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双眸微睁, 看着来者。
那人也正放眼四看,原本已经看见了俞星臣,可目光淡淡地扫了过去,显然并未在意。
但只是一瞬, 那人很快又转回头来。
当看清楚俞星臣的脸后, 那人几乎一个踉跄。
俞星臣皱眉, 却在瞬间微微抬手,并转过身。
那人蠢蠢欲动, 本是要走向他的,待看清他这仿佛是拒绝一样的动作, 便立刻停了下来。
正这会儿,那边几个北原的将领官员们迎面而来。
那人便挤出了一脸笑, 拱手行礼, 寒暄起来。
而俞星臣这边儿的囚徒们自然也留意到了,一个个的脸色不消说是极难看的, 有人望着那大周官员满脸的笑,忍不住啐道“真不知羞耻”
虽然是落在敌手的囚徒, 可看到本国官员这满脸仿佛讨好的笑意、顶着战败的帽子来议什么和,也替他们觉着脸热耻辱。
俞星臣垂首。
这个来议和的官员,他并不陌生, 甚至说非常熟悉。
此人正是当初在京城内同他颇为要好的赵世,当初两人最后一别, 是俞星臣送赵世出京赴北境。
当时赵世跟俞星臣说自己要往北境的时候,俞星臣还劝过他, 说什么北境十分凶险之类没想到这么快,身陷囹圄的竟是自己,而赵世却是那个来“议和”的官儿。
可出于本能, 俞星臣敏锐的察觉这其中也许有些自己不知道的,而这会儿赵世来跟他相认,显然也并不明智。
所以刚刚才当机立断做出了拒绝的动作。
等他再看向前方的时候,门口处已经没了赵世一行人。
北原负责接洽的官员,迎了赵世这数人进了内厅。
其实距离定北城最近的,并不是祖王城,而是北原大营。
但是最初议和的时候,大周这边儿提出,为表诚意,可以在北原大营展开商榷。
本来北原这里议和之意并不算强烈,有一部分将领主张才打了一局胜仗,必定要趁着士气大涨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定北城。
但另一部分觉着,可以听听大周方面如何提议,开出的条件如何,甚至还可以趁着这所谓的“议和”,做点什么。
只有一小部分觉着,这个时候大周要议和,恐怕有蹊跷。但是持这样想法的自然并非主流。
就在北原方面在“议和”跟“继续打”之间拔河之时,一个消息的传来,让他们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那就是胥烈落入了大周的手中。
胥烈是北原皇后之弟,胥氏一族的人,先前北原才损失了一位铎亲王,如今若再死一个皇族,那
何况胥烈若是不救,就算这场战事“大获全胜”,那么皇后那边儿,自然也不会领情,恐怕会把这笔账算在主帅头上也未可知。
因为这个,议和竟变得迫在眉睫。
起初他们对于地点的选定并未在意,直到一个谋士提出异议“为什么周人指定要在大营周人诡诈,若是有什么企图,反而不妙。不如另改地点。”
周朝方面闻听,便派使者来说,倘若北原担心在大营的话有什么不便,那他们可以恭迎北原使者到定北城商议,言外之意是他们并不担心北原人进定北城有何不便。
北原的主将,是镇国左将军蒙岱,他并非皇亲,而是武人出身,性情暴躁。
听了使者这话,如何按捺得了。便道“区区周朝,也敢小瞧我们北原,我们之所以要改地方,是因为大营作战之地,怕吓破你们的胆,所以要改在答应后四十里的祖王城,就是不知道你们这些胆小如鼠的周人敢不敢前往。”
他是个不想议和的而想要军功的,只不过碍于胥烈的性命,所以才勉强答应。
如今这么说,便是要故意吓退周人,毕竟如果要议和,就要深入祖王城去,万一北原方面有个什么变动,那去议和的大周官员只怕也是“有去无回”。
他是诚心地要周朝的人知难而退。
果真,那使者面有难色。
