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紧盯着决明, 大概是他的眼睛太亮,决明有点不安,悄悄地向着金燕燕身后躲了躲。
金燕燕并未察觉异样,忙着赶到薛放身旁, 笑道“十七爷, 你怎么有功夫来鹿鸣了”
薛放把她拨拉到旁边, 对决明道“我正要去找你呢, 你怎么在这儿”
决明支支唔唔说不上来, 金燕燕又抢着说道“是我的主意, 我让慧娘跟决明搬到鹿鸣来了, 就住在我们家里,这样还稳妥些, 永安侯之前不还担心决明落入坏人手中吗”她一脸要求夸奖之色。
薛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是吗哦你想的挺周到。”眼珠转动,又问“决明, 你娘亲好了”
“好、好了。”决明总算回答。
金燕燕得了一句敷衍的夸奖,却信以为真, 仍笑眯眯道“多亏了永安侯,慧娘一直称赞永安侯, 还说没有当面再谢谢她呢。”
薛放嘿然道“这不是还有机会么。”他望着决明道“决明,你想不想当面跟永安侯道谢”
决明哪里知道他心里的打算,立刻回答“想的。”
金燕燕表示赞同,跟着道“我也想”
此刻金平已经看出薛放另有所图,毕竟先前薛放叫他打听杨仪的下落,以金平之老辣,自然立刻猜到了他想干什么。
见女儿一直打岔,金员外不由分说,便把她揪到了一边去。
那边薛放拉着决明, 一番嘀咕。
最终决明还是点了点头。
薛放满意笑道“事不宜迟,赶紧跟你母亲说说,咱们启程。”
金燕燕听个正着“十七爷,启程去哪里我也”
话未说完便给金平捂住了嘴。
薛放撺掇决明,说自己找不到杨仪了,想叫他帮忙。他为了让决明答应,故意说杨仪可能还有危险。
决明当然是许了,不过,薛放仍是担心慧娘不肯叫决明走。
毕竟之前定北城闹得轰轰烈烈,慧娘不知多担心,好不容易儿子回来,哪里舍得。
谁知慧娘听了决明所说,即刻便叫他跟着薛放走,并且叮嘱决明道“一定要找到永安侯才回来,永安侯平平安安的娘才放心。”
薛放暗暗感慨。
于是薛放从鹿鸣带了决明上路。
他们在到澶州的时候,决明准确地选择了杨仪黎渊离开的那条路。
一路到了绵州,绵山城。
虽然那“一尸两命”的案子已经过去了数月,但绵山城的百姓们兀自记忆犹新,闲谈之中时常提起。
那禽兽般的一对男女已经被处决,被杨仪救回来的那妇人跟孩子,却早已经脱离险境。
虽然那老五不是好东西,但她的婆婆却着实是个贤良妇人,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过街市的时候,正有几个茶客在闲话此事,说起当时的情形,人人都称叹神异。
毕竟当时杨仪在马车里,而那妇人在棺材中,如何能得知人没死
且又硬生生地把一个看着早已死去的妇人抢救回来真是闻所未闻。
提起这个,不免又提起杨仪在北境所做的别的善举,甚至有消息灵通的打听到先前他们在京内的案子之类,越发说的神乎其神。
倘若薛放不认得杨仪,只怕也会听了他们所说,以为真真神人转世了。
此时薛放听到那些称赞,心中半喜半忧。
回头看决明,却见他的脸色比自己的还要差。
“怎么了”薛放问。
决明左顾右盼,眼神像是受到了惊吓,却最终没有出声。
“他们又往哪里去了”薛放不以为意,毕竟决明这种反常的情形他见得多了,只又问要紧的。
决明伸手指指路,他们从南门而出,沿着官道行了一阵。
薛放越走,越觉着不安。
他猜到决明是在沿着杨仪他们走过的路而行,但走到如今,他逐渐发现这条路的路径有些奇特。
不像是在跟什么人“汇合”,反而像是在“甩脱”什么追兵之类。
假如不是决明带路,薛放绝对想不到他们的路径会是如此奇异。
