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丁氏族学倒是一如从前, 柳贺去时是上午,只听学堂内传来朗朗读书声,先生们依旧在辛勤授课, 柳贺以往看不到先生辛苦,自己当了日讲官后才知晓, 一字一句都当谨慎为之。
何况他当讲官只教一个学生, 先生们却年年为十数位弟子授课,加上每旬改的文章,辛苦程度远胜自己数倍。
族学中的风景依然与柳贺读书时相当, 在当年的柳贺心目中, 书堂中的书似乎是读不完的,然而今天再看, 书堂似乎也变狭窄了许多。
“泽远”
丁显与丁琅第一时间和柳贺见了面“城中都传你这几日要回来, 我们还想去你家看看, 你倒先跑到族学里来了。”
这是柳贺考中状元后第一次返乡, 师生之间自然有不少话要叙。
丁显与丁琅问了柳贺在京城的境况, 听说他因得罪张居正而被发配去治河,两位先生虽觉得可惜,却认为治河也能显出柳贺的才干来。
两位先生身体健康, 这一点让柳贺很是高兴。
“自从教出了你, 我和华中兄身上的担子就变轻了。”
原先丁显负责教刚入学的弟子, 任务自是繁重, 但自打柳贺连中三元的消息传来,全镇江城都知晓他是柳三元的先生,学童们自然争着要他教授。
但仅凭丁显一人显然教不了那么多学童, 族学这边便减轻了他的负担, 只让他培养那些有潜质考中童生的弟子。
丁琅也是一样的待遇。
“可惜诚甫不在, 你二人若是一道过来,我二人就更满足了。”
“诚甫远在陕西,你又回了南直,当真是不凑巧。”
丁氏族学虽在镇江府享有盛誉,然而创办以来,自丁氏走出的进士并不十分多,柳贺与施允同一年入学,彼此扶持、相互激励,最终一前一后登上黄榜。
两人的刻苦也激励着在族学读书的学童们。
两位先生对柳贺会试时的经历很感兴趣“我与华中兄也在那考场中睡过,华中兄还分到了臭号旁边。”
丁琅苦笑道“那年恰好贡院走水,我好好的文章写得七零八落,真是时也命也。”
“当年我也幻想过碑林提名的那一刻,可惜只是妄想。”
听柳贺细述着如何考试、如何等待放榜、如何金殿唱名的场景,他们仿佛也经历了那一刻一般。
再听柳贺讲述在翰林院中修史、轮值诰敕房、升日讲官的经历,丁显与丁琅面上都是惊诧,他们虽未担任过官职,却也知晓天子日讲官是何等的荣耀,即便是翰林官也难以就任。
“好好好。”
眼下柳贺虽得罪了首辅,可在两位先生看来,柳贺从前不过是乡间的小小学童罢了,却因刻苦读书而能陪伴天子身侧,实现古往今来读书人的梦想。
这便是读书的意义。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
宋真宗这句名言高拱最是厌恶,因为他认为此句赤裸裸地将读书之事物质化了,然而科举的本质就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帝王家赐予官位权财,读书人奉献平生所学。
但大明朝读书人向来清高,认为自身是与天子共治天下,但在实际操作中,这种理想是很难实现的。
“泽远,若不介意的话,一道去见见你的师弟们。”
两位先生邀请,柳贺当然不会拒绝。
丁氏族学并未因柳贺与施允考中进士而扩招,学童的数量仍与柳贺读书时相当。
堂上先生此时正在讲授中庸中的篇章,见丁显进来,他静静施了一礼,却不知被丁显领入内的是何人。
“泽远可愿意讲一讲这中庸”
柳贺点点头“也好。”
丁显便在先生耳边低语了两句,那先生并未声张,只是恭恭敬敬地朝柳贺一拜“有劳了。”
柳贺主要教天子论语,但四书的篇章他都熟到不能再熟,讲起来自然信手拈来,堂中诸学童虽好奇为何换了人来教,可柳贺讲课深入浅出,用起典故来竟比先生还要熟练。
“这莫非是新来的先生不成”
柳贺讲了一刻多钟,待他走后,学童们都好奇地问道。
族学中新来的先生道“并不是,若是他能任先生一职,足够你们受用一生了。”
堂堂状元又如何会在这方寸之地中教书呢
柳贺又在家中见了汤运凤和于遥,两人如今都继承了家业,娶了妻,不再专注于科考一事,刚见面时彼此之间自然有些生疏,但聊了一会儿,两人发现柳贺并无变化,又和他亲近了起来。
他们读书时关系就很不错,到现在依然有许多话可聊。
