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外头是浅绿缎貂鼠里的鹤氅, 里间明黄缎绣云龙纹的斜襟长袍。
头上戴着紫貂鼠的帽子,帽顶上点缀数颗光芒璀璨的海蓝,珊瑚,松绿, 玛瑙以及珍珠等各色宝石, 颗颗都有拇指大小, 正中则是金镶着硕大的红宝石。
帽子两侧垂着数条红色的珊瑚珠子,贵不可言。
她的身段婀娜, 肌肤如雪,双眼却竟是湛蓝色, 如海水一般清澈,顾盼间勾魂夺魄。
赵世已经看呆了, 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直到察觉身边俞星臣站了起身, 他赶紧回身扶住,感觉到对方轻轻地捏了他的手一下。
这会儿那女子已经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 在她身后,是金环银环跟若干侍从, 但却都没有进门,垂首站在门外。
女子的目光越过赵世,稳稳地落在了俞星臣的面上。
她没有开口, 气势慑人。
俞星臣微微躬身“想必您便是北原的皇后娘娘了。”
胥宝沁打量着俞星臣,唇边露出一点笑意“果然不愧是百年俞家, 果真人物出色。”
她的大周官话竟是十分清晰,字正腔圆。
赵世才反应过来, 按捺心惊,赶忙行礼“不知是皇后娘娘驾到,还请恕罪。”
胥宝沁含笑看向赵世, 望着他衣着单薄,回头吩咐“岂可怠慢贵客,去取几件衣袍。”
门口有侍从迅速离开。胥宝沁缓缓落座,一抬手,示意两人坐了。
她看看俞星臣道“那些奴才们愚蠢,怠慢了俞三爷,你莫要见怪。”
俞星臣道“娘娘客气了。俞某乃是阶下囚,倒也谈不上怠慢。”
胥宝沁微笑道“俞家三公子可不是等闲的阶下囚,有幸入我北原之境,该当盛情相待才是。”
赵世在旁坐着,心中琢磨方才俞星臣跟他说的几句话,又听见皇后如此语气,隐隐地察觉不妥。
“娘娘,”赵世在脸上挤出笑来“下官这一次,是为议和而来,之前已经跟贵朝的将领们商议过了,此番,要带俞监军回定北城,倒是多谢娘娘一片盛情了。”
胥宝沁的目光依旧温和,转向赵世“哦,是这件啊,我也更刚刚听说了,他们很不懂事。好不容易请到了俞监军,怎么能不多住几日就叫他走呢何况先前多有怠慢,至少要留给北原将功补过的机会。”
赵世的心往下沉。
扫向俞星臣,却见他面色如常,显然如此情形早在他所料之中。
“皇后娘娘”
赵世刚张开口,胥宝沁却又看向了俞星臣“俞监军,您说呢”
俞星臣道“娘娘盛情,只怕是容不得我们拒绝的吧。”
胥宝沁淡淡一笑“聪明的人,总会知道怎么选择。就如同俞监军指点合都的入其乡,随其令,不是吗”
俞星臣面色淡然道“多谢娘娘厚爱。俞某正也想多见识见识北原的风土人情。”
赵世的脸色却很不好,看看俞星臣,又看向皇后,欲言又止。
俞星臣却道“那赵大人一行,是不是该请他们回去了”
胥宝沁慢条斯理道“赵大人若走,我不留,赵大人若想留,北原也有的是地方。”
赵世索性道“娘娘这是不打算放俞监军回去了”
胥宝沁道“本宫不过是请他多留两日,乃是好意。难道你觉着本宫会为难他”
赵世指着俞星臣道“难道娘娘看不到,他已经被折磨的如此了”
胥宝沁道“这是底下人糊涂,只要俞监军愿意,杀了他们,为俞监军出气如何”
俞星臣垂首“娘娘言重了。”
赵世道“娘娘,烈亲王伤重,难道娘娘就不惦记了吗”
胥宝沁脸色微冷“你是在拿胥烈要挟我吗”
赵世望着她美艳高贵的脸,竟无法回答。
俞星臣道“赵大人的意思是,永安侯已然尽心尽力。娘娘总也该承其情吧。”
胥宝沁才又一笑“正是承情,才许他自回,要不是因为这个,岂会容尔等走出祖王城”
赵世屏息“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胥宝沁轻描淡写道“总有例外。”
赵世待要理论,对方又是女子,俞星臣看向他,轻轻一摇头。
此刻外头侍从捧了衣物前来,在门口跪倒“娘娘,衣袍已经尽数取来。”