走了数日,他们竟然来到了南北运河的边上。
薛放看着面前宽阔的大河,扭头看向决明。
若不是知道决明之能,简直要以为他是走错了路。
“在这里”他诧异地问。
决明望着前方的河流,飘忽的目光看向更远处。
就在薛放耐心等候的时候,码头上其他众人却自顾自忙碌不已。
有漕司的人在督管货物,也有赶路的人来来去去去。更有几个靠岸歇息的船商对坐闲话,无非是说又运了多少的茶叶,豆子,蔬果之类往北境去。
他们道“往年可断然没有这样的,如今去北境的货物一天就有十几趟,果然是打了胜仗,气象都不同了。”
“据说南边许多商人都纷纷动身,赶往北境去了,这些人的眼神最利,又不知盯上北境的什么好东西了。往年他们哪里肯去,我听说他们还把定北城叫土匪窝,嫌弃着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却又道“这就叫风水轮流转,不过,说不准北境以后如何呢,我听闻之前永安侯跟俞监军都已经回京,最近不是把薛督军都罢免了”
“是啊,朝廷的事情咱们自然不懂,但是罢免薛督军这又是干什么才打败了北原,这是绝世之功,就算封个大将军啦之类的也不为过,简直叫人想不通难道是怕北境太安定了吗”
“谁说不是呢这薛督军,俞监军,还有永安侯,就算留一个在北境也好啊,一个都不留那怎么成。岂不是失了主心骨”
“对了,说起永安侯来,你有没有听说,永安侯不曾回京据说不知道去往何处了。”
薛放听他们说到这里,才留意起来。
而先前那人听见这个话题,脸上顿时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来,竟道“哼,你问对人了,我这一趟船是从金陵那里过来的,我先前听金陵的同行们说,曾看见过永安侯在金陵城内出现。”
“什么永安侯去了金陵这是为何有什么要紧大事么是真的吗”
“总归说是见过如永安侯一般形貌的去做什么倒是不知。”
薛放在旁听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想上前问问,又见那人语焉不详,也是听来的。
于是他只拉住决明问道“你听见他们说的了么杨仪是不是在金陵”
决明哪里知道什么是“金陵”,只凝视着江面,脸上的表情让薛放不敢细看。
“你、你到底在看什么”薛放忍不住问。
决明低下头,不回答。
小林去要了一条船,众人上船,沿河向南。
决明第一次坐船,极其不适。但时不时地还强撑着起身指路。
整整半月,他头晕目眩,饭都少吃,着实受苦了。
薛放因为听了那两个船商的话,以为杨仪是在金陵,便认定决明是要乘船往南去的。
不料在进入中原的时候,决明指向岸上。
薛放抱着他下了船。
别说决明,就连他在上岸之后,也觉着头重脚轻,有些站立不稳,习惯了船上的晃动漂泊,突然间脚踏实地,人还不能适应。
薛放见决明脸色发白,气息微弱的,便就地寻客栈,休息了半日。
小林恢复过来后,便出外买了些日用之物。
他去了半个时辰才返回,回来便跟薛放道“十七爷,我听见街上两个商贩,说听闻了永安侯在南边宿州一带行医”
薛放愕然“什么可是真”
小林道“我特意上去问了,其中一个商贩说他亲眼见过,那是个女子,生得瘦弱,医术却高明的很,身边跟着个总是蒙着脸的人。”
薛放心惊,恨不得立刻去询问那人。小林却迟疑道“十七爷,咱们是要去找仪姑娘的,可、决明带的这路似乎不对,如果是去金陵、宿州一带,该在上游就转道才是。是不是,决明弄错了”
薛放来回踱步,这一段日子里,煎熬之时他不免又拿出杨仪的信来看,几封信都给他快看烂了,虽然每个字句都已经牢记在心,但看到她的亲笔,仍是让他心中熨帖,仿佛得到安慰。
