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风萧瑟, 随着雪花的落下,年关将近,店里骤然有几分萧条, 买祭祖用香的客人倒是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这是阮家头一回在府城过年,原先阮母是想回去的, 可乡下什么都没有,回去也是一桩麻烦事,且女儿又有事在身, 最后到底没能成行,只得在院子里祭拜祖先。
阮柔也放下手头的事,安然在家度过一个闲适的新年。
府城与乡下的热闹是截然不同的,乡下过年,一个村子的人混在一处, 七大姑八大姨,每日里几乎都忙忙碌碌没个消停。
府城则不同, 虽然同样热闹, 可院门一关,依旧过自家的小日子, 阮家又没有亲戚同在府城, 阮父不再继续忙铺子里的活, 一家四口在一起的时间竟分外的多。
此时的阮母想不到那许多,她惦记着女儿出门呢。
京都繁华地, 是比府城还要遥远且不可及的地方,眼看着闺女一点点往上走,阮父阮母既是欣慰、又有几分黯然,一次次他们也只能目送女儿出去,再在家中祈祷女儿平安顺利归来。
就如此时, 她能做的,不过尽力替女儿收整行李,再叮嘱其好好照料自己。
京城之行定在了二月初五出发,正月十五一过,离别的忧愁就在阮家弥漫,阮母依依不舍的收拾着,不时叮嘱几句,阮柔俱都认真应了。
其实她没说的是,这一趟旅程注定艰苦。依旧是陈问舟带队,这一次跟随的人却没有琼州那一次多,只三辆马车,阮柔单独一辆,陈问舟和几个护卫一辆马车,另有一辆装载多种香料,算得上轻车简行。
行程上,也更为崎岖,从青州府出发,并不直接奔着京城而去,而是要沿着一条蜿蜒崎岖的路线,在路上几个大的府城略作停留,既是修整,也为了解当地的香料与香方。
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于制香上,博采众家之长,同样不可或缺。
今年是一个会试年,年关将过,府城已经逐渐热闹起来,下辖各个乡镇的学子蜂拥而至,酒楼、客栈、书局,处处可见这群年轻学子的身影,或高谈阔论、或专心温书,为接下来的乡试提前做准备。
阮柔只瞧过一眼便罢,只店里的生意越发红火几分。
自去岁芝兰香火过一阵后,陈问舟给她开出了按抽成计提的报酬,后续几款品质出众的香都是依循此例,细细一数,除去一般品质的香料外,竟已有七八种之多,随着春林香斋的闻名,给她带来的报酬也越来越多,可以说,真正与铺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开始,手头没钱,阮柔还会在心中估量能拿到手的银钱,如今钱多了,反而没了那份心思,每个月简单看下账本,收到银票后也只仔细收好,日常除开花销其实也并无太多抛费之处。
如今出门,阮柔也没少带银子,包裹里连带身上,一一被阮母塞了不少银票,她尚且如此,陈问舟准备的只会更多。
二月初五,阳光明媚,驱散了冬日的几分潮湿,只依旧寒冷不已。
在阮家三人的注视下,阮柔登上马车,再一次踏上远行的脚步。
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告别家人,时间并不如何久远,回忆起来竟仿若经年。
第一次,是她辞别家人,跟着来到府城,历经几个月才将阮家人接来,一家团圆。
第二次,她跟着远赴琼州,见识了大夏朝最南方的风景,收集到了许多珍贵的香料,于制香上收获颇丰。
而这一次,前往京都,参加一场制香的盛筵,既为着春林香斋,也是为了自己。
除去离别的忧伤,她更有着踌躇的志向,或许会一举成名,也或许如往日般继续深耕,总归,不会后悔。
马车不疾不徐驶向城门的方向,她依旧探出头去,好奇地观察着外界。
错身而过间,她仿佛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应当是田家的,更准确点说,或许是曾经的田三小姐,如今的周青远夫人。
是了,按照时间,周青远也是时候来府城了,只是不知,失忆后又耽误一年的他,会不会如愿。
想这些也就是一瞬间,待过了城门,阮柔拿出早前各地制香概况了解起来,这是陈问舟花了大价钱弄来的,既包括十年前京城大赛中有名有姓的制香师、亦有上次青州府调香大赛展露头脚的年轻制香师,可谓囊括了如今制香界的大部分大师。
当然,如隋大师这般上了年纪、并不怎么参与制香师间比斗,更无一个嫡传弟子的到底是少数,更多老师傅,即使自己不参加,为着子孙后辈也是要一同前往的。
