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发现, 杨仪虽然是看着自己,但是眼珠却并没有动,竟似有些木讷似的,神情也是一片茫然。
然后, 她有些迟疑地唤了声“三”把那脱口而出的一声压下, 杨仪道“是你吗”
俞星臣身形一晃。
在偏殿内浓烈的药气之外,杨仪嗅到了一丝曾很熟悉的俞星臣身上沉香似的气息, 很淡, 但加上方才失声的那一点动静,已经足够她判断来者是谁。
她动了动, 但却没有起身, 只是微微歪头, 好像在寻找俞星臣的方向。
这时候俞星臣忘了所有, 也忘了自己是在宫中, 忘了方才的谨慎跟警惕。
他疾步向前,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杨仪的脸。
没有错就算他靠近来, 就算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杨仪的眼睛却依旧无所适从般不知往哪里看。
她一只手靠在罗汉榻边上,另一只稍微抬起, 似乎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知往哪里去。
俞星臣想也不想,把她悬空的那只手一把握住了。
突如其来, 杨仪本能地一缩。
耳畔却听到俞星臣道“你、你是怎么了”
她似乎有点放心,同时感觉到他的手仿佛有些发抖。
“我”杨仪不再四看,而只是垂了眼皮,轻声道“我至少还有命在,我本来以为”
本来以为澶州一别, 就是永别了。
杨仪没说完,俞星臣却懂了,他的手蓦地一紧。
那股急迫的力道让杨仪有些不安。
这对她而言似乎有点太过了,她慢慢地将手向后撤,但力气实在太小,只稍微一动,便又歪倒了身子。
俞星臣抬手在她肩头拢住,掌心所至,轻若无物。
他的目光从她的面上向下,一寸一寸,掠过身上。
从腰向下,杨仪盖着一床看着略厚的缎被,而在她的榻前,也放着一座铜炉,散发着熏熏暖气。
已经是三月,天气转暖,本来是用不着这些的。
俞星臣心中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说起,竭力定神他道“为什么眼睛是怎么了”
杨仪笑笑,并没有回答这个,而只问道“可有、十七的消息”
俞星臣心一颤,嘴唇动了动“直到现在你还问他如何。”
“抱歉。”杨仪低声道。
俞星臣听出她的语声断续,知道是元气不济。
虽然心中别扭,但俞星臣仍是不想为难她什么,便说道“他很好。一切安妥。”
杨仪的面上隐约透出几分很淡的喜悦。
然后她问道“他还在定北城”
“是。”
“在做什么”
“整肃定北军跟忠勇军。”
俞星臣一边回答,一边细看她的脸。
头一次,他觉着面前的杨仪如此陌生,望着此刻单薄孱弱如风中芦苇的她,俞星臣甚至有些忘了昔日作为自己妻子的那个杨仪的模样。
鼻子发酸,幸而杨仪看不见他的神情。
其实此时俞星臣已经知道薛放离开了定北城,但谁也不知道薛放去了哪里。
可是在这时候,只要人没事,那就是极好的了。
他也要让杨仪安心。
沉默了片刻,杨仪问道“你不会骗我吧。”
俞星臣看向她,见杨仪正“望着”自己。
昔日两个人对视,他总不敢袒露自己心中真实的情绪,双眸通常是淡漠冷静,深藏内敛毫无表情的。
但是现在,他不用遮掩。
俞星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杨仪,脸上是一种令他自己见了都会错愕的温柔神情。
他说道“你是太小看薛不约了,你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做大事,从来不乱。”
杨仪竟笑了笑,显然很喜欢这句话,她轻吁了声“是”
她喜欢别人称赞薛放。
俞星臣心中五味杂陈,无法名状。
杨仪却回味过来,问道“你为何进宫是皇上许你来的”
俞星臣早把这件事忘了,听了杨仪的话,心头一顿。
他转头看向身后,却并不见有人在。
“是青妃娘娘派人带我来的。”俞星臣回答。
杨仪有些讶异“是吗”
俞星臣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里久留,便道“你现在已经回京,那对于薛放,是不是也该告诉他”他是试探的问话。
杨仪回答道“不,别跟他说。”
这样的答案,让俞星臣略觉意外,他问道“为什么”
杨仪道“我不能”
俞星臣正等听她说完,杨仪却止住了。
她喃喃道“总之不能。”
俞星臣盯紧她,只顾看,几乎不知在说什么“他迟早会发现不对劲。”
杨仪似乎不喜欢听这句话,低头咳嗽起来。
俞星臣扶住她的肩,就在这时,外间青妃悄然而入。
他转头对上青叶的眼睛,略微迟疑,贴着杨仪肩头的手慢慢撤开。