他不肯怀疑杨仪信中所写,所以相信她是去找颠道士了。
但现在,他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薛放觉着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小林在旁不再言语,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觉着不该尽相信决明,也许,是该往金陵一带去看看。
但小林只看向薛放,要如何决断,横竖在十七爷罢了。
京城。
俞星臣总算逐渐地安定下来。
在这期间,他抽空去了杨登的坟上拜祭。
他仍旧记得杨登的音容笑貌,记得杨登每每含笑,用和蔼,嘉许,慈爱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叫一声“世侄。”
俞星臣望着墓碑上的刻字,微微仰头,眼角湿润。
一路从懵懂走到醒觉,才知道原来清醒才是最残忍痛苦的。
但是也许那些痛苦都是值得的。
北原的铁骑被牢牢地阻挡在定北城之外,此生大概不至于到踏破中原的惨烈地步。
万千黎民百姓幸免于难,江山社稷依旧稳固。
俞星臣不知道,假如自己不觉醒到前世发生的事情,那还会不会“顺利”地走到这一步。
也许人生总是这样,不能两全。
他能够顾及江山黎民,偏偏对自己一塌糊涂。
俞星臣的手扶着墓碑,轻声道“别人兴许会觉着世叔太傻了不值得,连我亦觉着遗憾,但我知道世叔心中绝不会后悔,有些事情,就算知道飞蛾扑火,也一定要去做啊。”
苦苦一笑,重又站直了。
地上是才烧过的纸,被风一吹,淡淡的灰烬随风飘扬,仿佛黑色的蝴蝶扇动翼翅。
俞星臣放眼远眺,望见葱绿的原野,山峦。
物是人非,而山川不言,依旧壮美如画。
北境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了回来。
政明殿内,皇帝听完了急奏。
跟前端王、几位重臣尽皆无声。
俞星臣俨然在列。
其实在听说宣王被派去了北境,俞星臣心中便有所揣测。
小公爷还以为,宣王殿下是去封赏薛放的。殊不知对皇帝来说,最忌惮的便是功高盖主。
果真,听说了削了薛放督军之职的消息,俞星臣心中无声一叹。
他知道自己在这时候该“装聋作哑”,毕竟先前他已经把所谓御驾亲征的详细都说明清楚了,而小公爷也是知情人,到底如何,皇帝心知肚明。
但旨意还是把罪名都扣在了薛放头上。
这当然是皇帝有意为之。
就算这会儿俞星臣站出来,再说一遍那主意是自己跟杨仪一起想到的,皇帝难道会因为这个而改变主意只不过是当面打了皇帝的脸,惹皇上不高兴再无别的用处。
俞星臣蹙眉不语。
皇帝却偏看向他,道“俞爱卿,对于如此处理,你意下如何。”
俞星臣走前一步,垂首道“皇上自然圣明,只不过北境如今方定,微臣倒是担心忽然换帅,会对北境大局不利”
皇帝道“那个穆不弃也是个能人,据宣王所言,他的为人行事,比薛十七更高一筹。”
俞星臣只得回答“是。”
皇帝抬抬手,端王等先行退下。皇帝淡淡一笑,道“你也不用为薛十七叫屈,你该清楚,御驾亲征这件事势必要有个人出来顶罪,自然不可能是永安侯跟你。”
俞星臣欲言又止,只垂首道“微臣谢皇上恩典。”
皇帝难得语重心长道“你的路还很长,这种污点上了身,以后就洗不脱了。薛十七是个混不吝的人,债多不压身,就叫他担着吧。”
皇帝这话说的很直白,倒是让俞星臣有些惊愕。
“那皇上对于薛不约,可是另有安排”他大胆问道。
“安排嘛”皇帝略微思忖,道“确实有,就不知他能否胜任罢了。”