蒙岱便又嘲笑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使者仿佛被他激的无法按捺,竟无视随行之人的暗示跟阻止,立刻答应了。
蒙岱跟他身边的将士、谋士等见状,都洋洋自得,觉着周人不过如此。
毕竟这买卖是稳赚不赔的,第一,议和的人数有要求,周朝总不能派一支军队如祖王城,顶多十几个人,不足为虑。假如他们有丝毫异心,北原的士兵一人一拳也能把他们打成肉酱。
另外,祖王城在大营之后,这周朝的人孤军深入,不管怎样,都成了他们的口中肉。生死都在他们掌握。
只有一个谋士提出了异议,觉着此事恐怕有异此人正是先前提说大周要议和不妥的,也是最先提出在大营议和不妥的,如今又再异议,便引得众人反感,纷纷斥责。
而此人却并不是北原人,而是周朝投靠的。
若是薛放在此,必定一眼认出,这人不是别人,却是先从卧龙山上逃之夭夭、后又自姑娘山上脚底抹油的钟军师,他几次投靠北境山匪,如今山匪们被藏鹿号召归顺于定北军,他一气之下竟离开了北境,投奔到了北原。
如今正在蒙岱麾下跟许多幕僚谋士一起出谋划策,这些谋士中虽也有北原人,但也有如钟军师一样的大周人。
不过,钟军师的那些同僚们,因为他总是提出不同的意见,便也都不甚待见他。如今这钟军师见众人不听自己的,倒也不敢多嘴。
这么一来,地方就选定在祖王城。
两国之人在厅内落座,北原这里,除了蒙岱的几位谋士跟将领外,还有北原皇城所派的一名特使,据说是北原皇帝的近臣,因胥烈之前出事,特意从皇城赶来。
才坐定,蒙岱将军的两名部属便先行发难,咄咄逼人地问道“周朝既然要议和,那必定要有足够的诚意,不知这次,是准备了什么献给我朝”
赵世笑道“大周愿意以定北城外五十里被边界,双方再各出四十里地,以中间八十里,约定从此各不越界。”
将领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拍案而起“你是在说笑吗这是什么议和”
另一个将领起身“不要说了,除非大周这次把定北城拱手让出来,不然就不必再提。”
赵世左顾右盼“这”
只见那特使皱眉道“稍安勿躁,才开始呢,急什么”
两个将领皱着眉重新落座。赵世笑道“就是,议和议和,原本是和和气气,两方商议,就如做生意一般讨价还价,总会找出个双方满意的价格。”
北原特使闻言,便道“赵大人,你倒是个和气的人,就是你们的那位薛督军不是个好相处的,一到北境,就伤了我们铎亲王的性命,可知我朝皇帝跟铎亲王感情深厚,为此龙颜大怒。既然要议和,第一件事,就是严惩这位薛督军。”
赵世颔首,似乎深以为然,道“说实话,交战,那是武官们爱做的事,我们这些文臣,本来就不愿跟北原起战事,只是这新任的薛督军确实不好相处,自作主张,任意而为我们也已经向朝廷递折子弹劾他了,想必不日皇上就会降罪此人,若是议和成功,自然可以叫他罪加一等。”
北原特使的面上露出些许笑意“嗯,这倒是不错。”
两个蒙岱手下的武将却皱了眉,虽然这么做对他们大有好处,但听了赵世的话,显然是觉着这个人太奸诈怯懦真真不是好东西。幸亏这种人不在北原,不然遭殃的可就是他们这些人了。
特使又道“除了这个,定北城的归属,或可商议。”
赵世摇摇头,笑道“定北城是大周的定北城,拱手相让的话,我们皇上也无法跟百姓交代”眼见他们又要着急,赵世道“对了,贵国的烈亲王,在去往长生南山的时候,遭遇山上猛虎,被猛虎所伤,列亲王的随从请求我朝永安侯,如今永安侯正在全力救治。这件事,各位应该有所耳闻吧。”
特使听他终于提到这个,脸色一变,垂眸之际,目光向后瞥了眼。
他身后,却是一张巨大而精致的紫檀木落地屏风,乃是来自于大周的东西。
几个将领也哑口无言,顷刻,一人道“烈亲王果真是被猛虎所伤不是被你们周人暗算了的”
“啧啧,”赵世看向那人“据我所知,贵国的烈亲王亦是个英武天纵、智勇双全的人物,又有摩天死士跟随,我朝虽能人辈出,要伤他也是颇为难的,还是各位觉着,烈亲王是不堪一击呢”
