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县, 城门外。
杨仪跟薛放的车驾才拐过小山丘,便看到城门口白茫茫一片。
起初以为是雪,细看, 才发现是些穿着雪白孝服之人。
有大人,还有很多小孩子。
斧头在前方先看见啦,赶忙回头告诉。
薛放掀开车帘,杨仪看出去,果真见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却无一例外的都是满脸悲怆的神情。
尤其是那些稚嫩的脸, 披麻戴孝, 闪烁着泪光的眼睛都看着车驾的方向。
马车在城门口停住, 为首的竟是钱知县本人, 上前深深躬身“留县知县钱敬云, 参见永安侯、薛督军。”
薛放拢了拢杨仪的肩头, 自车中跳下地,指了指门口众人“这是怎么”
钱敬云道“回薛督军,听说督军跟永安侯今日会抵达留县, 百姓们自发出城相迎”
薛放只以为他是逢迎之故, 硬逼着这些人在这里挨冻, 便皱眉道“谁让你这样做的。”
钱知县垂首, 他身旁一名耆老,年纪大概六七十岁, 上前躬身道“督军大人,此非知县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自己的心意。”
擦了擦眼泪,耆老道“杨院监为北境而来,却在此处殒身, 我等惭愧痛心彻骨。”他回头指着那些孩子“这些孩童都是杨院监从殊县带来的,也是杨院监认作义子义女的,他们都愿以儿女之礼,向杨院监尽孝,之前已经为杨院监守了六日的灵,今儿从早上天不亮就在此等候了。”
薛放一叹“罢了,让他们回去吧。”
这时侯,不知是谁说了声“那就是永安侯的车驾。永安侯真的到了”
众百姓们面面相觑,那些孩子们则瞪着车驾的方向,纷纷哭着跪了下去,一时之间,啜泣声此起彼伏。
杨仪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了城的。
从才进城门,便见路边上站着许多的百姓,将到知县衙门的时候更甚,都是头戴白布之人,也都知道了今日永安侯前来祭灵。
杨仪下车,扫了眼周围那些穿着孝服的孩子们,转身向内。
薛放始终不离她左右,此刻很不放心“不如、不如别看了”
他当然知道杨仪该跟杨登见最后一面,但又实在怕杨仪受不住。
杨仪试图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十七,你扶着我。”
薛放握住她的手,一手扶在她的肩头。
堂中,是一口新造的柏木棺椁,散发着柏木的清香,跟香烟气交织在一起,并不难闻,但却令人忍不住眼中流泪。
堂中,原先有一些钱知县请来的和尚道士在诵经,此刻都放低了声音,纷纷退后。
杨仪上前,屏住呼吸向内看去。
杨登静静地躺在棺椁内,脸色稍微地有些灰白。
他穿着一身官袍,神情看着很安详。
杨仪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摸一摸。
她想起自己的那个梦,想叫他一声“父亲”,想让他答应自己。
可不知为何,这两个字竟仿佛千钧之重,她无法出声。
她的身上已经没有力气了,若不是薛放在旁边拥着,只怕她已经跌倒在地上。
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中滚落。
薛放知道她的心情,此刻抿了抿唇,深呼吸,他望着棺材中的杨登道“登二爷啊,不对,你叫我改口,我竟又忘了岳父大人。”
咽了口气,薛放强忍悲戚道“杨仪来了,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泪先一涌而出。
而一声“杨仪来了”,让杨仪情难自禁,终于带着哭腔颤抖地叫了出来“父亲”
堂中的孩童跟钱知县众人,听了这声,顿时都忍不住大放悲声。
这日,俞星臣赶到之时,天色已暗。
钱知县匆匆带人去迎接,到了县衙,见挂着白幡,地上洒落着纸钱,凄冷悲烈。
中厅内,两个人跪在杨登的棺椁灵位之前。
两人都穿着雪白孝服,薛放让杨仪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慢慢地往铜盆内添纸钱。
铜盆内的火光,把两个人的身影映的明明灭灭。
钱知县望着他们,小声道“俞监军,劝劝永安侯吧昨儿为杨院监守了一宿,这两日竟是没大合眼,看的人真是”
俞星臣以为有薛放在杨仪身边,总会好些的。
不料竟如此。
他吁了口气,走进厅内。
薛放已经察觉了,微微回头看了眼,虽稍觉惊讶,却只一点头。
俞星臣同他颔首,缓步走到棺木旁边。
此刻杨仪已经是恍惚之中,竟不知道是他到了。
俞星臣垂眸看向杨登,望着昔日敦厚温和的长者,此刻竟然天人永隔,瞬间不由也眼前朦胧。
他转开头,抬手拭泪。
杨仪原先正眯着眼睛看面前的火盆,终于察觉影动。
抬眸,依稀中看见隔着火光的俞星臣,她有些讶异地睁大了双眼。
俞星臣望着她,一时竟也无话。
