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对柳贺而言, 失宠最直接的表现是,经过他手的揭帖变少了,一日繁忙过后, 他发觉自己竟还有清闲的时候。
当然, 清闲并不意味着柳贺就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 揭帖少了,柳贺便要多负责兵部记功、勘核底簿之事, 都是些繁杂却没什么实权的任务,不过柳贺倒也干得自得其乐。
正月里兵部奏报多, 柳贺在诰敕房中见了大同等地于兵事上的奏报,这些奏报或长篇大论, 或语句寥寥, 但柳贺总能从其中发现一些细节, 他便将之默默记在心上。
隆庆间的战事其实并不算多,眼下福建沿海的倭寇基本已被荡平, 北方自俺答封贡后战事也算平缓, 王崇古在北方坐镇,即便有波折也只是小波折。
但兵事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 递到内阁的帖子有许多, 柳贺都得一一甄别,不过柳贺倒是挺愿意完成这样的任务,毕竟揭帖他能做的多是形式,底簿记功之类的则涉及到实战,他能学到不少东西。
有明一代, 为官者大多是进士出身, 批判科举者便会将明朝灭亡之事归结为科举之祸。
但实际上, 至少在柳贺看来, 大明的进士并非那么无能,比如俺答封贡实际上是由王崇古操作的,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抗击倭寇的张经、唐顺之也是进士出身,而鼎鼎有名的俞大猷则是武进士出身。
大明朝就是靠着这帮子文官带领武将,也称过了三百多年的岁月。
隆庆六年初,朝堂内外最关注的便是太子出阁读书之事。
眼下太子朱翊钧才十岁,隆庆帝就以高仪、张四维、余有丁、陈栋侍班东宫,翰林院中,马自强、陶大临、陈经邦与何洛文任讲读官,沈鲤虽仍在诰敕房当值,却也被列为太子侍读的人选,这番动向自是让翰林院中的新翰林们羡慕不已,毕竟眼下几位阁老都是东宫的班底,若能为太子讲官,日后前程必然远大。
这事原与柳贺无关,可柳贺来诰敕房值守时,便有人议论,说圣上原意柳贺充任东宫讲读,却被内阁驳回了。
“论才学,柳三元并不逊色这翰院中任何一人,天子称太子年少爱玩,柳三元年岁又轻,他的话太子殿下恐怕还能听进去。”
在职京官中,翰林院众人已经是十分年轻的了,但谁也抵不过如今才二十有三的柳贺,在柳贺之前,大明朝最年轻的状元是费宏,费宏二十岁便中了状元,之后也官至内阁首辅。
天子想用柳贺,张居正却言,柳修撰年岁轻,恐怕难当大任。
柳贺“”
翰林院及诰敕房中有不少同僚觉得柳贺会因此心生恨意,但事实上,柳贺很淡定,他觉得张居正这么干没问题。
为什么
马自强与陶大临自不必说,后者是诸大绶一榜的榜眼,如今也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而其余被选中的,陈经邦、河洛文及沈鲤、张秩都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人家在翰林院中熬了八年才充任东宫讲官,也就是说,这种事连隆庆二年的进士都没份,又怎么会轮到柳贺一个隆庆五年的进士
就算天子再偏爱他,大明朝也是讲究论资排辈的。
何况张居正如果真点了他,他是权相“私人”这顶帽子是怎么也摘不掉的。
柳贺依旧在诰敕房中兢兢业业办事,沈鲤及陈经邦等人充任东宫侍读官后,众翰林又聚在一处好生庆贺了一番。
翰林院中众人都知晓柳贺得罪了张居正的消息,但也没人因此疏远了柳贺,反正翰林院一贯有得罪权贵的传统,一代代传下来的,不得罪一下权贵就不舒服。
“泽远你来日方长,莫要放在心上。”
沈鲤也与柳贺道“眼下局势不稳,你就在诰敕
房中安心办事。”
事实上,无论朝事如何,翰林院所受的冲击始终是最小的,如沈鲤等人充任东宫讲读,这职务清贵又受敬重,而一旦东宫登位,他们这些讲官必然会受到重用。
“我明白的。”
沈鲤是柳贺会试的房师,两人明面上虽不能以老师弟子之称相待,但私下相处时柳贺总是十分尊重对方。
想及此处,柳贺默默对沈鲤提了个醒“今年年中你也要稍稍注意一些。”
风波虽然未必能殃及翰林院,但柳贺总担心自己相熟之人早早站队,眼下站高拱是不行,但站张居正放在长远看也不行,不过以柳贺对沈鲤的了解,他这位房师是位端方君子,做人做事全凭本心,攀附权贵的可能约等于零。