“我”俞星臣想说回头再来看她,但哪里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来探望。
何况这次前来,他都不清楚青妃是出自何种考量。
杨仪察觉到,便道“你且去吧。”
俞星臣站直了身子,杨仪叮嘱“千万别、别告诉他。”
他闭上双眼,无声叹息,然后转身同青妃出外去了。
杨仪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身子慢慢伏倒。
刚醒来的时候,她连开口说话都艰难,恢复了几日才好些。
方才说了这许久,已经神疲力竭。
青叶多半是知道的,所以及时地走了进来。
俞星臣将出偏殿之时,对青叶道“多谢娘娘。”
青叶微笑道“俞侍郎谢我什么。”
望着她明亮的眼睛,俞星臣默然。
青叶温声道“您放心,我自然深知永安侯的为人,她这样的人,没有人舍得伤害。”
俞星臣心头一动,欲言又止。
青叶点点头,恢复了先前的端静“时候不早了,俞侍郎且去罢。”
俞星臣退出偏殿,向外而行。
其实在杨仪询问他是不是皇上许他来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恍然猜到。
自己这次来见杨仪,虽看似是青妃娘娘的主张,但在这宫内,有什么能瞒得过皇上的。
若不是皇帝授意,青妃怎可能擅自行事。
俞星臣不明白的是,皇上为何会许自己来见杨仪。
同时俞星臣还有一个疑问。
杨仪的眼睛竟然看不见了,为什么小公爷没有告诉自己这件事
青妃娘娘站在侧殿门口,目送俞星臣的身影下台阶而去。
没有人的时候,她的眸子里才隐约流露出几分怅惘。
然后她回头,向内走去。
里间,原先看护杨仪的两个宫女已经赶了进来,正在扶着杨仪重新躺下,又将盖在身上的被子从脚下的方向卷起,轻轻地给她揉腿捏脚。
杨仪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其中一个宫女看向她,轻声问道“永安侯可觉出什么了吗”
过了会儿,杨仪才道“你们还是不要劳烦了。”
两个宫女对视了眼,眼中都有不忍之色,另一个强笑道“永安侯放心,一定会好起来的,林院首都说了,只要每日叫我们帮永安侯推拿按揉,血气通了就好了,眼睛也都能再看见呢。”
杨仪勉强牵了牵嘴角“多谢了。”
两个宫女本还想再说几句,看她神情倦怠,便又默默低头去给她揉腿。
青叶走到跟前,看了看两个人的动作力道,小声叮嘱“轻些,千万别弄伤了永安侯。”
杨仪虽听见了她的声音,却并没有动,只道“请娘娘恕我不能起身。”
青叶的目光转向杨仪的脸上,虽知道她看不见,却仍是在面上浮出一抹温和笑意,道“姑娘这是何必,皇上特意叫我来侍奉,个中意思,我是清楚的。”
因为她是杨家的出身,因为杨仪是杨家的大小姐,让她来“伺候”,当然最好不过。
也许还有皇帝觉着青叶做事稳妥的缘故在内。
就算入宫为妃,在有的人跟前该尽的礼数,青叶心中明镜一样。
杨仪没有答话,却只说道“你让她们不必忙碌了。”
青叶的眼中掠过一丝悯惜,柔声道“您是大夫,怎么也这样讳疾忌医起来了林大人吩咐让每天按揉的,一次两次自然见不到什么效果,再多几次就好了。”
此时江太监从外端了药来,伺候杨仪喝药。
青叶看了会儿,一个太监疾步进来对她悄悄地说了声,青叶忙转身向外。
一应内侍等都在外间,只有魏明扶着皇帝的手,缓缓走了进来。
青叶上前屈膝恭迎。皇帝瞥了眼里间,问道“他来过了。”
“是。俞侍郎方才已经去了。”青叶轻声道。
皇帝道“可说了什么”
“永安侯问起薛小侯爷,俞侍郎只说他在定北城。”
皇帝呵了声“自身如此,尚且只牵挂他人。”
青叶垂眸不语。
魏明在旁问道“永安侯可见好些了”
青叶回想方才杨仪竟不想让宫女再给她推拿之事,哪里有什么见好。
但这些话却不能直接跟皇帝说,她微笑道“方才见了俞侍郎,精神却好了些,说了足有一刻钟的话,照这样,一定会越发好起来。”
这话皇帝果然爱听,哼道“但愿吧。”
在外说了几句,皇帝到了里间。
先前青叶突然离开,杨仪便猜到几分,只不过她方才跟俞星臣说了那会儿,有些乏神。
皇帝进来的时候,杨仪正喝了药,朦朦胧胧似睡非睡。
两名宫女替她把裤脚放下,正欲整理被褥,皇帝一抬手。
他自己走到杨仪的腿边上,望着她纤细的脚踝,伸出手去。
皇帝的手在她的脚踝上轻轻地一握,眼睛看向杨仪。却见她依旧闭着双眼,毫无反应。
皇帝心中一叹,慢慢地把手撤了回来。
魏明见状,不等江太监如何,自己上前,轻手轻脚地仔细把被子整理妥当。
杨仪虽看似是睡着,其实是因为身体过于虚弱,半是昏睡了片刻。
她很快醒了来,鼻端便嗅到了一股掺杂着龙涎香的气息。
“皇上”杨仪低声唤,试图起身。
一只手探过来扶她起来。
她起初以为是魏公公,感觉鼻端的龙涎香气味更盛了,才知道是皇帝。
“多谢皇上。”她向后仰了仰身子,似想闪避。
