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死去的丈夫回来了三合一

    两人前后进入店铺, 阮柔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与安平镇的不同。

    两边高耸的货架足有一人高,摆成博古架的样式,尺度小巧灵活。

    一个个柜子, 收放一罐罐香料,正当合适, 柜子的颜色并不深沉, 反倒带着几分清丽, 地面特意选了青浅色的花岗岩铺就, 二者相得益彰,叫人一进入就有种心旷神怡之感。

    正中间一排开放式柜子,瓷瓶、香囊分列铺陈,玲珑精致。

    “怎么样”

    “特别好。”阮柔诚心道。

    对方吃惊的小模样很明显说明了一切, 曹娘子颇为得意,这可是她亲自摆设的。

    “小是小了点, 可这地界位置好。左边有两家香料铺, 右边有一家。等咱家开了, 就是四家,怕不是其他掌柜的都要头疼。”她深色颇有些小奸诈, 活似偷到了野鸡的狐狸。

    “有陈家的吗”

    曹娘子哑然片刻,半晌才附耳小声道“有,左边第二家。”

    阮柔几乎能想象届时你夺我争的情形, 不由噗嗤一声笑了, 也不知陈问舟怎么想的。

    曹娘子无奈, 笑便笑吧,总归这么好的位置不可能让出去。

    “所以,明面上是我这个掌柜的出面,私底下自然还是东家做主, 你往后注意着些,可别说漏嘴了。”

    她点头表示明白,做戏做全套,这间铺子定然也在曹娘子名下。

    穿过一道帘子,便是后院,只几间屋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几乎是缩小版的安平镇后院,可供人居住、调香。

    “三日后便是良辰吉日,宅子里的香都得提前搬过来,”曹娘子边走边介绍,待转过一圈,她嘱咐“你还是和我一起住在宅子里,这铺子太小,又人来人往的。”

    她自然应好。

    一圈逛下来,天色尚亮,阮柔索性写了一封家书报平安,请店里的伙计帮忙托人带回安平镇。

    接下来两日都在忙碌中度过,宅子里进进出出,不断有东西被抬去铺子里。

    期间,陈问舟只回了一次,也是这时,她才知道,原是人回陈家了,难怪脸色臭得发黑,想必又没好事发生。

    陈问舟确实憋着一股气,倒不是为了自己,他左右已经习惯被老头子忽视打压,却忍不住为他娘打抱不平。

    先前大嫂甫一进门,就撺掇老头子拿走了内宅的管家权,这管家可不仅仅只管陈家内宅的一些琐碎事务,更需要顶着陈家的名头与城内各家夫人往来交际,象征着身份与颜面。

    虽然他以前在陈家不甚得宠,可他娘是正经的陈家夫人,出了门去,外人都要礼敬三分。

    结果倒好,叫一个进门不足一月的继子媳妇压了下去,闹个好大的没脸。

    这也就罢了,偏有那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连他娘的小厨房都要裁撤了去,若不是他恰好回去闹将出来,还不知要怎么受委屈。

    他怨亲爹偏心,怨大哥大嫂肆无忌惮,却更恨自己无能为力,连放狠话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只能将一切希望寄托在眼前这小小的铺子上。

    三日后,廿二,宜开业。

    新店取名“春林香斋”,并未再打陈氏的名号。

    有勇气开新店,陈问舟自然不是毫无准备,他早前花大价钱从府城一位制香高手处购得一款“宣和香”的方子,制得的香,香气冷峻,有风雅之气,可醒神通经,让人一闻倾心。

    当然,好香方所费不菲7,足足五千两银,几乎花空了他的私房,也不知店里几时能赚回来。可作为店里的镇店之宝,到底是值得的,除此之外,还有上等的沉香、檀香、拣香,虽不是独家,可暂时也够用了。