胥宝沁便看向俞星臣,端详了他半晌,道“委屈了三爷这么些日子,听说之前金环伺候的还好,便仍叫她侍奉吧。”
门口金环跪地“是。”
胥宝沁垂眸“带着俞三爷去沐浴更衣。切记,不可怠慢。”
赵世看向俞星臣,五内俱焚。
俞星臣再度向他使了个眼色。却先对胥宝沁道“娘娘,下官还有一句话想跟赵大人说。”
胥宝沁抿了抿唇“什么话不如,就用吴语告诉他。”
俞星臣心头一凛,她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此刻微微心惊,不知先前自己跟赵世说的,她到底听见了没有,倘若听见,是不是会懂。
胥宝沁却又道“你放心,我虽听得出是南边的腔调,但我并不懂吴语。”说到这里,她湛蓝的眸子里朦朦胧胧,似乎想到了什么。
俞星臣却不敢怠慢,谁知道这北原的皇后所说是真是假。
他退后两步,同赵世来到了外间廊下,但廊下竟都是侍从跟侍卫等。
俞星臣转身,却见栏杆上落了一层雪,并未扫去。
他心头一动,便背对着侍卫,对赵世道“皇后娘娘开恩,你只管安心回去。想必等烈亲王伤势妥当,自然也会容我回城。”
赵世心急如焚,没想到好好地竟果真生了变故,正欲说话,却见俞星臣的手在雪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字。
他愕然,忙定睛细看。
还没等俞星臣写完,赵世摁住他的手,竟用手指在他的掌心迅速写了两个字。
俞星臣的眼中也透出惊愕之色,左手却在雪上抚过,将那一行字抚平。
赵世道“可我但心,你身上的伤一定很难过,是不是”盯紧俞星臣,似乎他的回答很重要。
俞星臣抿了抿唇“是这也没什么可讳言的,你倒是很清楚。”
赵世润了润唇“嗯、众人都很担心你,你知不知道尤其是之前,杨院监出了事,跟随他的那些人,付老都尉还有”手指在俞星臣掌心捏了一下,“巡检司众人,再加上你的事,简直雪上加霜。”
俞星臣的心狂跳了两下“他们都在”
赵世死死盯着他,点头“你还担心他们”
俞星臣喉头微动“当然,他们每个人对我而言,都很重要。”
说到这里,俞星臣回头,看向了厅门口。
赵世跟了看了眼,却满眼疑惑“你要我怎么做呢你又不能回去。”
俞星臣双眸凝视着赵世,缓缓道“我虽不在,但还有薛督军,一切都靠他了,你有什么解不开的,只管询问他。”
赵世心头一动,深呼吸“好。就听你的。”
俞星臣稍微松了口气“事不宜迟,你还是快回去吧,薛督军还等着你的消息呢。”
说着便要重新解衣裳给赵世穿上。赵世摁住他“不用。留着吧,等你回去的时候再还给我。”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保重。”
俞星臣走前一步“路上小心。”
赵世点头,退后一步,他也并不去取金环他们准备的衣物,只管走下台阶。
一名跟随他的侍从脱下外袍,另一名递上披风。一边穿戴一边脚步不停地向外而去。
俞星臣目送赵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金环走过来“大人,请随我去沐浴吧。”
等俞星臣也去了,方有一名侍从走进厅内,跪地“娘娘,他们并没有说些别的。不过是提起了在北境的一些人,说是惦记等话。”
“若说闲话,至于要避开人么。”胥宝沁揉着手中雪白的丝帕,面无表情地说道“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她站起身,出了门,沿着廊下挪步。
只走了数步,她的目光落在栏杆上被抚平了的一片雪上。
纤细的手指探出,胥宝沁道“一,二,三”若有所思,她喃喃道“这应该是六个字,不对,又像是七个”
“娘娘的意思是”侍从在旁疑惑“可当时他们一直都在说话,不可能写字。”
“你不能,就觉着别人也不能”胥宝沁抬眸“你以为那是谁,百年世家,大周最出色的文官门第。太小看他,你只会死的更快。”
侍从色变,不敢出声。
“他们之后都说的什么,一句一句,给我说明白。”