一路走走停停,因着时间宽裕,行程倒并不紧凑,路上遇见有香料铺,偶尔还会进去买些练手,阮柔私心觉得是一趟难得舒适的远程。
殊不知,她将人抛在了脑后,同样看见她的田语蓉,内心却是分外焦灼。
原先,她被大伯使计困在了安平镇,以她之力是无论如何也出不来的,后在周青远借着科考之名,无人敢拦,跟镇上其他读书人结伴,他们这才顺利出来,田语蓉至今想起,仍觉心酸,
她急着回府城,一开始是为着府城的热闹繁华,后来回过味来,就觉得不对了。
即使大伯狠心,没道理爹娘也对她不问不理,除非,他们真的过继了一个男丁。
有儿子的爹娘和没儿子的爹娘是不一样的,田语蓉深知这一点。
她爹别看近些年如个酒囊饭袋,可早些年,也是干过点实事的,等到后来,硬是生不出儿子,外人嘲笑兼之自己心灰意冷,干脆破罐子破摔,才成了后来无用的田二老爷。
可看大伯与三叔不论嫡庶,皆有儿子,那是一个比一个上进。
当然,她爹上不上进于她其实没什么关系,可有了兄弟,她这个唯一女儿的重要性就得大大下降,不说二房全部的财产,就连爹娘可能会有的补贴也得缩水。
一路上本就心急难安,眼看着要进城,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意外又碰见了坏自己好事的阮慧娘。
她第一反应是将轿帘放下,以免夫君看到。
在将嫁妆钱拿出钱供给读书后,周青远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也有了一般夫妻的亲昵和恩爱,她愈发欢喜,连被迫嫁人的委屈都少上几分。
然而,这一切在遇见阮慧娘后,顿时烟消云散。
瞧其衣着打扮,竟丝毫不逊色自己,想来在府城这段时间混得很好,真真是好命。
在她胡思乱想间,一行人进了府城,与同行的读书人分道扬镳后,马车径自向田府的方向而去。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摆设,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田语蓉却是险些哭了出来,她已经有好久好久未曾回来了。
门口守着的小厮瞧见三小姐,也不敢拦,急忙进去通禀,神色间带有几分小心翼翼。
田三小姐并不管那些下人,长驱直入,直接到了田家二房所在的位置。
田府占地极为宽阔,虽未分家,可三房都各自隔断,行成独属于自己的小片区域。
眼见着距离越来越近,田语蓉面上的欢喜还未落下,就听见了一阵婴儿啼哭,顿时面色一寒,脚下的步子微微踉跄,仍依旧前行。
“小宝、小宝,喊娘。”
“先喊爹。”
无比熟悉的声音,此刻听来那么陌生。
脚步一点点缓慢,最后还是到了门前,眼前的景象却没有给她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她的爹娘,正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软毯上,手中逗弄,目光灼灼注视着地上的小小婴孩,眼中的关心毫不作伪。
来时的欢喜便全然化作了尴尬和无地自容,她甚至恨不得自己没有回来。
奈何一行人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屋内人,两大一小,并其余丫鬟仆人,皆将目光投来。
田父先是惊讶一瞬,随即露出欢喜的表情,想要起身来迎,察觉自己毫无形象,索性也不起身,而是欢喜的招手,“语蓉,你回来啦,快来看,你弟弟多可爱。”
田语蓉的心微冷,她心中有无数的话想问,爹爹的眼中却只有弟弟吗
她将视线转向田母,田母对女儿的关切更甚,就要起身,才发觉衣摆被一双白嫩的小手牵住,小小的孩童什么也不知道,只本能的抓住了什么不放。
田母不敢轻松,遂也停了脚步,略带几分尴尬,“语蓉,你怎么回来了,这段时间可还好。”
田语蓉很想说不好,如往常般任性着说撒娇,到底没能。
“你们,过继了一个孩子”这才多长时间啊。
“是啊,”田父是真心欢喜,对着女儿得意介绍,“才刚百日,是你大伯的孩子。”
大伯何时又有了个儿子,田语蓉只觉得这个家变得她压根不认识。
田母悄悄压低了声音解释,“是你大伯一个妾氏的孩子,有孕后偷摸瞒了几个月,发现的时候已经很大了,可惹怒了你大伯母,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说要是男孩就给我们。