    辰时三刻,良辰吉日,开业大吉。

    曹娘子在前,着一身红色长袍,鞭炮锣鼓声震天,霎时吸引了过路人的注意。

    门前一副对联,上联门迎晓日财源广,下联户纳春风吉庆多,正应了如今初春的气候。

    另立一面横幅,上书诚制沉檀拣各色名香。

    炮竹燃尽,锣鼓声停,店铺正式开张。

    曹娘子带着众伙计进店,打开早已准备好的几瓶子香露,顿时,浓重的香味散开,渐渐压住鞭炮的味道。

    来到青州府,阮柔才发现,府城香制品的种类是真多,形状各异,有丸香、香饼子、印香、香露、线香,既可焚烧取香,又可做香身之用,比之她在安平镇做的简单丸香和香囊要丰盛太多。

    香味逐渐飘到外面,正是早上热闹的点,不少百姓路过直接被香味吸引进来。

    早有安排好的女伙计在门口迎接,还会递上一张薄薄的宣传册,上面是店里招牌香品,其中宣和香直接占据中心位置,夺人眼球。

    “客官,里面请。”

    “开业大酬宾,买一款宣和香,送香露一瓶。”

    “新店开张,童叟无欺,走过路过,好香不容错过。”

    卖力的吆喝效果颇为不菲,不一会,宾客盈门,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阮柔此时正在店内,给客人们推荐适合的成香,宣和香更是力荐,倒不是因为贵,而是味道真的好。

    客人们大多也识货,丝毫不在意其昂贵的价格,十两银子一份的身价足以让大部分客人却步,却阻挡不了真正有钱的那批人。

    “给我来一份。”

    “来三份吧。”

    “太贵了,有类似香味的吗”

    这般问的大多都是男子,此类熏香置于书房内,提神醒脑,是难得的上等香。

    而女子的品味又完全不同,楼上二楼小间是专供贵妇人们赏茶品香的,与男人们闻香合适购香的粗暴过程不同,女人们总是更细致,香味浓不浓、包装是否精美、用的什么香料、适不适合自己,诸如此类。

    大致摸清楚楼下客人们的口味,阮柔方才上楼,恰遇见一位贵妇人,略带挑剔地看着茶几上的缕缕青烟,是杜师傅调制的一款兰香。

    她上前,“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合适的”

    “有点浓。”她微不可见耸了耸鼻翼,嫌弃撇开眼,似乎污染了她的嗅觉。

    “阿姝,我闻着正正好啊。”

    被称为阿姝的夫人,很是不高兴,“我又没拦着你买。”

    “阿淑闻不得重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一位夫人出来打圆场,“你这香挺好的,给我们包两盒吧,她就不用了。”

    阮柔想了想,问“夫人是喜欢清淡点的香吗,兰花闻不惯的话,我们这有一款新的荷香,您不妨试试。”

    “拿过来吧。”意外的,这位夫人很好说话。

    阮柔忙回后院去拿,其实哪有店里的新香,是她刚研制出来的,味道极淡,正担心有人不喜欢呢。

    不一会,她去而复返,手中的香匆忙之下没有包装,而是直接拿了上来。

    “夫人闻闻看。”阮柔将香递过去。

    阿淑先是隔着远远的闻了闻,待觉并不刺鼻,这才凑近轻嗅。

    荷香幽幽,淡淡清香怡人,几乎立时就让人想到了炎炎夏日,荷叶尖尖如出水芙蓉,她的眉头逐渐舒展。

    见她满意,其他两位夫人好奇之下也凑过来,旋即不满,“这香闻起来有什么意思。”香味太淡,闻了跟没闻一样。

    阿淑对这款香很是称心,当即不乐意了,“这么好的香,也就你们不识货,你,给我包十盒。”

    这下为难的人变成了阮柔,她不好意思解释道“夫人见谅,这款香新近研制出来,拢共才得了三盒子。”

    “那就先拿三盒吧,剩下的你们做好了,派人去钱家说一声。”

    阮柔其实并不知是哪个钱家,可现在也不是犹豫的时候,她忙挽起一个笑来,“好,到时候给您送府上去。”

    阿淑得了心仪的香,心情顿时飞扬,鼻子也不皱了,眉头也不蹙了,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这香是你研制的”