侍从便将方才俞星臣跟赵世的对话详细复述了一遍。
胥宝沁听后,湛蓝的目光闪烁“问他的伤好突兀的问话。”
微微闭眸“不,应该是人他们在说的是人。”瞥了眼那一行字“这难道是个人名吗可为何这样长”
极快地思忖片刻,胥宝沁轻轻一招手。
侍从躬身,上前聆听。
赵世匆匆地出了王衙,上马,带人向王城之外奔去。
他心中想的,一直都是俞星臣跟自己临别那一番话。
当时两人的那番话,明着是说跟随杨登的众人,但实际上,两人所说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晓风”。
因为俞星臣在雪上写得那行字是南外城付逍之子。
当时赵世莫名,不知他为什么会提起晓风,恰好他来之前是见过付逍晓风众人的,当下就在俞星臣的掌心写下了晓风的名字。
而接下来两个人的话,一直都是围绕着晓风的。
赵世询问俞星臣的伤难过与否,最后的“是不是”,就是问俞星臣是不是在提晓风。
俞星臣则肯定了他的问话。
而赵世在俞星臣掌心捏那一下,也指的是晓风。
毕竟周围都是北原侍卫,难保耳朵灵敏的,自然不能透露。
凭着两个人的交情,对彼此的了解,从俞星臣的话中,赵世可以察觉,他很在意晓风,而晓风是那个对俞星臣来说“重要”的人。
但到底怎么重要赵世实在想不通。
最大的异样就是晓风不是大周人,肤色太白,眼珠带蓝,头发微微地卷
赵世身不由己地回想着,莫名其妙。
直到他想起,当时俞星臣做了个动作。
那会俞星臣回头看了一眼厅门。
厅门处无人,但厅内有人。
赵世又不禁想起了那位气质慑人的北原皇后,倘若换一种装束,不是身着皇后礼服,简直叫人猜不透是仙子还是
世间竟有这样绝色的美人儿,而且又是蓝眼睛等等
赵世的心陡然窒息,一个恍神,整个人差点儿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晓风北原皇后蓝色的眼睛
心里仿佛有一面雷神的鼓在拼命的敲打,赵世却不敢相信自己想到了什么。
他虽然隐约猜到了俞星臣的意思,但这怎么可能
赵世简直六神无主,恨不得立刻拨转马头,回去询问俞星臣
“大人您还好吗”一名随从赶上来,大声问道。
赵世看了他一眼“不好,非常不好。”
随从以为是因为没有带回俞星臣的缘故“是啊,真真令人震惊,为何这北原的皇后竟要留下俞监军唉回去怎么跟薛督军交代。”
“薛督军”赵世听着这一句,猛然间又想到了俞星臣的那句话。
当时他因为还弄不明白为什么俞星臣关注晓风,便问了他一句“你要我怎么做”
而俞星臣的回答是“有薛督军在你有什么不解只管问他。”
“差点忘了我怎么这么笨”赵世低呼出声。
俞星臣看似什么也没说,实际上已经把该说的都告诉了他。
此刻他们已经出了祖王城,但归途漫漫,赵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快地赶回定北城。
就在狂奔之时,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响。
一名侍从回头,却见身后竟有一队人马急速追来,自然都是北原的兵马。
赵世睁大双眸,他意识到自己这一趟恐怕真的没有那么顺利
北原游牧起家,以骑兵著称,赵世等人的马力自然比不上这赶来的一队精锐,不到两刻钟便追上,将他们拦住。
赵世只做不解,义正词严道“这是在做什么我们是奉了你们皇后娘娘之命,返回定北城的。还有什么吩咐不成”
那为首之人道“俞监军有几句话,忘了告诉赵大人,请您返回。”
赵世岂会轻信“什么要紧的话大可不必,等烈亲王回到祖王城,他回到定北城,多少话也说的了。你们还是请回吧。”
刚要挥鞭,却给那侍卫长拦住“赵大人,您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赵世大声呵斥道“放肆我是来议和的使者,也是你们皇后亲口请我回城的怎么,你们不把皇后娘娘的旨意放在眼里,是要造反吗”