俞星臣当然猜不透皇帝的心意,倒是好奇起来,不知到底是什么职位会安排给薛放。
未等他问,皇帝注视着俞星臣,忽然说道“这一趟北境之行,听说你跟永安侯相处的极为融洽。”
俞星臣猝不及防,顿了顿,道“回皇上,此番多亏了永安侯”
皇帝道“倒也不用说她,朕知道你们三个,缺一不可。”
俞星臣屏息。
皇帝端详着他,半晌道“可惜”
俞星臣在等皇帝说“可惜”什么。
但皇帝竟没有说下去,只抬手一挥。
俞星臣只得躬身告退,慢慢地出了政明殿,心中疑窦丛生。
他转身要下台阶,却见旁边有个太监,向着他轻轻地招手。
略一迟疑,俞星臣还是向着那边走出了几步,问道“公公何事”
太监道“俞大人,有人想见你,请跟奴婢来。”
俞星臣疑惑而警惕“不知是哪一位大人欲见我”
他故意用“大人”来称呼,便是试探。
那太监果真一笑,道“可不是大人,是总之您去了就知道了。”
不是大人,那在这皇宫之中,应该就是“娘娘”了。
俞星臣心头一凛“公公,如果是宫内的贵人,只怕我不便。”
太监惊奇地看着他,道“俞大人,娘娘可说了,你不去会后悔。”
俞星臣已经行礼转身欲走了,只听太监在后说道“俞大人不是有很想见之人吗”
他蓦地止步。
俞星臣明知自己不该如此贸然唐突。
内宫也不是什么简单无事的地方,相反,比龙潭虎穴还要复杂凶险。
他本来不该如此,多走一步就容易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但太监的那句话,像是勾魂的钩子一样紧紧地拉住了他。
那太监领着俞星臣向前,不多时来到偏殿门口。
一个宫女正站在那里,见了俞星臣来到,微微一笑“俞侍郎。”做了个“请”的手势。
俞星臣看着那半掩的门,心狂跳,但凡是个聪慧懂事的人,这时候就该立刻转身走开。
谁知道里头是什么,要么是洪水猛兽,要么是埋伏的刀枪剑戟,总之都是要人命的东西。
但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眼前一道人影,亭亭而立,一身素色宫装。容貌秀美,气质恬静。
却是很熟悉的面孔青叶,如今的青妃娘娘。
俞星臣戛然止步,抿唇。
青叶却神色如常,向着他微微颔首“俞侍郎。”
俞星臣咽了口唾液。青叶并没有等他开口问,而是道“请随我来。”
他很诧异但已经骑上了老虎。
于是跟在青叶身后向内走去,一边走,鼻端却闻到了很浓烈的药气
这透着苦涩而似曾相识般的药气,让俞星臣的眼睛都有点迷离,心跳也逐渐加快。
穿过两重垂落的帐幔,到了里间。青叶一摆手,守着的两名宫女悄而无声地退下。
青叶回头看向俞星臣,俞星臣心有灵犀般上前一步。
他的脚步略重了那么一点。
就在此刻,里头有个声音很轻地响起“是谁”
俞星臣的心跳都停了,他顿了顿,然后几乎忘了青叶就在旁边,他大步上前,一把掀开帘子。
前方,杨仪拢着额头靠坐在罗汉榻上。
听见脚步声逼近,她缓缓抬头,看了俞星臣一眼,然后又慢慢垂首。
俞星臣发现她面无表情,淡淡然,就仿佛没看见自己一样。
他心中微寒。
直到现在,她对他还是这样
“是哪位公公么”杨仪开口。
俞星臣怔住。
杨仪扶着额头,垂眸轻声道“劳烦公公,转告皇上,我咳,我不能留在这里。”
俞星臣不懂,如坠雾中。
她方才明明看见了他,为什么却说什么“公公”
难道是新的羞辱自己的方式
可心头转念,俞星臣猛然惊怔,失声“你”
杨仪已听见了这简短的一个字。
愣怔,她疑惑地重新抬头。,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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