    “正是。”她可没打算谦虚,是她的就是她的。

    “手艺倒是不错。”阿淑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不到二十左右的妇人,衣着并不华贵,只是干净整齐,只不知怎么,她愣是看出了一丝贵气,仿佛与她们这些人说话也毫不怯懦。

    “妇人谬赞,我原以为这香不会有人喜欢,没想到投了您的眼。”

    “哼,那是他们不识货。”阿淑十分不屑,特意挑眼看了看自己的两位同伴,“对了,楼下的宣和香帮我拿两盒,我回去试试。”

    “好嘞。”阮柔兴奋,照这架势,今天算是开门红,楼上楼下皆生意兴隆,尤其她的香还得到人的赏识。

    店里的茶只是一般,几人喝不惯,半刻钟功夫,纷纷起身离开。

    送走三位夫人,阮柔才悄悄来到楼下,问曹娘子这几位夫人是哪家的。

    曹娘子此刻眉开眼笑,连刚到手的银子都没数,背过身给她比划。

    阮柔瞧了半天,才明白,比的是划船的手势,瞧着不像官家夫人的做派,那多半是家中有大型商船出海的商户。

    时下虽有海禁,可海上贸易却并不完全断绝,而是由朝廷特设的市舶司管理商舶、征收关税、收买进口物资,海外贸易利润极大,能在其中掺和的,要么货物质量过硬,过么关系过硬,不论那种,对于新开张的春林香斋而言都是贵客,无怪乎曹娘子这么高兴。

    提点完,曹娘子才继续回去拨她的算盘。

    她的算盘打得极溜,珠子噼里啪啦作响,片刻功夫,她脸上的笑意更盛,“合计二百三十两。”三位客人拢共花了二百多两,是极大的一笔收入了。

    阮柔便也跟着开心,她来到府城,月钱可不再是一两银子,而是足足涨到了五两,虽说其中有奔波府城的考量,可也说明她有这个价值,且日后只会越来越高,距离将家人接来不会太远。

    中午时分,店里依旧迎来送往,宣和香也不知卖出去多少,连带其他的香也一售而空,所有人匆忙间填了几口饭,便忙着继续招待客人,没有丝毫不乐意。

    申正下午四点,街上行人渐少,店里也逐渐空了下来。

    伙计们盘点店里的库存,曹娘子依旧在霹雳啪嗒打着算盘。

    大家都在忙自己的,阮柔索性也回了后院,继续调自己那款荷香,争取早日给人送过去。

    半个时辰后一切完毕,货架重新被填得满满当当,曹娘子的算盘也歇了声响,单看其嘴角的笑容,就知今日收获定然不菲。

    曹娘子收好银钱,笑意盈盈召集大家开会。

    “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做得不错。”她手中一团红,“我为大家准备了红封,钱不多,图个喜庆,后面大家好好做,亏待不了你们。”

    “谢谢掌柜的。”这下子大家都高兴起来,得到意外的犒赏,一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这时已近申末,店里几乎没有客人,可第一天开门,关门总不能太早,索性留了两个人看店,其他人各自散去。

    阮柔跟着曹娘子一起回返,路上,她神秘兮兮,比了一个数字,八。

    八百两,阮柔心中咂舌,香原来这么值钱的吗

    当然,多亏了宣和香的不凡,好奇进来的人,只要条件允许,几乎都带了一盒回去,顺带买些其他的,硬生生撑起了第一日的销售额。

    “一盒子香回去怎么都得用十天半个月,后面恐怕没这么好。”曹娘子似乎还颇有些遗憾,随后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贪心不足,“不过已经很好,招牌算是打出去了。”

    “还多亏了金姐姐能说会道。”

    “哪里,都是大家一起忙活,你今天看得怎么样”

    阮柔回忆了一下,道“有点想法了,还得再斟酌斟酌。”

    她在前面倒不是全为了招待客人,而是看看客人对其他香的反应,再加以改善。

    “对了,你今天那款荷香是不是能做招牌”