柳贺在张居正那边失了宠,加之京中又有张居正阻挠他任太子讲官的传闻,柳贺在诰敕房中的日子本就不如去年好过,传闻一出,负责张居正事务的中书对待柳贺的态度便降了十万八千里。
柳贺不与那人计较,对方对待柳贺去愈发敷衍,某一日,柳贺底簿已是改完,对方却挑出了数个毛病因柳贺轮值翰林交予阁老的书文等皆要过中书之手,中书官职虽为从七品,然而与朝中重臣、勋贵等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嘉靖朝时有传闻说,嘉靖笃信教,便令中书抄道德经,道德经皆由金粉所描,据说每抄一部就要用金粉九百两,其中八百两都入了中书科的囊中。
不少中书皆是恩荫出身,追及三代家中基本都有当过阁臣、太子少x、六部尚书的。
中书们出身不低,伺候的又都是阁臣,即便柳贺官阶上更高一级,可这些中书着实未将他看在眼里。
柳贺性子是公认的好,被挑了第一遍毛病,他也就忍了。
对方让他改,他就老老实实拿回去改。
可第二遍,对方竟然又来挑刺。
柳贺自认做事相当细致了,何况第一遍已经被打了回去,第二遍时他格式和条目都检查过了,那中书还来挑他的毛病。
“柳修撰,你这似乎还有错处,再核得细一些。”
柳贺平日待各位中书都是一副笑脸,此时他将那文书放在桌上“倒要请教刘中书,究竟是哪里的错处”
他问这句话时,眼中已经没有了平素的笑意。
“便是这里,柳修撰你再修改一遍。”刘中书在虚空中轻轻点了一下,那速度,要么就是他练了葵花点穴手,要么就是他以为柳贺有双千里眼。
“烦劳刘中书再指点一下,在下并未看清。”
“柳修撰你也真是,要你改便改,哪有那般多话”
“我还要如何改”柳贺道,“刘中书,本官翻遍会典、兵部职掌及各类赏封典籍,刘中书你提及的错处本官一处都未寻到,本官还想问你,你口口声声这里要改那里要改,凭据究竟在哪”
“柳修撰你好不客气。”
柳贺道“刘中书你若是觉得自己对,便请阁老来评评理,若是我柳贺的错处,我无二话可说。”
刘中书本就是刻意刁难柳贺,见他失了势,态度上就更不客气罢了。
毕竟中书大多不是进士出身,即便晋升了,职权也有限,因而大多数中书只宁愿窝在中书科这一亩三分地中,不愿出去,他们依仗的是阁臣之势,就算是六部大员也要对他们客客气气。
而柳贺这般的翰林官虽是阁臣后备,但自翰林到阁臣至少也要二十年,到那时这些中书们早已不在内阁办事了,自然不怕得罪众翰林。
中书们享受的便是这份快感,即便他们非进士又如何进士们不也得讨好他们吗
柳贺性格和善,在他们看来,这便是他好欺负的
明证。
“柳修撰,阁老诸事繁忙,如何会为了你这一点小事浪费时间”刘中书脸上傲气仍是不减。
“那便请阁老寻一个能干事的中书来,你这般胡乱篡改文书,岂不是更浪费阁老的时间”
“你不愿改,便请旁人来,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翰林还不多的是”
刘中书话音刚落,就见柳贺将那几册文书“啪”地砸在桌上,下一刻,柳贺衣摆一动,便朝着皇极殿方向拜去
“在下是天子钦点的状元,天子门生,大明开科六十六科,蒙天子恩典,在下有幸三元及第,之后便入了翰林院,被授予修撰官职。”
“在下的文章,天子都未曾驳斥,入翰林院一年,在下自认兢兢业业,夙兴夜寐,无论修书还是核文都不敢轻忽。”
“今日因在下之过,反倒连累翰林院诸同僚受此侮辱,刘中书你口中两条腿的翰林是何意翰林院中谁人不是苦读诗书数十载方才入京为官”
“何况若在下真有错,刘中书你为何只敢虚虚一点不敢直明所谓错处出自何书、何掌故,也请你言明,若不能言,今日便是你刻意刁难”
这刘中书在中书科中本就跋扈,每日只对诸阁老阿谀,对诰敕房中的翰林向来没什么好脸色,翰林们受他的气已许久了,眼下见柳贺一个老实人都被逼急了,众翰林连忙出声声援“柳修撰说得是若真有错处,还请言明。”
“我等苦读数十载,真连那三条腿的也不如了么”
“咱们堂堂进士出身,临到头居然要受他一个举人的气,当真奇哉怪哉。”
诰敕房中的喧闹自是引起了门外注意,不久之后,张居正推门入内。
那刘中书仿佛见了救星,立时就在张居正面前哭诉起了柳贺错处。
众翰林“”
这人当真有两副面孔。,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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