皇帝凝视着她无神的眸子,头一次竟然有些失语了。
魏明过来扶住,请皇帝重新落座。
杨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感觉他似乎离自己远了些,才松了口气。
“我、我先前正也有事想要求皇上”她定神,垂眸道,“皇上虽是好意,但我在宫内,到底于礼不合,我想”
“你离开这里,又要去哪儿”
杨仪沉默片刻,说道“我、微臣”
“既然还没想好,那就在这里吧,这里至少没有大风大雨,还有人能够好好地照看你,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说,若嫌伺候的不好,自然换好的来。宫里的人紧着你挑。”
杨仪一急,却担心皇帝会迁怒伺候她的宫女内侍,忙道“不是,他们都很好,只是我的情形”
“你也会好。”皇帝没等她说完,直接打断了道“朕就不信了。你能医遍天下人,偏你自己不行。”
杨仪听出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愠怒,便不再言语。
魏明小声提醒皇帝“皇上的龙体方愈,可千万不要再动怒啊。”
皇帝望着杨仪,忽然摆摆手。
魏明一怔,然后看向江公公,于是众人悄然退后。
内殿只剩下了皇帝跟杨仪两个。
杨仪浑然不知,只感觉周围好像更安静了几分。
半晌,才听皇帝说道“你可知道给你服用的那颗药丸,是从何而来”
杨仪微微侧头,想听的更明白些,闻言迟疑道“臣不知。”
皇帝道“那个,是洛济翁留下的东西。”
杨仪愕然“是我外祖父”
皇帝轻哼了声,道“朕跟洛济翁,自然是有些许交际的,所以先前才把他的书给了你”皇帝的眼神变化,仿佛也有几分惘然之色。
杨仪屏息。皇帝看向她,继续说道“那颗金丹,是洛济翁所制,藏于宫中,他当初曾说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但这种药,总有其毒性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用之。”
他的目光在杨仪的双眼以及腿上扫过,又道“当然,也许是因为你体质弱的原因你学医,我想你比朕更清楚这种药的药性,只要保住了根本,自然慢慢地恢复不在话下。”
杨仪问“皇上跟我外祖父是、是什么交际”
皇帝一笑,道“济翁于朕而言,大概、算是亦师亦友吧。”
杨仪惊愕“亦师亦友”
皇帝却打住了,只道“事情过去太久了,几乎有些不太记得,你若还想听,等朕再想一想,回头再给你讲。”
杨仪愣住。
皇帝道“所以,你且安心养在宫内,知道吗”
杨仪迟疑了会儿“皇上,可不可以跟我说一句实话。”
“什么”
“十七,现在怎样”
皇帝本来以为她会问洛济翁的事情,或许还有别的他不愿意提及的。谁知道竟又问起了薛放。
“俞侍郎不是告诉你了么”
杨仪哑然,一笑“俞侍郎只怕不想我担心。”
皇帝叫俞星臣来,是让她安心,没想到她竟这样敏锐。
“他已经离开了定北城。”
“什么”杨仪双手撑着床褥,陡然色变。
皇帝淡淡道“朕削了他的督军之职。”
“为何”杨仪着急,她看不见皇帝,张皇无措,只着急说道“皇上难道不知道,这一次跟北原之战,他、他几乎”
“朕知道,”皇帝欠身,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摁落,道“他是有功,但也有过。”
“什么过”
皇帝没有出声。
杨仪脑中急转“难道是、是御驾亲征这件事是我想出来的而且当时的情形”
皇帝沉声道“杨仪。”
杨仪打住。
半晌皇帝才道“朕只问你,你想他一直都在定北城么”
杨仪不懂他这句的意思,赶忙道“十七、十七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北境督军,北境也不能没有他。”
“北境不能没有他,所以你才要费尽心思,稳住他在那里”
杨仪的唇动了动。
她只恨自己目不能视物,竟看不清皇帝此刻的脸色,更猜不透皇帝的心意。
“皇上,”她攥着被褥,“总之皇上不能责罚十七,如果真的要”
皇帝淡淡道“如果真的要,你就替他顶罪么”
“不是顶罪,根本是我的错。”杨仪情急之下,竟口不择言道“皇上就算不封赏他,也绝不能降罪,根本没有这个道理”
皇帝瞪着她,半晌却笑了“真是个傻孩子。”
杨仪实在不知他想如何“皇上”
皇帝道“薛十七离开了定北城,自然是要找你,朕虽不喜欢他,但他有时候还真的很会出人意料,朕看你的计策只怕不管用了所以,如果要他无恙,你就别去想其他,好好地安心休养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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