    “不能,”阮柔摇头,“那款香味淡,点香的人很少会有喜欢这么淡的,遇上那位钱夫人纯属侥幸。”

    “没事,你慢慢来,那款香也再做点出来,保不齐还有喜欢的。”

    曹娘子也没抱太大希望,要真能这么快研究出宣和香一般效果的,东家不至于花五千两了。

    半刻钟,两人回到宅子时,才发现陈问舟已经等待多时。

    “东家。”

    “东家。”

    “嗯,今天怎么样,我远远看了一眼,人很多。”看得出来他心情也不错。

    “极好。”曹娘子此刻倒谦虚上了,“多亏宣和香,很多客人都是为着它来的。”说着递上了账簿。

    “也多亏了你们。”陈问舟并不吝啬夸奖,翻开账目,入眼首先是密密麻麻的支出,繁杂而庞大,最后才是今天的收入,一笔笔记得清楚分明。

    入眼是最后的统计,八百二十一两。

    “好,很好。”他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你们做得很好。”

    阮柔想到方才曹娘子好像也说过这句话,难不成当老板的都喜欢这么说。

    陈问舟倒不是为这八百两激动,他见过的钱多了,每个月的零花都不少于百两,关键在于,他从中看见了希望。

    曹娘子交过账,见东家满意就放松下来,“东家,听说陈家要给你相看了。”

    陈家在青州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小儿子议亲,自然有消息传出来,曹娘子今天可没少听人议论。

    陈问舟不自在咳了一声,“你问这个干嘛。”

    曹娘子嘻嘻笑,戏谑打量着他,认真道“东家要是成亲了,肯定要接管一部分陈家的产业,到时候我也赶早寻摸个好位置啊。”

    “胡说,香斋还不够你忙活的晚上开个庆功宴,你的红封你自己取,我就不动手了。”

    两人间的氛围轻松而自在,丝毫没有隔阂的模样,令阮柔不禁好奇,曹娘子到底是什么人,两人又有什么关系。

    但为人交际,最忌交浅言深,她也不好多问。

    曹娘子却没有隐瞒的意思,当着东家的面,她自在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足足十两。

    “嘿嘿,我可不会客气。”

    陈问舟见她这模样,糟心地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曹娘子心情好好地离开,嘴里哼着不知名调子,愈走愈远。

    阮柔正想跟上,被身后人喊住。

    “你等会。”陈问舟将人叫回来,问道“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她当然不会以为对方在关心自己,更多应该是担心制香的进展,认真回答“府城能学的太多了,恐怕还要给我点时间。”

    陈问舟其实很想说没有时间了,可凡事欲速则不达,急不来,他叹口气,同样让人下去。

    阮柔转身离开,对方的着急她看在眼里,可慢工出细活,她希望自己第一款正式推出的香能是真正的上等香。

    出了门,却见曹娘子还在门外等候。

    她好奇问“金姐姐,你怎么在这,等我吗”

    曹娘子唔了一声算是作答,随后道“一起去吃饭吧,东家催你了”

    “没,可我看他挺着急的。”

    “东家也不容易啊。”她叹口气,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这话又勾起了阮柔的好奇心,不知曹娘子是不是看出来,喟然长叹一声。

    那叹息声莫名让人觉得她一定经受过很多。

    饭桌上,忙碌一天的两人对上丰盛的饭菜,俱是胃口大开,如狼吞虎咽。

    “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的事吧。”

    一起吃过几次饭后,阮柔发现曹娘子一直有晚饭时喝点酒的习惯,酒的度数不高,一般的甜米酒,十几度,一次一小盅,并不醉人却足以让人意识迷糊糊。

    或许是今天是在高兴,多喝了两盅,人也渐渐意识迷糊。察觉对方并不需要人回应,阮柔只耐心做一个倾听者。

    “我算是问舟的表姐吧。”

