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的匣子打开, 里头却另有一个玉盒。
严丝合缝、巧夺天工。
魏明洗干净了手,轻手轻脚地将玉盒打开后,却见里头是柔密的黄缎铺着, 缎子之上,有一颗如同鸽卵般大小的丸药。
细看,却原来外头是一层淡黄的蜡封。
魏明小心端着那玉盒走来, 给皇帝过目。
皇帝凝视了会儿, 又看向榻上的人。
在他面前的自然是杨仪。
一头乌发散着,苍白如纸的肤色, 颓然消散的神气儿。
先前皇帝亲眼见到她的第一眼, 心中生出了一个大不祥的词。
此时皇帝探手, 从魏明手中的玉盒内,捏住那蜡封药丸。
他盯着那蜡封, 眸色闪烁片刻,手指间微微用力。
极细微的一声响,蜡封裂开。
里间,却是一颗淡金色的丸药,拇指大小。
皇帝凝视的瞬间, 那丸药已经开始有些色变。
他急忙示意, 旁边魏明上前, 用一枚玉勺接住。
走到床边, 皇帝轻轻地捏开杨仪的嘴,将那丸药送到她的口中。
杨仪的唇都干了, 但破损处, 仅仅有一点血渍渗出。
她通身的血气都仿佛要枯竭。
皇帝盯着她干涸的唇,问道“无根水呢。”
魏明回身,从一个宫女手中的托盘中又取了一个金碗, 里头盛着半碗水。
皇帝望着面前的金碗,似笑非笑地说道“说要无根水,便立刻下了雨。看样子是天意啊,天意,让永安侯命不该绝吧。”
所谓“无根水”,便是天降之水,尚未落地,故而叫做“无根”。
这种水一般是用来做药引之用。
用金勺舀了水,送到杨仪的口中。
那颗药丸遇到无根水,隐隐地便有化开的势头。
“玉液琼浆无根水,何必虚妄求长生,呵”皇帝的手一松,叹息道“一切自有缘法,且尽人事而已。”
长叹了声,皇帝负手向外走去。
魏明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榻上的杨仪,听见皇帝念了这声,忙转身跟着往外走去。
来到外间,却见江太监站在那里,魏明暗暗示意,江公公才赶紧入内看护。
俞星臣的马车向前,不知不觉行驶到了双溪茶楼左近,在柳树旁停下。
原来之前小公爷陪着杨仪,远离定北城,不料却被陈献追上。
陈十九一看杨仪的情形,不消说惊心动魄。
“带她回京。”陈献狠狠地咬了咬唇,几乎把嘴唇咬破了,他望着黎渊道“从这里走运河道”
黎渊问道“为何回京。”
陈献道“是皇上的意思。”他补充了一句“是我在离京之时皇上格外叮嘱了一句。”
那时候,皇帝已经听了北境的急报,知道杨仪已经病倒了。
而皇帝说的那句话是“让她回京,回京才能有一线生机。”
当时陈献还以为,皇帝在“胡言乱语”。
杨仪何至于到那种“一线生机”的地步
没想到,是一语成谶。
黎渊本是不想听陈献所言,毕竟这违背了杨仪的意愿。
而此刻杨仪已经昏迷不醒,竟仿佛奄奄一息。
江太监在旁劝道“小公爷,若皇上有这话,那必定是有法子,天下之大,卧虎藏龙,京城又是能人聚汇之地,未必没有能救永安侯的灵药跟神医。也许到底试试看”
黎渊深深吸气,道“万一不成呢。给薛十七知道了”
三人极快一合计,便从运河道秘密回京,而陈献先一步回京报信。
宫内即刻派人接应,神不知鬼不觉,甚至比俞星臣他们还要快一步。
俞星臣听了黎渊所说,只又问了一件事“她现在怎样”
黎渊言简意赅道“不好。”
俞星臣屏息,然后问道“皇上”
黎渊拧眉道“皇上的法子,未必就是好的。”
这倒是,他们谁不知道皇帝的脾性,那样神鬼莫测。
俞星臣定神“你先前说以防万一”
黎渊低头道“我觉着皇上对她太过、太过用心。我不知道带她回宫是好是坏,但现在顾不得别的,只想保住她的性命。”
虽然黎渊并没说其他,俞星臣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想皇上还不至于对杨仪怎样。”
黎渊眉头一皱,讶异“你你确信”
俞星臣沉默片刻,回答道“我确信。”
黎渊对俞星臣的能耐自然从不小觑,他巴不得从俞星臣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可以心安。
但又实在不明白为何他如此确定。
看到小公爷眼中透出的疑惑之色,俞星臣道“总之你不必担心这个,何况如今最要紧的是她性命无恙,何况退一万步,只要她活着,什么都可以商榷。”
他早已经不是前世那样的心境了。
天大地大,没有什么比得过杨仪的命。
黎渊凝视着他,终于一笑“你说的对。”
两人商议妥当,黎渊正欲下车回宫,俞星臣想起一事。
问道“宣王殿下去了定北城,你可知是为何”
黎渊想了想“我也是才知道这件事,在这个时间,我想大概是去跟北原谈判,或者对于薛十七的封赏。”除了这些还能如何
俞星臣目光闪烁,却不再询问。
黎渊下车,自骑马离开。
俞星臣撩起车帘目送他离开,正欲叫马车转头,无意中向着双溪茶楼处扫了眼。