武将们喝道“你少来挑拨。”
特使止住了他们,对赵世道“那不知现在亲王的情形如何”
赵世叹道“要是各位见了,就知道了,那长生南山上的猛虎何其厉害,据说,才一照面,就将亲王手下两个摩天死士拍成了肉泥,还将一名向导活活吓死是其他两人拼死才将亲王救出,亲王的整个肩胛骨都给拍碎,若不是其中一名死士苦苦恳求我朝永安侯,而永安侯又医术高明,有回春之能,这会儿怕是神仙难救”
他说的详细,显然并非撒谎,而事实也是如此。
几个北原的人都听得定住。
特使道“既然这样,什么时候能够将亲王送回”
“我朝倒是愿意立刻送回,但伤势过重的话,短时间内不适合移动,想必各位当然深知。”赵世扫过众人,“而我朝永安侯正夜以继日全力救助,已经足见了诚意了。”
说话间,赵世看向门外。
这会儿一人走了进来,正是跟随胥烈的摩天死士之一的兑三。
他的颈间缠着细麻布,进内用北原话说道“方才这位大人所说,句句属实,少主被猛虎所伤,连我也不能救,危急关头,想到周朝永安侯,便恳求她援手。如今少主正在神鹿城休养。请各位务必同意此人的请求,不管怎样,先要保证少主安安稳稳地返回。”
大家听完,一个武将横眉怒眼地呵斥道“你还有脸说这话,必定是你们保护不力为何不自裁谢罪”
兑三面不改色,道“等少主平安返回,我们自然以死相报。”
特使则出声道“既然是面对野兽,他们也已经尽力,何必现在兴师问罪。而且周朝的提议也并无过分,就算现在答应他们议和,只要等亲王安全返回,再打不就行了你们再在这里大呼小叫,我便要回禀皇后,说你们想害亲王。”
大家一听,顿时都偃旗息鼓了。
赵世见状,便道“既然这样,那五十里边界应该暂时并无异议了,等烈亲王好转,自然将他送回,但之前亲王曾也带回过一人,这次还请叫他先跟我同回。”
一个将领问道“你说的是谁”
赵世道“北境监军,俞星臣。”
大家面面相觑,虽对此事有所耳闻,但俞星臣是胥烈拿住派人送回来的,他们无法插手。
特使沉吟道“既然人是亲王拿住的,如今为亲王之故,将人送回,也是应当的。”
一个将领道“但如今亲王尚未回转,岂能将人放了”
特使道“他们已经尽力在救治亲王了,方才摩天侍的话难道你没听见若不是大周永安侯相救,亲王此刻只怕危殆”
将领们感觉他仿佛很偏向赵世一行,但这特使是皇上派来的人,自然权高位重,所说所行,应该也是皇上跟皇后的意思,于是都噤声。
一轮商议过后,众将士谋臣退下,赵世走到那特使身旁,笑道“幸亏有特使在这里,不然,这些鲁莽的武将还真的很难办。”
特使笑看着赵世“好说,你们周人办事漂亮,只要烈亲王无恙,我们当然也不能辜负了美意。只是且莫操之过急,我还要向上禀告请稍等片刻。”
赵世虽诧异,却并不流露出来,只笑道“请。拜托了。”
两人相视一笑,特使便先行带人去了。
这边赵世也带人向外走。
今日这番会谈,出乎意料的顺利,其中自然是这特使之力。
而这特使也不是无缘无故向着赵世跟大周的。
一来,特使是想保住胥烈无恙,二来,也是因为之前,北原这边儿,也有人做了相应的疏通,投其所好,送了好些的金银古董等物与特使。
就如同北原有细作在周朝一样,周朝在北原,自然也不乏一些可用之人。
而此刻为大周周旋的,却是在北境乃至北原、鄂极国三国之间都能游走的一种以行商为生的博特人。
那特使已经吩咐过了,赵世出了王衙不多会儿,便有士兵将俞星臣带到。
两人才碰面,“你不该来。”俞星臣便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看了眼身侧的北原的侍卫,垂眸。
赵世望着他一身破烂寒衣,脸颊如青玉一样,是被冻狠了的颜色,心头一酸,拉住俞星臣“你受苦了。快把这个脱了”
俞星臣哪里在意这个,推开他“赵大人”