    阮柔猛地一阵咳嗽,万万没想到两人是这样的关系,只是,陈夫人的娘家侄女,怎么会出来做一个小店铺的掌柜

    “没想到吧,”她的语气有些唏嘘,“早二十年,曹家还是不差的,要不然姨母也不能嫁入陈家,只是后来每况愈下,到如今连三流世家都不如,只勉强撑着皮子勉强度日罢了。”

    这下,阮柔有些理解,为什么陈问舟和陈夫人在陈家的境况如此糟糕了。

    “至于我,前阵子和离,回娘家无事可干,听说问舟要开店,就自请缨来了。”她悄悄将食指竖到嘴唇前,“嘘,他们都不知道,不要说。”

    “不说。”阮柔痛快答应。

    “唉。都不容易啊。”曹娘子说着,低头,摇摇晃晃起身,“我回去啦,你慢慢吃。”

    阮柔哪还顾得上吃,将人搀到房里,喊来丫鬟帮人简单洗漱一番。

    时辰还早,她也就没回房,而是来到了隔壁的制香间,最近她想尝试一款合香,明明味道已经很好,可总觉得还可以更好,叫人摸不着头脑。

    再次取出上次的香,阮柔索性闭上眼睛,只用心去嗅闻。

    没有了视觉的影响,周围的环境渐渐远去,安静的氛围里,鼻子格外灵敏起来。

    这款香是以佩兰为主,沉香、檀香等二十多种上乘香料为辅,精心调制而成。

    自屈原香草美人以喻君子,兰花就成为兰文人墨客的至爱香草,向来有“王者之香”的称号。

    奈何兰花制的香料实在太多,想要走出自己的特色着实不易。

    阮柔此番的灵感来自于空谷幽兰,兰时常独自居生长于深山老林之中,纵使周围都是杂草,也能散发自己的魅力,这样的香本该淡雅出尘,她的香好闻是好闻,却总觉掺杂了些许俗气,仿佛配不上兰的高洁。

    配合的香料实在无法增减,她索性再添了一味薄荷。

    薄荷向来霸道,即使少少的一份,也足以碾压其他香料,她放置的分量已是极少,可依旧有些影响兰花的味道。

    无奈,只得一次次减少,终于,在不知多少次失败后,阮柔面上终于露出浓重的喜色。

    成了。

    她闭上眼,闻到幽幽兰香,仿佛看见了山谷中植被茂盛,阳光稀疏,一株孤独的兰花,无人理会,于深邃寂静中生长绽放,从容不迫,却依旧禀天地之纯净,幽香清远,优雅超脱,不媚世俗。

    君子之风。

    她猛然睁开眼,眼中俱是喜悦。

    添加的薄荷香成功营造出一种距离感,兰若居于世俗反倒不美,只有居于山中幽林,才能彰显其君子之风。

    成功本该喜悦,奈何无人诉说。

    再抬头,天色已经黑沉,约莫戌时末晚上9点。

    她走出工具房,院中仆人早已各自休息,月色清凉如水,她来了兴致,将香置于石桌上,独自欣赏。

    一阵微风吹拂而过,兰香幽幽沁人心田,浑身疲倦一扫而空,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感到舒适。

    不管其他人反响如何,阮柔觉得,这是她迄今为止制过最好的一款香。

    恰在此时,耳边有脚步声踱起,她一个机灵,厉喝“谁”

    却说另一边,田家二房。

    田语蓉俏脸发白,一双怒目斜视下面的仆妇,“查出来了吗”

    “回小姐,奴才只打听到是一家新开的香料铺,是城里曹家开的,至于其他的,实在没有查到异常啊。”

    “废物”

    只要一想到那个男人可能恢复记忆、转身离开,田语蓉就喉头发紧,犹如被人紧紧地勒住了脖子,无法呼吸。

    怎么能,她不允许,她绝对不允许

    她的记忆不由得回到三日前,她与乾郎同乘马车外出郊游。

    春日阳光和煦,郊外桃花开得正艳,她好不容易磨得乾郎答应与她同游。

    她高兴地画了桃花妆,一路叽叽渣渣如笼子里的鸟儿出笼,只觉得空气都带着一股桃花香。

    奈何男人不解风情,桃花林里,旁人都能道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天知道她有多希望对面人能夸自己一句,哪怕最简单的“你今天真好看啊”也可以。