四目相对,顷刻,杨仪半是诧异地喃喃“你不是已经逃出了祖王城吗为什么也”
俞星臣一愣。
薛放看看杨仪,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只听杨仪呆呆地说道“连你也不在了,就这么”
她只管盯着俞星臣,泪从没干的眼中又缓缓地滑落。
薛放猛地一惊,忙道“你在说什么你说俞监军死了他他没事,他是才从定北城过来的。”
杨仪一惊“啊”连日来的无法合眼,悲惊交际,让杨仪意识模糊。
俞星臣在火盆前半跪,抓了一把纸钱放在盆中,低低道“我从祖王城顺利脱身,已经无碍了。”
“啊对。”杨仪总算想了起来,“我听说了”
纸钱很快化成灰烬,俞星臣看了会儿,抬眸看向杨仪。
却见杨仪仿佛不认得他一样,依旧自言自语似的“这么说不是魂魄”
她伸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薛放眼疾手快,忙将她的手握住“他不是,他是活生生的人。”
杨仪看着他摁住自己的那只手“人”
薛放仓促一笑,轻声道“杨仪,你是太累,该睡会儿,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我不,”杨仪却不肯“我要留在这里,陪着父亲。十七,你陪我一起好么。”
之前薛放每次想带她回去歇息,她总是不愿意,此刻,薛放有些按捺不住,她居然已经恍惚到人鬼不分,行为失常。
他揽着杨仪,在她耳畔低语“你听话,只睡一会儿就行了。”
俞星臣也开口道“是啊,你跟着小侯爷先回去,世叔这里,且让我守一会儿,我也有好多话想要跟世叔说呢,给我一点空儿,好吗”
杨仪又眨了眨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竟道“好。”
薛放心中微惊,但同时也松了口气,当下把杨仪打横抱起,转向内衙。
俞星臣望着他们离开。
然后他起身,默默地盯着那块灵位看了半晌,回头吩咐钱知县“请帮我备一套孝服。”
钱知县一愣。
永安侯着孝服,而薛督军是她的夫君杨登临死前曾许过,说他们已经成亲,让他改口称呼“岳父”,故而跟她一起服孝是应当的。
除了他们外,还有杨登收养的那些孩童。
但是像是钱知县他们这些人,只要在额头缠上白色麻布就是,不用行儿孙辈的丧礼。
但钱知县又一想,他们都是京内来的,俞星臣又称呼杨院监为“世叔”,想必亲戚关系非同一般,倒也说得通。
于是忙叫人去置办来,俞星臣换上孝服,重又在灵前端端正正跪倒,磕了头,烧了纸。
薛放将杨仪抱回了后院,斧头带了两只狗子,捧着一碗药送来。
“小甘姐姐才熬好了的。”斧头把药端给薛放“十七爷快让仪姑娘喝了吧。”
薛放接了药碗,有点犯难,这两日杨仪的身体虽然不好,但居然也犯了脾气一样,药也不肯好好吃。
每次喝药,都跟上刑一样,喝一口吐两口。
此刻杨仪又昏昏沉沉地,总不配合。
薛放只得将她半抱住,哄几句,自己喝一大口,再强行喂给她。
杨仪被逼喝了半碗药,便举手推他。
薛放只好将剩下的半碗放下“好好,不喝了,知道你嫌药苦”
或者不是药苦,而是她的心里苦。
薛放道“不喝就不喝,那就好好睡一觉,乖。”
杨仪喉咙中咕哝了声,薛放凑近了,听她说什么“别死”。
趁着杨仪好不容易睡着,薛放也跟着歇了歇。
他睡得比杨仪还不安稳,几乎半刻钟便要睁一睁眼。
看看怀中的人,又往往前方暗黑的窗棂纸,心中太多的事顶着,哪儿能睡得成。
尽量小心地起身,出门,让小甘跟斧头在这里看着,薛放往前厅去。
走到了厅门口,薛放一愣,他看见一个身着孝服的人跪在灵位前。
起初他以为是杨登认的那些孩童,但身形却明明不同。
定睛,才认出是俞星臣。薛放走上前,望着他“你你为何穿这样重孝”
俞星臣道“不成么”
火光照着他的脸,无悲无喜,只有眼角一点微红跟泪渍,点缀着内敛的悲伤。
薛放道“你又不是儿孙,也不是”
虽然他知道这会儿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
俞星臣淡淡道“我叫杨院监一声世叔,他又是个令人敬重的长辈,如今客死他乡,我尽心乃是应当,就不必再说这些了吧。”
薛放觉着他说的有理,苦笑,也在旁边跪下。
默默地加了纸钱。薛放问起俞星臣祖王城的事。
因为两侧还有念经的和尚道士,以及那些守灵的孩子们,俞星臣尽量放低声音,简略告诉。
顷刻,铜盆内已经是满满地纸钱的灰,有孩童们上来,便将纸钱灰包裹在金银口袋之中。
两人起身走出外间,于廊下,俞星臣便将圣旨的事情告诉了薛放。
“皇上旨意,叫她随着杨院监的棺椁一起回京。”
薛放拧眉道“这时侯不行。”
俞星臣看向他,薛放道“你也瞧见了杨仪的情形,我不能让她在这会儿离开。我不放心。”
俞星臣颔首,又默默地“此事你便告诉她就行了,看她的意思如何。”
薛放没有异议,只不过望着俞星臣,面带思忖之色。
俞星臣道“薛督军还有话说”
薛放的目光逡巡,终于道“没,只是想问你的伤如何”
俞星臣看看手上的冻疮“无碍,过一阵儿自然就好了。”