好在,果真是个男丁,那妾氏刚生产完就被打发去庄子上,孩子直接过继给了我们,也不怕养不亲。”
她也同样欢喜着呢,能过继到大伯的孩子,这是他们二房的机会啊,以后不仅不用担心大伯克扣属于二房的财产,甚至可能会稍稍补贴,毕竟是亲生的。
“大伯母也愿意。”田语蓉喉间泛起微微的痒意,腔调带上几分艰涩。
“她哪有不愿意的。”田母说起也觉好笑,“又不是亲生的,给了我们总比留在大房分你两个堂兄要好。”
这倒也是,庶子生都生了,过继出去既全了面子,又交好了二房,哪有不应的道理。
其实她还有很多话想问,譬如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给她送一封书信,又如,大伯到底下了什么命令把她困在安平镇,可此时,都没有了意义。
她僵硬的笑着,被一旁的周青远搀扶才没有摔倒。
田父、田母瞧见这个女婿,饶是先前再怎么不情愿,此时也得客客气气。
“青远也来了啊,大老远的,麻烦你带语蓉回来看我们了。”田父说着说着,被老妻捅了一下。
田母接过话头,“青远是来赶考的吧,府城最近人多,你们就在家里多住几天,省得去外面挤。”话落就吩咐丫鬟去收拾客房。
当下规矩,回门的女儿女婿是不能同房而居的,故而客房也仅是收拾给周青远,而田语蓉则要住回闺房。
几日奔波,田语蓉早已累了,此时那股子力气泄了,怏怏回了屋,慢慢下人都被打发下去,耳边依旧一直回响着婴孩的牙牙学语和爹娘的宠溺语气。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切都不一样了。
接下里的几日,无疑十分佐证了她的想法。
原先将她当做眼珠子般疼爱的爹娘,对她依旧关心,却少了那分唯一,毫无疑问,他们的心思被那个方才百日不久的小婴儿占去了大半。
于是,很多话她也懒得问,但大伯那里,她定是要问清楚的。
好容易离了田父和便宜弟弟跟前,田语蓉终于拽着母亲的衣角,露出一丝忐忑不安来。
“娘,大伯他为什么要把握拘在安平镇,我老早就想回来了。”
田母略微有些尴尬,这事儿其实她是知道的,当然,也仅限于知道,并没有决定权。
“还不是你不省心,非要跟那周小子搅和在一起。”
“可我不是都听他话嫁了吗,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别不是就想要把庶出的儿子塞给你们吧。”
“瞎说八道什么呢,”母女俩说悄悄话,早已打发了下人,田母却依旧谨慎地左右张望,待确定无人才松开捂住女儿的嘴,责怪道,“你就学不会好好说话。”
田语蓉佯做委屈状,“可我在乡下是真待不惯,你不知道那镇子有多小,我用的护肤品都没有,一副也好久没换新的。”她示意自己身上的旧衣服。
田母一瞧,果然,顿时也心疼上了,“你啊你,叫我说什么好,这次回来你可要乖些,认个错,别再惹你大伯生气,不然啊,我和你爹也没办法。”
田语蓉还是不能理解,“那他到底为什么我怎么说也是她侄女吧。”
“就你干的好事。”田母叹息一声,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周家先前那位,阮姑娘,如今可了不得。”
“怎么了不得,咱们田家也不怕他陈家和曹家啊。”她不满嘟囔。
“跟他们没关系,你还不知道呢吧,先前海贸的事,阮慧娘可是帮人出了不少货,你大伯挖人没能挖动,估计就迁怒到你身上了。”
田语蓉那叫一个冤枉,“那能怪我吗”
过去的事田母不想多说,如今破局的法子她只能想到一个,遂问道“青远这次的把握大吗,若是能考中,不须我和你得说情,这桩事就算过去了。”
对如今的田家而言,一个秀才举人的身份其实可有可无,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有了功名锦上添花总是好事。
“说不好。”田语蓉烦躁的皱起眉头,“青远他伤了脑袋,很多事情不记得,努力这么长时间,也才得了夫子说的五成把握。”
“唉,早知道应该把你们接来府城找一个好夫子的。”田母这会子倒是有点懊悔,可考试近在眼前,现在也来不及了。
田语蓉没接话,凡事不过有心无心,早几个月,说不得两人心神都还在那个刚百日的婴孩身上,哪里还记得她。
但如今形势不同,她没了撒娇耍赖的底气,也只能尽力跟着应和。
且说,阮柔这边一路前行好几日,终于出了青州府范围,踏入隔壁遂宁府的府城。
又是一番热闹,两人近乎踢馆子般,将府城内大小香料铺逛了个遍,拜访过几位制香世家,又与多名制香师打过照面,彼此约定在京都再会方才离开。