    偏他跟木头脑袋一样,只知傻傻地看着,低着头既不过多言语,也不温柔小意,可谁叫她偏喜欢他这副模样,憋着气也只得忍了。

    回来的路上,热茶早已温好,厨娘新作的桃花糕点也小巧诱人,她玩心大起,一点点给人喂着糕点。

    看着男人想要拒绝,又不忍心拂了她一番好意,最后皱着眉头将糕点咽下的模样,她的心就跟着软了。

    有那么一下,他的唇触到她的指尖,那股子凉意直触人心,却瞬间激起她的热情。

    一年了,就是一块石头,她日夜抱在怀里也能捂热,怎地就这块臭石头,又臭又硬,捂也捂不热。

    但,没关系,他现在是她的了,她相信总有一天,耕耘终有收获,她这把火能把这块石头给点着。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回来的路上,乾郎突然抱头,俨然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

    “乾郎,乾郎,你怎么了”她焦急地呼喊,“是不是头痛又发作了。”

    过去的一年时间,乾郎经常毫无缘由地头痛发作,可近三月,明明已经逐渐减少,几乎不再复发。

    对方口中不断呢喃,她凑近了去听,方才听清那声音。

    “她是谁,她是谁,我,我又是谁”

    一刹那,心神俱震,绝对绝对不能想起来。

    她再也顾不得温柔小意,手下一个用力,直接劈到后脖颈。

    人立时晕倒,她扫了眼车窗,没发现任何异常。

    “马叔,加快速度,我要立刻回府。”

    “小姐,城中禁止纵马。”马叔憨厚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温和,她却只觉烦躁。

    “有事我担着,你照做就是。”

    是,小姐。马叔无奈应下,手中挥扬马鞭,马吃痛立即加快速度,马车在闹市的街道陡然加快,惹来一阵路人的叫骂声,她全然顾不上,更无心理会身后马车是否能跟上。

    马车一路疾驰,到了田府后院,她和马叔一起将人搀扶进去。

    雅心阁,是她住的院子,乾郎一直被安置在外间的客房。

    后面,两个丫鬟丁香、甘草匆匆赶至,小心上前伺候。

    “小姐,公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头疾复发了。”田语蓉摆着张臭脸,看着床上人的俊颜,一时陷入怔忪。

    不一会,府里的章大夫被请了过来。

    “大夫,你快看看,乾,不,他怎么样了。”

    章大夫是一位头发、胡子皆发白的老先生,此刻显见是被拖得急了,气喘吁吁,“让老头子我先缓缓。”

    约莫十息功夫,章大夫抚抚胡须,将手搭出去诊断脉象。

    “瘀塞经络,与气相搏,脉满而痛。”章大夫摇头晃脑,吊了半天书袋,方才说了一句,“淤血头痛,老症状。”

    田语蓉轻舒一口气,急忙追问,“可他好久没头痛过了,怎的今日又发作了。”

    “可是今日有何刺激之事”

    “没有啊,我们正常出门赏花,一路上他都好好的。”不知怎么,她隐下了乾郎可能看到什么刺激的东西,才惹来头痛。

    “奇哉怪哉。”章大夫冥思苦想半晌,只得下了个不清不楚的结论,“脑袋玄妙,神而明之,非人力所能及也。”

    田语蓉是又气又急,心想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么。

    可章大夫是大房请来的供奉,却不是她能随意呵斥的。

    “章大夫,那依您看,他可能恢复记忆”她小心翼翼问。

    “说不好。”章大夫又忍不住抚起了胡须,也懒得扯那些专业用语,干脆说,“脑袋的事谁都说不好,有可能一辈子也恢复不了,也有可能待会一觉醒来就全想起来了。”