薛放又一想,便问了晓风胥烈等的事情,俞星臣一概都告诉了。
次日天不亮,杨仪醒来,望着室内摇曳的烛火,竟不知今夕何夕。
小甘扶着她,温声问道“姑娘,觉着如何”
杨仪望着小甘的脸“我做了一个梦”她想起自己是在“今生”,但旋即心头狠狠一牵,那是因为想到了自己方经历了什么。
薛放从外进来,先叫她喝了汤水,才告诉了她圣上旨意的事。
他并没有先开口阻拦,而看杨仪的意思。
薛放虽然不愿意杨仪离开自己身边,千里扶棺回京,但假如杨仪愿意,那他
“俞监军呢”杨仪忽然问。
俞星臣也在子时刚过才歇息了一个时辰。
三人在厅内碰头。杨仪见了他,直接说道“我不能在这时候回京。”
薛放在后松了口气,俞星臣却淡淡地,这个答复早在他意料之中。
“可是,皇上的旨意谁敢违抗”俞星臣回答。
杨仪垂着眼帘,声音轻的像是一阵薄薄的烟雾“那也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我本想写一封折子给皇上,但”
但她实在心力交瘁,心乱如麻,心中虽然有无数的话,但细细一想,却又仿佛是空的。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情形下,会写出什么来。
最后,杨仪吸了吸气“能否劳烦俞监军帮我写。”
她的心意,俞星臣必定会知道,他也必定会把她想说的所有都写出来。
俞星臣错愕。
迎着杨仪的目光,俞星臣一顿之下,竟没有多余的话,只道“好,交给我,你放心。”
“多谢。”杨仪松了口气。
她转身要走开,却又止步。
低着头,杨仪低声道“我、还想请教你一件事。”
俞星臣走近一步“你说。”
杨仪吸气,看了看前方,方才不知是谁来了,薛放走出门去,并不在跟前。杨仪便道“父亲是不是我害死的”
如闻惊雷,俞星臣陡然一惊“你说什么”
杨仪并不看他,仍是直直地望着门外,依稀瞧见几点雪花的影子“假如不是我在这里,他应该不会来,自然就不用被卷入”
“杨仪,”俞星臣走到她身旁,打断了她“杨院监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的,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从不曾为此后悔过,你若是把他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只怕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是、是吗”
俞星臣盯紧她“之前我在祖王城,你日夜惦记,难道,也是怕我死在那里,怕万一我死了,自然也觉着是你害死的”
杨仪的眼珠稍微动了动,仿佛在寻思他的话何意,然后她道“是是吧。如果你有个万一,自然也是我”
“不是你”俞星臣断然道“跟你无关。不管是世叔还是我自己,我们都是随着自己的心所做的决定。不管在这里遇到的是什么,都毫无怨尤你若不懂,便想想你自己,你为什么要来”
在泥淖般的悲伤里,加上身体的缘故,杨仪的脑瓜已经不太能动了“我、为何要来。”
最大的原因当然是薛放。但当目睹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她知道自己来对了,她必当做点什么。
俞星臣道“世叔有一句话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于我而言,亦是如此,我们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这已经足够你要是把世叔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却是太看轻了他,也玷辱了他。你明白吗”
杨仪闭上双眼。
俞星臣望着她纸片一样的身子,眼底藏着隐痛“还有一件,与其去想这些不值一提的,你、还是多保重身体吧,我想,世叔绝不会看你就为他伤感至无法自拔的地步,毕竟他来北境,可不是为了无所作为的,而你在北境,也不是为庸庸碌碌而已,你要真的想为了他好,让他安心,那就做你该做的事。不要这样这样”
他在意的是她的身体,故意用这些话来激励她。
夏绮没有说错,俞监军很知人心通人意。
但夏绮不知道,俞星臣跟杨仪之间的那些隐情。
此时俞星臣说到最后一句,不由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叫人,心疼。”
杨仪垂眸,吸了吸鼻子“你不知道、我心里”
“我当然知道”他身不由己地回答。
就在这时,门外人影一晃,是薛放。
他并没有入内,只站在门边,双眸带冷地看着里间。,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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