赵世却又去解自己的衣袍“快脱下来,换我的”
那几个监视着的北原的侍卫见状,笑着说了两句话,走到了门外。
赵世不由分说,非得让俞星臣把那破衣裳都脱下来,把自己的给他披上。
俞星臣是冻弱了的人,哪里能够抵得住他的动作,眼见赵世跪下去要给他脱靴,俞星臣狠狠打了他一下“赵大人”
赵世跌坐在地上,抬头看向他。
俞星臣看了眼外头的侍卫,想了想,说道“之前定北城的战败,怎么回事。”
他一改京城口音,竟用的是江南地方的话。
赵世一愣,继而明白他是怕北原人听见。
当下定了定神,也小声用吴语回答道“薛督军本来想亲自来,他不放心。”
俞星臣眉峰微动,手握紧“所以这次,真是故意。”
赵世见他竟然猜到了,便道“正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将你搭救回去。不然的话”
俞星臣心头一阵惊悸。
他早觉着定北城这一次的战败有些蹊跷,听赵世这语焉不详的两句,他便明白了。
薛放一定是想打一场大仗,而如果一旦双方开战,不管大周是输是赢,对身为“俘虏”的俞星臣而言都大为不利。
所以要提前把他救出去。
而如今胥烈在杨仪的手中,又借着这次“战败”,正是最好的时机,北原人不至于生疑,成功的可能性也大。
但
俞星臣闭了闭眼睛,想起那些在黑牢之中的俘虏们,以及被马奴残杀的周人。
“不必以我为要,”俞星臣摇头“北原人未必真的会中计,假如给他们识破,你也逃不了,只让薛十七放手去打便是如今你速速回去,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
“不行”赵世怎能答应,抓住他的手道“事情已说定了,他们已经同意让我带你走”
“同意了么要真同意,这会儿我们已经离开了。”俞星臣盯着赵世。
他的脸色虽憔悴难当,可双眼却依旧清明锐利。
赵世一顿,想起那特使的话“放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那特使请示过后,便”
“请示”
“是,我们已经买通了这特使,他已经首肯,如今只是过最后一道关”
“最后一道”俞星臣盯着赵世“这特使是什么来头”
赵世道“是北原皇帝身边的人。所以那些人都不敢违背他。”
“他说请示,是说传信回北原皇都,还是如何”
“这”赵世答不上来,“看他的意思,像是立刻就会有回复。”
俞星臣的眼睛睁大,望着赵世,心中突然想起了昨日见过的那个小殿下。
“不对”俞星臣屏住呼吸。
“什么不对”赵世惊愕地问。
俞星臣咬了咬唇,干裂的唇被他这么无意中一咬,竟渗出血来。
赵世慌得赶紧要给他擦拭,俞星臣用力推他一把“你快带人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要走也是一起”赵世不解。
俞星臣急得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道“你不知,现在祖王城这里,一定有、有北原皇族的人,多半是北原皇后身边总之会拿捏住那特使,此人必定不是那么好哄骗的”
赵世呆呆怔怔,但却知道俞星臣既然开口,那便很少有出错的“皇族的人皇后身边”
俞星臣正要开口,忽然屏息。
他闻到一股很清淡、但闻起来就知道极昂贵的香气。
赵世看他脸色有异,本还要问,忽然掀了掀鼻子“这是哪里来的香味儿”
俞星臣抬眸看向门口。
还未见到人,他先看到一点素白无尘的细纱影子,随风轻轻摆动。
而门口的北原侍卫们,都已经纷纷跪倒。,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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