却仿佛在二楼窗口处,看到了一张久违的脸。
目光交错的瞬间,看清那人眉眼,俞星臣才确认自己并未看错,那确实是杨甯。
她竟然不在宣王府,却在此处
怪了。
一刹那的错愕,俞星臣还是将车帘放下。
马车调头离开。
杨甯也断然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俞星臣。
当看见灵枢随车而来的时候,她简直不相信。
不过俞星臣并未露面,直到最后他掀开车帘。
她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
却几乎不认识他了。
杨甯自觉就仿佛看着一个从未照面的陌路人,不管是气质还是容貌。
他清减了好些,眉眼看起来格外鲜明,风骨凛然。
在对视的刹那,杨甯有一种错觉,也许俞星臣会下车来见自己。
可到此是她多想了。
他只错愕了那么一会儿,便立刻放下了帘子。
杨甯觉着好笑。那么薄薄的一片车帘,却好像把整个世界都跟她隔阂开了。
此时此刻,茶室中,在杨甯对面的,是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但在他一开口,听那有点尖细的声音,才知道是位公公。
他躬身道“娘娘,青妃娘娘只说了这一句话,奴婢该告退了。”
杨甯道“有劳。”
身旁的冬儿走来,赏给他一锭银子,那小太监欢天喜地地告退了。
小太监去后,冬儿才对杨甯道“娘娘,青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完璧归赵”
杨甯回想方才惊鸿一瞥的那张脸,真是奇怪,越是不愿意去想的,越是淡忘不了。
她的脸色微冷,并未回答。
冬儿瞥见,便知道自己多嘴了,忙打住了。
杨甯又淡声道“你也该改改称呼了。”
冬儿打了个寒战“是。”
杨甯起身。冬儿跟旁边的一个嬷嬷急忙过来扶着。
虽然在外人看来,侧妃娘娘至少还有三个月才能生产,但杨甯心里知道,她已经快要足月了。
这时候她本来不该出来走动。
慢慢下了台阶,出了茶楼。
上车驾之时,杨甯道“善为庵那边,情形如何。”
冬儿忙道“之前派人去看过了,少奶奶的情形尚好。”
杨甯不再言语。
原来从顾莜在杨登灵柩前自戕之后,虽然人被救了回来,但昏迷了半月之久。
而在醒来后,顾莜倒是并没有再寻短见,而只是想要落发为尼。
杨甯没有拦阻,横竖只要顾莜活着就行。
只要别再让她亲眼看着母亲出事。
虽然她自诩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如今,杨甯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个原本曾困惑她,却被她忽略,现在她急需要弄清楚的一个问题。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如何发生的。
为什么她的人生会重新,为什么杨仪跟自己一样。
她想弄清楚,如果可以,她想改变现在的局面。
虽然外人看来,她依旧是端王侧妃,荣宠在身。
但杨甯自己知道,她简直是四面楚歌,孤家寡人。
这种情形,跟前世那一败涂地又有什么区别不也许是有区别的。
前世她毕竟死的痛快,轰轰烈烈。
但现在
她在活受罪
周围所发生的一件件事,杨登,顾莜,俞星臣,对她来说,仿佛是在被凌迟。
是被砍头痛快,还是凌迟的好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杨甯都想笑。
其实关于这所有谜题的症结
杨甯隐约觉着,俞星臣可能知道这个答案。
从上次她不想俞星臣去北境,两人最后见的那面的对话,她能听出他没说完的那句的弦外之音。
俞星臣可能知道,为什么一切会重新开始。
只不过,俞星臣似乎没有想要告诉她的意思。
杨甯本来不指望了。
可是方才望见俞星臣那“形销骨立,黯然”之态,容貌上的改变本不算什么大事。
然而杨甯看得出来,俞星臣的心里很不好过。
当然不会是因为北境。
毕竟北境的一切,简直是超乎想象的顺利,不可一世的北原人竟连番吃瘪,这也是在俞星臣去北境之前、杨甯万万没想到的。
她还以为,俞星臣这一去就是一去不还呢。
但虽然打了胜仗,一切向好,为何他的眼睛里还藏着隐痛。
人看起来竟比先前越发沉郁。
不是为了天下大事,那自然就是为了人了。
杨甯不太喜欢自己推出的这个结论。
但是,也许这是个机会。
定北城。
这两个月来,薛放又接到了杨仪的一封信。
她报了平安,说自己已经见到了颠道士。
那本洛济翁所留的医书果然博大精深,她每天忙着看书,竟忘了给他写信。
不过,她按照医书上的药方,给自己配了药,人比先前竟好些了。
再加上颠道士从旁指点,只怕好起来指日可待。
