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该啊”楚贤连续重复了几遍,可这份名单上却明明白白写着柳贺的名字,住址和籍贯都一模一样。
“他入了丁氏族学又如何”相比楚贤,他的夫人倒是乐观很多,“丁氏族学也不是人人都可考秀才、举人的,柳信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他儿子难道有那么大本事”
“你不知道,我与信之年少时也是考过丁氏族学的,只是才不如人,最终落选了。”楚贤沉思道,“柳贺既能上榜,读书的本事怕是不比他爹差。”
听得楚贤这话,楚夫人横眉竖目“楚贤你是不是后悔了”
“夫人,我”
“纵是退亲了,你给了二十两银子,情分已经尽到了,难道你真要把宛娘往火坑里推,非要让她过那苦日子不成就算那小子真有才,要我的宛娘等上十几年吗我话便放在这里了,就算他考中进士、考中状元我都不后悔”
“就他家那破落户相,能考中进士我就把潘姓倒过来写”
楚贤原就有些惧内,加上他苦熬近二十年才考上举人,家中诸事都由妻子操劳,让妻子过了太久的苦日子,因而在女儿的亲事上,楚贤原本打算等一等,等柳家熬过了这一段再提,可楚夫人却半刻不想等,柳信一去,她立刻撺掇着楚贤把事情办了。
楚贤嘴上嫌夫人太过急切,内心其实是一样的想法,但到了去柳家退亲那日,他口口声声都是妻子忧心女儿之语,这样能让他心里稍稍有些安慰。
何况楚贤最看不上的,就是柳贺不能进学。
他考中了举人,就是一只脚踏入了官绅阶层,柳贺不能靠读书晋身,要么为商,要么为吏,楚贤实在不想要这么个女婿,在士林中也抬不起头来。
可眼下一年未到,柳贺竟然考入了丁氏族学。
楚夫人对读书之事不太通,楚贤却很清楚,丁氏族学的弟子,考中秀才可谓轻易。
楚贤自是不想看到这样的状况发生。
但他转念一想,夫人的话倒也不错,纵然柳贺考中秀才又如何那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何况举人和进士哪是轻易就能考中的楚贤自己熬到这个年纪才好不容易上了一回举人榜,在一百三十五名中式举人中排名一百三十三,还是因为他数月苦读主考官瞿景淳文章的缘故。
柳贺自是不清楚自己被楚贤夫妇认真讨论过,就算知道他也并不在意。
进了丁氏族学,不夸张地说,柳贺真觉得自己进了知识的海洋。
同窗们虽性格各异,如刘际可田志成心思深沉了些,施允平日待人冷淡,可都饱读诗书,在时文上的本事要比柳贺强上太多,就算有人藏着掖着不肯说给柳贺讲,但仅是看他们的文章,柳贺就觉得很有收获。
丁氏族学每旬一考,这里的考并不是考试的意思,而是每位学生每十天须交出一篇文章供先生评判,再由学堂内的三位先生推出三篇佳作供其他学生阅览。
能被展出的佳作往往不是柳贺他们这些新入族学的学童所作,往往出自童生或已入学二三年的老生之手,但就算如此,众人依旧卯足了劲,盼望有一日能被先生选中。
柳贺现下的生活很规律,晨起先上早课,之后便是四书五经,下午学制艺,中午他便去丁氏的书堂看书,京江丁氏自宋时便迁居镇江,自洪武朝时便以诗书传家,十三世时就有子弟考中洪武朝的举人,藏书非镇江府其他家族可比,哪怕是备考应试的时文集等,丁氏也是历代的都收藏了。
到书堂时,柳贺交了自己的号牌,这算是早期的学生证,看书、吃饭、外出全凭号牌,若是没有号牌,书堂的看守会立刻将他轰走。
据说是因为之前丁氏书堂被窃书贼光顾过,有贼拿着学生的号
牌大摇大摆地入室偷书,待丁家这边发现已经迟了。
因而在以往,族学的学生可借书堂的书出去看,现在只能在其中阅览了。
不过这规矩倒也没有过于死板,虽不能借出去看,带笔墨来抄却是可以的,只是不能污了书册,其中一些名贵的孤本则是不允许抄,甚至不许借阅,用大锁锁着,只有丁氏家主才有权开锁取出。
“施兄。”
柳贺不出意外地在书堂中看到了施允的身影,和对方轻声示意。
施允没有出声,只轻轻点着头,柳贺自书架上抽出那本昨日未看完的书,施允倒是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块地方。
两人便倚着窗,互不打扰地读着书。
初入族学的几日,他们这一批学童中倒是有不少兴致勃勃来书堂看书的,可过了几日,就只有柳贺和施允日日都来了,毕竟书堂与饭堂、学堂均相距较远,在此间看书反倒会影响自己的功课。
柳贺倒觉得还好,去书堂这段路他正好用来锻炼身体,否则每天要么坐着读书,要么躺着睡觉,时间久了身体也吃不消。
