看向身后的车辆,那里是胡太医跟张太医众人,只见几个药侍撑伞,也陪着两名太医下地。
这边姜斯吩咐过手下侍卫们,自己就同江太监一块儿,跟随杨仪走到寺庙门口。
那寺内的主持灯影下看到杨仪被众人簇拥而来,她披着黑缎斗篷,里头是石青圆领袍,腰束玉带,脚踏宫靴。
再细看面上,只见头戴忠靖冠,额前束着网巾,竟是如同皎月冷玉般的面色,隐然生辉,着实不俗。
僧人迎出了十数步,合掌道“不知永安侯大驾而来,有失迎迓,还请见谅。”
杨仪道“主持客气,我等因错过宿头,不得已在此打扰。”
僧人笑道“哪里,这自然是注定的机缘。我等方才听闻永安侯在此留驻,已经命人去打扫客房,幸而平时也有观复县城内的香客来来往往,客房还是颇有几间,永安侯但留无妨。”
旁边的迎客僧道“雨愈发大了,请永安侯入内相谈,我们也好奉茶奉饭。”
这些僧人倒是十分殷勤。杨仪道谢,便招呼了胡张两位太医等,一起进了寺内。
因是天黑,不便参观前头的神佛之像,僧人等只陪着杨仪向后院香客歇脚之处而去。
杨仪打廊下经过,向着中间大殿扫了眼,见灯火光中,金漆的佛像垂首低眉,大概是因为雨夜之中寒意凛然的缘故,看着竟少了些仪态端慈,反透出几分阴森。
斧头领着豆子,跟在杨仪身旁,路过此处之时,豆子也向着那边儿张望,鼻子掀动,放慢了步子。
斧头怕它乱跑,叫了声,豆子才忙又追上。
主持亲自陪同,率众僧人到后厅内落座,小沙弥送了热茶上来。
僧人道“请永安侯用茶,驱驱身上寒意。”
杨仪刚要端茶,江太监道“大人稍等。”
江公公自己端起茶来,先用银针试了试,又轻嗅其味。
这还没完,他又取了一个新茶盅倒了半杯尝了口,觉着无碍,才交给杨仪。
那主持的眼中透出几分诧异,却也知道他们来历非凡,而江公公又是一副宫内的做派,他们自然不敢说什么,只笑道“小寺地僻寒微,没什么好茶招待,怠慢了。”
杨仪知道是江太监的职责所在,故而并不言语,只和颜悦色地说道“多谢主持僧人。前来相扰,承蒙相留,已经甚是感激了,岂敢挑剔。”
僧人问道“永安侯夤夜路过此处,不知是有何急事”
杨仪道“往北而去。”
僧人“哦”了声,道“不会是北境吧”
“僧人为何知晓”
“这先前曾有香客前来,不知是谁提过一两句,故而有些印象。”
杨仪点头,心想这寺庙颇大,又靠近观复县,大概是香火鼎盛。
她便问道“还有一句话请教。先前可也有往北去的、京内来者在此路过或借宿么”
主持微怔,继而笑道“前日确实有一队人,不过并没有进内,只从外间匆匆去了。”
杨仪心中惦记的是艾静纶,但听他说是“一队人”,便问“可知道是什么人”
主持缓缓摇头“只听门口的小沙弥说,像是哪家的内眷等,实不清楚。”
杨仪听不是艾静纶,便不再问了。
正说间,姜斯手下一人走到门外。
姜统领出了门,同那人说了几句话,听不清楚。
主持等见状,便起身道“已经命后厨开始造饭,只不过粗茶淡饭,也请永安侯莫怪。大人远来,必定劳乏,我等就不打扰了。”
杨仪起身相送,这一行人便退了出去。
门口处,斧头正在给豆子仔细擦拭身上被雨水打湿了的毛儿,把那黑毛擦的极亮。
见僧人们出来,斧头怕豆子受惊,便摁住它。
豆子仰头望着一干僧众,鼻翼掀动,喉咙里发出唔唔地响声。
其中两名僧人垂眸看向豆子,却并没言语,依旧沉默着去了。
姜统领站在门口,目送和尚们离开,才进门。
杨仪问道“什么事”
姜统领低声道“方才我叫他们去四处查看,说是后院里有些马匹,看着像是还有客。”
杨仪微怔“有客是过路的,还是观复县的香客”
姜统领道“我叫人去查看,对面客房那里确实有两名香客,但马匹甚多,他们又不是马贩子,显然另属其人。”
几个人面面相觑,胡太医跟张太医在后听见,便道“不如再问问那和尚”
江太监道“方才我试毒,看他们的反应就不太对劲,若没有什么蹊跷倒也罢了,倘若有,岂不是打草惊蛇”
张太医惊愕“总不会有什么不妥吧这可是寺庙呢。还靠近观复县,听他们的意思常常人来人往的又会怎样”
姜斯见杨仪沉吟,便道“大人不必多虑,咱们可有三百多人,倘若他们真是心有歹意之类,那除非有两三倍的人马,不然岂不是鸡蛋碰石头”
杨仪道“话虽如此,谨慎为上。今晚上就多劳姜统领了。”
姜斯俯身领命“大人放心,包在我身上。”
胡太医张太医听到这里“既然这样,就拜托姜大人,颠簸了一整天,骨头都散了。”
两人先行出门,去往客房歇脚。
僧人先送了热水来,江公公端了入内,小甘伺候杨仪洗漱。
才整理妥当,又有粥饭送来,不过是简单的米粥跟馒头,并两碟青菜,江公公试了毒,依旧无恙。
江公公笑道“想必是我们多虑了。这么大的寺庙,不至于有什么不妥。大人不可为这忧心,今晚上安睡,明儿才有精神。”
此刻斧头领着豆子进来,斧头道“豆子被我在京内的时候喂刁了,居然不吃热馒头,幸亏我先前过县城的时候买了些卤肉,本想留着偷吃,如今都喂了它了。”
豆子摇头晃脑,四处轻嗅,听了斧头的话,便汪汪两声,仿佛抗议。
斧头笑道“你叫什么我说的不对今儿是赶上了有卤肉,赶明儿呢你要再这么挑嘴,就饿你两顿。”
杨仪伸手抚摸豆子的头,又含笑道“这是在寺庙里,你居然带什么肉,还敢这么大声嚷嚷。”
斧头吐吐舌头“反正不是我吃。神佛要怪罪,怪罪豆子去。”说着就捂着嘴笑。
杨仪又问江公公道“士兵们可都安顿妥了”
江太监道“放心,姜侍卫看着呢。”
“胡太医他们呢”
“都在左近的香客房内。”江公公说着补充“连马儿也跟他们讨要了草料食水,都照看的很妥当。”
小甘笑说“偏是操不完的心,有姜统领在,自然无碍,赶紧歇着吧。”
杨仪听说人马安定,这才倒身入睡。
斧头也打了个哈欠,领着豆子去旁边房中入睡。
模模糊糊地,窗外是寒雨敲窗,杨仪朦胧中觉出了有几分寒冷。
这才是八月,据说北境已经飘雪不知薛放这会儿到了哪里,是否安稳。
杨仪在睡梦中缩了缩肩头,耳畔仿佛听见两声犬吠。
她起初没在意,但毕竟天生浅眠,很快便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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