这一句,却十分有效。
跟随着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在北原,帝后都如神祇一般,尤其是胥氏一族,他们都是白肤蓝眼,男子相貌英俊,女子亦是绝色。
对于北原臣民而言,胥氏是最接近天神的存在。故而从上到下,都极为爱戴信奉,不敢有丝毫不敬。
此刻听赵世抬出皇后,士兵们不免有些张皇。
赵世道“还不退下”
他狐假虎威喝退了众人,冷哼了声,挥鞭带人急去。
剩下那侍卫长犹豫不决,原来先前皇后身边那心腹叮嘱他们的时候,并没有特意交代说是皇后的意思,而只是让他们速速把赵世众人带回,不可伤及性命。
所以现在,对侍卫长而言,竟有点儿左右为难。
定北城。
从留县出事后,付逍众人,又押送药材等来到了定北城。
众人一个个都心中黯然,因为杨登之事,就如同一块大石,压在大家的心上。
何况俞星臣也是落于敌手,生死未卜。
这日,薛放正在端详北境的地理图,跟两个将领商议军情。
其中一名参军道“幸而先前督军安排妥当,虽是撤退,却并不曾有士兵伤亡。”
当时薛放故意安排了一场诈败,士兵们刚跟北原交手,便假装不敌败逃,留下了许多旗帜、甚至粮草马匹之类,伪装出确实败退的样子。
无非是迷惑北原,也为了“议和”铺垫,至于士兵伤亡,倒是希微,只是北原俘获若干粮草辎重,自然狂喜非常,不疑有他。
薛放为了俞星臣,也算是忍痛割肉了。
晓风走到了门口,试着向内打量。
将士们常在这里商议作战,晓风有数,不敢贸然闯入。
薛放察觉,扫了一眼他“进来吧,有什么事”
晓风虽然进门,但不靠前,支支唔唔,低了头。
薛放抬眸,先示意将士们退下。
他问“这两日看你一直都似有心事,是为什么说罢,男子汉大丈夫,别吞吞吐吐的。我不喜欢看。”
晓风咬了咬嘴唇“十七爷”深吸气“我、我是什么人”
薛放眉头一皱“什么”
晓风道“那天那些流寇说我、是北原人。”他的脸上浮出一点茫然,按捺难过“十七爷,其实、我不是我娘生的,是她捡来的,我难道真的是北原人”
薛放想了想“你想成为什么人”
晓风瞪大了眼睛“我、我觉着我是周人。”
薛放一笑“你觉着”
晓风低下头“十七爷,我、其实害怕我真是北原人,那我该怎么办”
薛放嗤了声,忽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狗是怎么来的”
晓风疑惑“嗯”
“我听说,原本没有狗,狗是从狼变来的,古时候的人把狼养在家里,喂它养它,那吃人的狼就渐渐地就变成了帮人的狗。”
晓风的眼睛瞪得溜圆“十七爷,你”他当然不是个笨孩子,明白薛放的意思,但用狗来比喻他,这
倘若是俞星臣在这里,恐怕就会说那句“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了,但薛放的话,显然更适合晓风,简单易懂。
薛放望着晓风,道“我从来认为你是周人,想必你母亲,付逍也是同样这么认为,认识你的人都不会怀疑你的来历,你跟大家都是一样的。至于你,你只管问问自己,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晓风抿了抿唇“我、我当然想成为跟十七爷一样的人,跟付叔一样的人”
薛放道“那还问什么,你就是大周的人。”
晓风脸上的笑蓦地闪了闪,又迟疑地问薛放“十七爷仪姐姐、也会跟你一样想法吧不会讨厌我吧”
薛放皱眉“她最偏爱你们这些小孩子了,讨厌你亏你怎么想得出来”说着屈起手指,在他额头轻轻地弹了一下。
晓风捂着额头,反而露出了笑容。
正说完,外间付逍走来“快,赵御史他们回来了,情形不太妙”
薛放拧眉“为何这么快俞星臣没回来”
付逍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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