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这边南京礼部尚书看了捷报, 而另一边,镇江知府王惟善也收到了自南京发来的急报。
“何事这般急切”王惟善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仍是广积库广善库之事”
年初, 南京广积库广善库起了场大火, 广积库广善库皆属于内库, 由南京户部管理,广积库贮硫磺,广善库贮宝钞,分量自然极重。
二库起火之后,南京库房的管理官都受了责罚,到了地方上, 府州和各县纷纷加强了对仓库的巡视。
除了这事外, 镇江府可谓风调雨顺,王惟善正在与左右师爷商量四月府试之事。
王惟善是二月才至镇江府任知府,二月初, 前任知府胡维新升任甘肃行太仆寺少卿, 王惟善便接了他的职务, 镇江知府一职向来动得快,仅隆庆年, 镇江府便足足换了三位知府。
拆开急报, 王惟善面上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左右师爷见他脸色转为狂喜,不由道“东翁”
“你二人瞧瞧。”
左右师爷当幕客都有些年头了,瞥见那纸上所书, 立刻反应过来“可是今科春榜的捷报”
正如新科进士要在碑林题名一般, 春闱捷报也会在第一时间传至地方, 彰显地方文教, 勉励天下读书人刻苦读书,以待有朝一日金榜提名、鲤跃龙门。
“丹徒县杨维新中了三甲,不错不错。”
“丹阳荆光裕,这是水南居士之子吧”
待读到第三位进士的姓名及科第时,两位师爷都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东翁大喜啊”
“恭喜东翁,贺喜东翁,今科状元出自我镇江府”
治下有士子考中进士,这便是一府府尊于文教上的功绩,而状元一科只有一位,即便状元非他于府考中所录,但他的功劳却是跑不掉的。
“柳贺莫非是丁卯应天乡试的解元”瘦师爷出声道。
他一提醒,胖师爷也立刻反应了过来“东翁,此子乃是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三元及第啊”
这乃是商文毅公商辂之后的第二人,国朝开科二百年中的第二人
王惟善刚就任镇江知府,便有如此大喜事砸下来,如何不令他由衷地高兴呢
“速速备轿,和丹徒县衙知会一声,随本官一同前往解元第。”
柳贺中状元的消息传得飞快,半日还不到,南京的大小衙门及镇江府的上下官员都已经听说了。
镇江府,得意楼中。
几位士子点了一壶酒,并热菜凉菜若干,一边饮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
这几人刚过了二月的县试,约在一起是为了打听新任府尊的喜好,以期在四月府试中通过,几人都是科场老手了,可惜考运一直平平,文章不得府尊大人青睐,叫这几人始终有种怀才不遇之感。
因这几人想法一致,结识之后便时常约在一起饮酒赏文,聊风花雪月与朝中之事。
喝了大半壶酒,这些人便聊到了二月的会试“算着时间,今科会试该出结果了吧。不知我镇江府今岁又有何人上榜”
“不管何人上榜又与我等何干”其中一位微胖的士子道,“莫非府尊大人一高兴,还能多录几人不成”
“在下只是关心关心。”提出会试之事的士子姓何,身型比旁人要瘦上不少,“听说咱们府的柳解元这次也进京会试了,不知他又会名列第几”
“葛兄,解元郎是你在丁氏族学时的同窗吧,你觉得他能考几名”
被何姓士子点名的正是葛长理,他神色郁郁,比之在丁氏族学时更显偏执。
他与柳贺已数年没有交集,然而
即便是自旁人口中听说柳贺的名字,他也觉得嫉恨与不满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他与柳贺是同一年参加县试,他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能过,然而知县取的却是柳贺,在这之后,柳贺接连通过府试、院试,更一举夺下应天乡试的解元。
柳贺何德何能
在一开始,他明明是个题都不会破的废物
柳贺中了举之后,葛长理心知自己再无超越的可能,便一直对柳贺避而不谈,连他曾在丁氏族学读过书一事也被他刻意淡化了。
然而今日,这何姓士子却旧事重提。
“葛兄,葛兄”
何姓士子又问了一遍,他是席间诸士子的核心,葛长理并不好太反驳他的话,便道“进士岂是那么好考的再有才学之人也得考上两三回才行,至于柳贺”
“我看他能中解元就到头了”
在场士子哄堂大笑,其中一人假意责怪葛长理“葛兄未免太直白了,人家好歹是解元,考个三甲进士容易得很”
“非也非也,归震川的才学可谓天下皆知,但他不也是落第八次才考中进士的吗”