这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体验,青州府的制香师间虽然也会互相交流,可彼此间有竞争关系,大多保守,没想到出了那片土地,景象就截然不同,也不知是外面都如此开放,还是独遂宁府的制香师格外心宽。
时间就在路途上一点点过去,经过了包括遂宁府在内的四五个府城后,阮柔一行终于抵达了京都郊外。
这一程,有如遂宁府一般作风开放的城池,也有如青州府般略显保守的,但总的来说,阮柔还是学到了很多,并不都是机密,多是调香或者中和过程中一些机巧的手法,偶尔还会发现十分偏门的辅助香料。
面对京都高耸巍峨的城门,他们没准备立即进入,而是准备在郊外先休整一阵。
虽是初来乍到,可陈家在京都也有不少故交,陈问舟作为小辈少不得登门拜访,总得保持最好的仪态,再者,也可以提前打听一番,有哪些人先来了京都。
他们一行其实算很早的了,七月末的赛事,如今六月初就已经到了,可以说,整个春天和夏天,都在路上度过。
如此三日,一行人才拿了路引,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进城。
京都之繁华鼎盛,是他们一路所经过的任何府城都难以比拟的,不仅城门格外高耸,守卫的卫士也十分精神。
一一盘验,交了入城费,终于得入京城。
跨过入城通道,前行几百米,就见街边铺子林立、来往吆喝叫卖声不绝,来往行人皆身着布衫,身上整洁干净,精气神十足,这只能是安然无忧生活所造就的轻松姿态。
京都守卫森严,几百米一哨岗,官兵腰带长剑四处巡视,三层小楼随处可见,鳞次栉比,最引人瞩目的要数西边一处阁楼,足有五层六层高,宛如鹤立鸡群,一群人险些看花了眼。
“走吧。”还是马儿停在原地不耐嘶鸣,唤回众人的心神。
陈家祖上在京城仅有一处不小的宅院,位于东边,他们却不能去,因为陈父后面也会带人过来,到底是两家,待在一起多有不便。
马车带着众人七拐八拐,最后来到城市中间位置的一处小院子,巴掌大的地方,听说就耗了几千两银子,就此还是有价无市,至于计划开的铺子,当前还没寻摸到合适的。
这处宅院只有一个老婆子看守,并无太多下人,带来的几个下人们去烧了水,又整治了一桌子青州府口味的饭菜,阮柔坐下时,只觉得浑身都放松下来。
不管怎么样,总算有了个安稳的地方,不出意外,到公主府比赛结束,期间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们都会一直住在这里。
来到京都的日子也不轻松,他们不仅得主动出击,也得接受来自其他制香师的会面,但此时出面的就只剩阮柔了,至于陈问舟,走访故旧、寻摸合适的铺面,同样忙得不可开交,期间,两人只与好不容易抽出空的霍老爷见过一面,勉励一番后便不见其身影,想必也忙得很。
如此时间从六月初走到了六月末,基本上该来的制香师都到的差不多,因着这一场赛事,本就繁华的京都更添几分盛况空前。甚至于赌坊的盘口开了赌局,甚至给最热门的几大制香世家下了赌注,看谁能拔得头筹。
同时,陈家和田家结伴的队伍也来到了京都,陈问舟自然又得前去见礼,彼此又是一番你来我往,互相交换了不少情报。
至于田大老爷异常热烈的目光,阮柔全当没看见。
热闹也就持续了半个月,等到七月中旬,长公主府的管事在天香楼办了三天流水席,将前来参加的制香师一一登记在册,每人按要求调了一款香后以证身份后,气氛反而陡然冷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比赛的开始,阮柔亦不例外。
从出门开始,一路上她调香的手就没停过,积攒了不少想法,如今,也歇了下来,静静沉淀一段时日。
七月二十,第一场大赛开始的时候,公主府别院足足聚拢了七八百制香师,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堪称大夏朝最热闹的制香师集市。
若有熟识的,互相打个招呼,但更多却是他们不认识、甚至没听说过的,而这一次,长公主甚至未曾露面,只由府里的管事或者小辈们主持。
等到三轮初赛过去,只剩百来名制香师的时候,长公主才会出面主持,解释,才是这场比赛真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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