    田语蓉闻言,往后踉跄几步,倚在门上动弹不得。

    “三小姐,您不希望公子恢复吗”

    “自然是希望的。”面对章大夫的视线,她面前挤出一个笑,只是那笑怎么看都有些干巴巴,“怎么会不希望呢。”

    “那小姐就不必担忧了,恢复还是不恢复,全看命咯。”倒颇有些潇洒不羁的样子。

    “还是老方子,抓三日份的量就行。”老症状,他也懒得开方子。

    “多谢大夫了。甘草,送送章大夫吧。”

    知晓自己不受人待见,章大夫摇摇头,转身离开,得亏他是受大房邀请来的。

    “命么”田语蓉摇头,她从来不信命,若是信,可能她早就被嫁出去了,哪还有如今田家三小姐的风光日子。

    丁香担忧上前,“小姐。”

    “我没事,好得很。”她躲开了丫鬟的搀扶,自己立起来,脚步稳当。

    “去煎药吧。”

    “是,小姐。”丁香无奈退下,临出门给回返的甘草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往小厨房去。

    屋内,田语蓉看着床上的人,眼神逐渐发狠。

    “乾郎,你可千万不要恢复啊,否则,我会很伤心的。”

    床上的人依旧处于昏迷,没有丝毫动静。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遇上乾郎是一个意外,一年前,家里给她相看亲事,她不乐意,为了证明自己,硬是跟着商队上了路。

    如爹娘所言,行商的日子很不好过,风吹雨晒、夜宿荒山野外,都是家常便饭,可为了不嫁人,她都坚持下来,只是想证明给他们看,男人能做到的,她一个女人亦可以。

    凭什么二房的家产要由一个嗣子或者长房堂哥兼祧,那本该是她这个唯一女儿的。

    要得到二房的家产,其实很简单招赘。

    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可难题也摆在了眼前。

    爹娘从她十二岁就放弃了再生个儿子的打算,一心想要为她寻个好贵婿。

    可这年头,能做上门女婿的,不是街上的混子流氓、就是乡下娶不起妻的庄稼汉,便是有人品、身家尚可的,无不在觊觎二房产业,她堂堂田家三小姐,如何能嫁这些人。

    况且,她早有心仪之人,只是那时罗敷虽未有夫,可使君早有妇,纵然没有,堂堂读书人怎么可能放弃功名,入赘一介商户。

    她只将心思深埋心底,固执地拒绝相亲嫁人。

    可再次相遇是一个意外。

    那日他们奔波一月有余,终于从外面赶回青州府,一路风尘仆仆。

    却在路过一处山峰,恰好瞧见有人不慎掉了下去。

    也就是那一刹那,熟悉的面容在眼前一掠而过,她以为自己没看清,可脑海已经自动回应。

    “救人啊。”声音急促嘹亮,如陷入危险的幼兽,只会本能发出求救的呼声。

    然而,到底为时已晚,他们赶到的时候,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是她,强硬要求商队下崖救人,这才救回了他一条命,所以他欠她的。

    一开始,她万分后悔,没能及时救下人,可在看见男人醒来一无所知的那瞬间,她狂喜不已。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是话本里永恒的篇章,她救了他,所以他得娶她,再简单不过。

    于是,她私心作祟,谎称对男人的过去一无所知,硬是强留下了失去所有记忆的他。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她总是满心的欢喜,如同面对心爱的情郎,可只要两人一分开,无处可藏的焦躁和愧疚,就会冒出来腐蚀她的心灵。

    她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恢复记忆,记起自己的妻子,然后对她横眉冷对、仇恨敌对的模样。

    无数个夜晚,她求神拜佛,希望佛祖保佑,男人永远不会恢复记忆。

    所幸一年来,佛祖都满足了她的愿望,男人安安生生,依旧如同一张白纸。

    可为什么,要在她相信自己终将幸福的时候,再来这一出呢。

    “小姐,药好了。”丫鬟丁香小心地端上药,她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半个多时辰过去。