“那便以酒祝我们柳解元落第八次”
几位士子的笑声引来酒楼中其他客人的注目,其中一人讽道“这便是镇江府的士子吗在下今日算是见识了。”
“各处都有这样的人,莫要将他们放在心上。”
这几人年岁都与柳贺相当,还有比柳贺大上几岁的,这几人年过弱冠却连府试都未通过,虽挂着士子的名号,却连童生都不是,在家中也常为亲人、好友所讥,因而心思早已扭曲,对年纪轻轻便考中解元的柳贺嫉恨不已,不过他们对外不显露出来,只在这种满是自己人的聚会中才显露出本性。
几人喝酒喝到正酣,忽听窗外锣鼓声响起,府城主道上,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前行进着,领头几人手捧仪仗,正要向东面清风桥的方向而去。
“发生了何事”
镇江府城说大不到,说小不小,在这得意楼的二楼便可将街上诸事尽收眼底,谁家娶亲,谁家办丧事,酒楼的伙计都能说上一二。
果然,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伙计道“说是去送会试喜榜的”
“我镇江府这一科有人中了进士”
“嘉靖四十四年后,我镇江府时隔六年又有士子中进士了,当真可喜可贺”
“我观这报录人是往清风桥去的,莫非是柳解元中了”
听到酒楼中其他客人议论,葛长理不屑一顾道“城东又并非只有一座清风桥,这次参加会试的举人也不止一位。”
“既然客人们要知道,你便再去打听一番。”掌柜催促伙计。
伙计笑嘻嘻地应了。
葛长理这一桌上,众人也没有心思再喝酒了,他们虽然没有考进士的本事,对于考中的是谁这件事还是挺关心的。
如同葛长理曾与柳贺当过一阵同窗一般,酒桌诸人多少也是认识一两位举人的,对方已经功成名就,自己却依旧困囿于童生这一功名,心中当然百般滋味。
耳边听得伙计“蹬蹬”上了楼,众士子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说是有杨维新杨老爷。”
“杨老爷我认识,他家住城西,杨老爷是去年中的举吧,今年竟就中进士了”
“还有一位丹阳荆光裕老爷,他中了二甲。”
伙计喘着粗气,酒楼中众人却仍不住问“还有吗”
“这一科竟有二甲进士,咱们镇江府有不少年没出过二甲进士了吧”
“要我说,咱们镇江府最得意的时候还是嘉靖三十二年,一个一甲,一个二甲,还
有一个三甲,可惜曹老爷是金坛人,姜老爷又是丹阳人。”
曹大章科第名次高,官声却并不好,加之金坛百姓与镇江府之间关系并不亲密,在府城人眼里,金坛人并不等于镇江人。
说到荆光裕中了二甲的事,酒楼中不少人觉得他应当就是这一科甲第最高的士子了,一甲的难度着实太高了,一般人根本不敢想。
那伙计狠狠喘了一会,才顺了气“还有咱们城东的柳老爷考了状元,金銮殿上圣上钦赐第一甲第一名”
酒桌上有人手中的勺子掉了。
葛长理半杯酒仍在杯中,此时洒在桌上他也未反应过来。
他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怎么可能
这柳贺怎么会配
他不过是个只读死书的痴呆,又是乡下出身,天子怎么会看中这种人
可伙计的话却还未说完“柳老爷会试也是第一,殿试又是第一,报喜的人说了,他是咱们大明朝第二个三元及第的”
葛长理手中的酒杯终于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他两手气到发抖,一不留神,整个人都向后摔去
“这位公子,这位公子”
待他醒来,看到的只有客栈掌柜那张胖胖的脸,他的几位知己已经不见了。
掌柜笑道“公子,你的几位好友都去状元公府上瞧热闹去了,公子也要一道去吗”
葛长理脖子一扭“不去。”
“不去也好。”掌柜道,“只是公子,您的好友离去时酒钱和菜钱都未结,您晕了过去,小人又请大夫给您看病,也花了一些银两。”
钱葛长理还是有的,他心中一边生气,一边将欠的酒菜钱都付了。
然而掌柜那张胖胖的脸还未离去“还有,您摔了一个酒杯,那酒杯也是要赔的。”
葛长理本就因为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此刻再听这掌柜所言,只觉今日喝的那些酒在腹中翻搅,到这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哇”一声全吐了出来。
看着化身梅花鹿弹了出去的掌柜,又看到空荡荡的酒桌,葛长理心中万千滋味。
老天实在不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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