她又告诉薛放,不必写信给她,更别叫人来寻,因为颠道士不愿意有人打扰。
而且道士的住处也经常换,自己有好些医药上难解的问题要请教他,所以不能惹他厌烦。
薛放把她写得三封信摆在面前,每天都要看上一次。
只要想念她的时候,留神不定的时候,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拿出来细细地看,就仿佛是从她的字里行间找定心丸,细细地在口中心里咀嚼。
很快,每一封信的字句几乎都会背了。
宣王殿下来到定北城,薛放事先是知道的。
朝廷本来就要派钦差前来,不足为奇。
宣王到了后,先是询问之前的几场战事的详细,然后便又问那所谓“御驾亲征”之举究竟如何。
其实当时薛放人在夏州,那些事情是杨仪跟俞星臣所做。
但既然宣王问了,薛放便也一五一十说了,只说是夏州情形紧急,定北城这里才用这计策围魏救赵,调虎离山。
宣王沉吟。
薛放发现他的神情仿佛比以前要“丰富”的多,不再如先前般死板僵硬的脸。
于是多看了几眼。
宣王察觉,便问道“你觉着奇怪吗”
薛放嘿然一笑“王爷在说什么”
宣王盯着他的脸,端详了半晌,微笑道“哦,原来你不知道。”
薛放看着他“新奇”的笑容,更加讶异“您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宣王顿了顿,便道“是永安侯。”
一提到杨仪,薛放人都坐直了。
之前杨仪跟薛放私下里曾经说起过宣王的“脸”,说他如同戴了假面具一样,没什么表情。
后来,杨仪推断这是一种病症,也许跟宣王小时候被炭火之毒戕害有关。
但宣王不曾请她医治,而杨仪也不可能主动开口,更加没有时间。
不过杨仪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她暗中跟林琅提起了宣王殿下的病症,而且把自己琢磨出来的一套救治法子,细细地告诉了林院首。
那就是用针灸之法,在宣王的脸上身上经络动针。
之前林琅每每往宣王府走动,大家以为是给侧妃娘娘看诊,而杨甯却知道林琅是为了宣王但她当然猜不到,林琅又是得了谁的授意。
本来以林院首的稳妥,是不会主动掺和此事。
但既然杨仪告知了,林院首偶然在宣王面前隐晦透露了一两句,说是世间有此一病症,想试探宣王的意思。
没想到宣王竟主动开口请他医治。
行了几次针,虽然并未痊愈,但不得不说,比先前已大有改观。
薛放听宣王说罢,却并不觉着惊愕,只道“她就是这样,看不得人被病痛折磨,总要想方设法替人除疾消苦。”
宣王长吁一口气“她倒是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也许不是不在意,只是医者不能自医而已。”
薛放不喜这话“杨仪只是体弱,慢慢地调养总会好的。”
宣王沉默。
薛放因说到了杨仪,不免有点走神。
心里又有些怪怪的,恨不得立刻把她的信再拿出来过目安心。
直到宣王唤道“十七。”
薛放起初竟没听见,宣王又叫了两声,他才急忙答应。
宣王望着他,缓缓道“本王知道你劳苦功高,本该封赏,但”
这针灸之法果真有效,薛放竟从宣王的面上看到了从未出现过的一点“为难”之色。并不像是之前那样“讳莫如深”的模样了。
薛放有点回味过来“王爷有话请说。”
宣王道“御驾亲征的事情在京内,被许多御史弹劾,皇上虽也知道你的功劳不小,但众怒难犯,何况这先例不能开,否则以后人人都可以肆意妄为,乱了朝廷规矩。”
“哦”薛放点点头道“是要降罪”
宣王吁了口气,道“薛不约听旨。”
薛放起身,跪地。
宣王道“薛放身为北境督军,行事乖戾放诞,捏造御驾亲征之实,罪不容恕只念在统军有功,大败北原,如今功过相抵,削去北境督军之职位,由威远守备穆不弃暂代督军。”
薛放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听着,听到最后便放了心。
他担心不是自己不当督军,而是担心会是谁继任,有穆不弃上,那是再好不过。
宣王垂眸看着他“听清楚了么”
薛放一笑,仰头问道“王爷,我现在是不是无官一身轻了”
宣王以为,以他的性子,必定要愤怒不已。没想到是这个反应“怎么”
薛放搓了搓手。
他的手已经恢复如初,甚至连腿上的那本来永不会痊愈的疤痕,都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如果不细看,几乎看不出彼处曾受过伤。
薛放站起身来,笑道“我既然不再当这督军,那可要去干该干的事儿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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