    碗里漆黑的药是她早已闻习惯了的味道,她舀起汤药,轻轻吹动,方才递到男人唇边,一勺药渐渐渗了下去。

    忽的,她似想起了什么,眉眼微动,道“你下去吧,我想和乾郎单独待一会。”

    “是。”丁香安静退下,仿佛自己压根不知自家小姐要干什么,更不知道,很多次,院子里枯死的植株究竟是为何。

    丫鬟离开,屋中只剩下两人,田语蓉站起身,居高临下打量躺在床上的男人,目光哀怨。

    “乾郎,你不要怪我。”一边说,她一边后退,直到退至墙边,手中的碗抖了抖,最终还是坚定地将药倒进了墙角的盆栽里。

    黑漆漆的药慢慢渗进黑色的土壤,颜色上丝毫看不出异常,只那股子药味挥之不散,提醒着别人这里发生过什么。

    田语蓉皱起眉,从身上解下一个荷包,取出里面的沉香木,扔进去再打开窗子,药味虽然还有,可到底不那么显眼,待丫鬟将盆栽换出去,下一次进来的又是一株崭新的。

    她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个浅笑,将药碗放在桌子上,重新回到床前。

    “乾郎,你不要怪我,好不好。咱们就这样,不好吗”

    不出意料,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她也不介意,就这么坐下来,静静地看着。

    也不知过去多久,一阵声传出,她慌忙起身,“乾郎,你怎么样了,头还痛不痛”

    “语蓉,没事,我这是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吗,回来路上你的头痛之疾又发作了,章大夫说是老毛病,药方都没开。”语气颇有些不满。

    君乾感受嘴里苦涩的药汁味,轻笑,“想起来了,你可别欺负章大夫。”

    “我哪敢欺负他。”田语蓉不满嘟唇,“他可是大伯请回来的。”

    君乾看着她直摇头,“都是一家人,你何必分得那么清。”

    “是我非要分得清吗”她一下子火气上来了。

    君乾回忆着了解到的田家消息,顿时头疼不已。

    青州府田家,是百年的制香世家,在整个大夏朝都有一席之地。

    田家上一代,拢共有三位老爷,其中大老爷和二老爷是嫡出,三少爷是庶出,这本没什么。

    可架不住二老爷家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即眼前的田三小姐。二老爷如今已经四十岁,小妾通房纳了一大堆,努力耕耘几十年才得一个嫡出女儿,对再生一个儿子实在不抱什么希望。

    二房无子,自然不能继承田家家业,要么招赘、要么过继。

    三房同父异母,嫡出一方自然不乐意过继庶出子的孩子,可一母同出的大房夫人却也不乐意,嫡长子的孩子变成嫡次子的,家产又还是那些,自然不同意。

    后来,大房提出了兼祧一说,二房又不愿意了,兼祧代表他们还是没儿子,到时候女儿什么都得不到,还得替人家养孙子。

    一个个算盘打得精巧,也就造成了二房的尴尬境遇,要么从外面过继一个同族的孩子,要么同意大房的兼祧,哪一个都不是好选择。

    田三小姐闹着要招赘,亲事就这么耽误下来,再后来,就是他全无记忆被三小姐救了回来。

    其实他知道三小姐的意思,对方对他的好,他不是感受不到。

    可一来他不想入赘,正常男儿谁会想要入赘跟女方姓,连自己的姓氏都无人继承,二来,他总想着恢复记忆,可以找回原来的亲人,届时婚嫁自有父母安排。

    想到这里,他喟叹一声,“语蓉,你别为我耽误时间了,找个好人家吧。”

    “我不”田语蓉气得眼睛都红了,“你明明知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从我捡回你的那天起,你的命就是我的。”

    说着她就哭着跑了出去。

    徒留床上的君乾颇为无奈,一年来他劝了不知多少次,可每次都跟现在一样,且救命之恩,他现在身无分文,又该如何报答。

    他不知道的是,出门后,他眼中伤心不已的三小姐,倚在墙上,却是轻轻笑了出来,真好,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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