更重要的是,丁氏书堂里的藏书着实丰富,柳贺没看过的实在太多太多,其中不仅有正统书,也有志怪一类,柳贺也不挑,看完一本就换一本,手中笔也不停。
他尤其爱那些有掌故的书,或是带注释的书,这样他便可循着前书指引去寻下一本,这样连贯着读更能加深记忆。
柳贺今日依旧按自己的节奏在看书,他太过专注,以致并未注意到,身旁的施允已经看了他好几眼。
施允是新进学童中的佼佼者,两人虽是同寝,平日交流却并不多,毕竟柳贺的功课一直不算很出色。
可两人同在学堂读书后施允才发现,柳贺翻书极快,施允半本还未读完,柳贺却已去架上寻另一本了。
施允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他最不喜读书囫囵吞枣之人,何况他自认读书已是极快,柳贺竟比他还快上许多,如此怎么记得住书中文字
“柳兄,柳兄。”
柳贺正看得入迷,半晌才反应过来施允是在叫自己,他停下来看向对方“施兄,何事”
“柳兄,读书须精细,慢些也是无碍的。”
柳贺一愣,随后笑道“施兄放心,我天生读书快,但需记的都已记住了。”
施允自是还有些不信,不过读书在各人,他毕竟只是同窗,总不好一直指责柳贺的读书方法,他见柳贺记录上的字还算工整,便未再说什么。
对柳贺来说,上午的课就是在和经史典籍打交道,丁先生的课就如同筛面一般,越筛越细,到最后都是精华,一课学完他整个人的精神境界都不一样了。
毕竟四书五经就是教人如何为士、如何为君子的。
而到了下午的制艺课,那可以说是柳贺的痛苦源泉。
最开始授时文课时,丁显选取的往往是时文大家所作的文,如唐顺之、李攀龙等人,不拘流派,前七子学,后七子亦学,唐宋派的文章同样被选取在内,前七子后七子文章提倡复古,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唐宋派则反对拟古,主张写文章要直抒胸臆,畅所欲言。
丁显倒不会刻意为学童灌输流派思想,他只从文章好坏来评点,一篇时文好在哪里,作者是如何写的,他都揉碎了细细到来。
柳贺一边听课,一边在心里喊着666。
他觉得丁显讲课真的有条有理,对他这样的初学者来说相当有用。
但仅限于讲题时。
制艺的重点却是一个制字,也就是说,不管柳贺课听得如何,他终究是要下笔一试的。
柳贺面前的第一座大山就是破题。
可以说,破题就是一篇时文的核心,八股文有固定格式,即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破题是每篇文章的头两句,用以说明全文的主题,因而必须精炼警醒,开门见山。
而丁显讲题时可以细致入微,娓娓道来,教导制艺时走的却是粗暴狂野路线每位学生手头有一本册子,内有题千道,何时破完且让先生满意了,那就算正式出师。
当然,最初学习破题的几日,丁先生只要求学生们一日破十道即可。
柳贺“”
他现在的感觉就是,他刚小学毕业,就有人告诉他必须考清华。
好在丁显将破题之法也细细教授了,但对柳贺来说,投身实践依旧有难度,因为丁显规定,破题须得自己想,不许用前人已破过的题。
柳贺对着纸上这句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思索了起来。
这句话出自论语卫灵公,说的是做人一定要心怀公道。
学堂上,众人都如同柳贺一般在思索,只是各人基础不同罢了。柳贺看过数本时文集,旁人破得如何精妙他哪怕一开始不知道,经过丁显细讲后也是知了。
丁显自第一排往后走,但见一众学子中,有人眉头紧锁,也有人眉目从容,破题快的已将半数题目破完,而慢的,如柳贺这般,竟是一道也未破。
柳贺在稿纸上画了半天,依然无所得。
他干脆将那本题集拿了起来,题集中也有破题之法,有正破反破顺破逆破明破暗破,如子曰二字破题,破成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前一句破的是子,后一句破的是曰。
柳贺又看了范例若干。
待学堂诸人已将题破完,时限快到了,柳贺依然在看破题之法,笔下还未有一个字。
众人目光都在此时聚焦在他身上。
柳贺却不慌不忙道“先生可否宽限一二,容我明早再交”,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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