柳贺中举时两人很是羡慕,等柳贺成了状元、当了官之后,两人心态反倒平和了,毕竟他们如何用功也到不了柳贺那一步。
“我到如今还觉得跟做梦似的。”出了柳府大门,汤运凤揉了揉自己的脸,“当年和泽远一道读书时,我从未想过他会有这般大的本事。”
“县试过后,我就知晓泽远不是一般人了。”
于遥抬起头,柳府的门匾在日光下显得分外气派。
清风桥这栋宅落他来过许多次,和镇江府许多人家相比,柳府无论位置还是建造都称不上十足的富贵。
然而这座宅落外,三元碑细写着柳贺中隆庆元年丁卯科乡试解元、隆庆五年辛未科会试会元和殿试状元之事,即便再朴素,这也是整个镇江府、整个南直隶、整个江南唯一一座三元碑,商文毅公早已故去,柳贺就是天底下唯一的柳三元。
于遥早已知晓自己这位同窗并非凡人,但柳贺的造化还是远超他想象。
除了汤运凤和于遥外,柳贺在丁氏族学、镇江府学的同窗们也有上门拜访的,如和柳贺关系一般的马仲茂,因他与楚贤沾点亲故,当年待柳贺就有些冷淡。
马仲茂秀才倒是早已考中了,就是在乡试上时时卡着,他上门时携了厚礼,似有请柳贺帮他和下任乡试考官说说情的想法。
毕竟这几科南直乡试主考都是翰林,万历元年的主考是何洛文,他与柳贺既是翰林院的同僚,也是同一年晋升的日讲官。
柳贺自然不会收下马仲茂的礼,一是两人之间并没有那么深的交情,二是他本就因为会试未录张敬修而被贬官,又怎会随意插手乡试之事
柳贺此次回乡,该见的人见了,又将镇江府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同窗旧友们倒是待他热情,但镇江府上下却很冷淡,柳贺猜,想必是镇江知府不待见他的缘故。
他也未将对方此番作态放在心上。
官场上人情冷暖是常态,何况柳贺在京里已经低惯了头。
像陈知府这样的三甲进士,考中之后往往先外放一任知县,知县头上虽有府官及布政司衙门压着,却不必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衙门一关,他就是一县的老大,整个县衙都受他指派。
在京中则不同,翰林院中有侍读学士、掌院学士,六部的尚书、两位侍郎,还有内阁学士进宫面见天子时,连伺候天子的公公都必须以礼相待。
柳贺算着时日,再过两日他便要前往扬州了。
他此次前去扬州,是打算把纪娘子和杨尧都留在家的,反正他日后主要在淮安、徐州几地,治河又是苦差,让她们在家陪着妙妙就足够。
镇江府衙。
陈知府问周翰“柳泽远可是要去扬州了”
“听说就在这两日动身。”
“他可派人来寻过你”
周翰道“下官未听家人说起,衙门中也无人向下官汇报此事,柳泽远应当不曾派人来寻。”
“人家毕竟是状元出身,傲气一些也是应当的。”陈知府冷哼一声,“京官个个都以为地方官好做,可让他们来和本官换换试试恐怕连其中的门道都摸不清。”
周翰拍马屁道“府台大人的辛苦,镇江阖府百姓都是知晓的。”
当然,府台辛苦,他这个同知更辛苦,只是这话不能当着陈知府面讲,他这位上官可不是心胸开阔之人。
“府台大人,京中的消息。”
听到师爷来报,周翰很自觉地退到一边。
陈知府却未让他离去,伸手示意他坐下。
陈知府拆开信,神色一开始还很平静,但随着他往后看,他脸上便是止不住的讶然之色,周翰想问,但若陈知府不说,他也无从得知。
过了许久,只听陈知府长叹一声“柳泽远还未离开吧”
“立刻备轿,与本官前往柳府宣旨。”
见周翰目露疑惑,陈知府道“这柳泽远着实有些运道,他离京时,天子特赐飞鱼服。”
“当真”
飞鱼服乃是二品赐服,非天子极信重之臣不能受赐。
柳贺去治河明明是分配,却受天子如此重赏,足见他仍在天子心上。
陈知府这样的官场人精又读出了另一层意思。
天子年幼,政事全由张居正一人决断,赏五品官飞鱼服之事,即便天子有心,若是张相不赞同,这飞鱼服恐怕也赏不到柳贺手中。
这柳泽远究竟有没有得罪张相
朝野上下已传遍,便是他身处江南也有所耳闻,得罪之事应当不假。
可这飞鱼服与圣旨又是哪一层意思
若是早些得到消息,陈知府必不会如此冷待柳贺。
知府出行,声势自然浩荡,府衙中遍布着耳目,众人皆是知晓柳三元此次归乡被知府大人冷落的消息,如今见知府的轿子浩浩荡荡往清风桥去,众人都是疑惑。
“周兄,咱们府台大人又在唱哪一出啊”掌管钱粮的同知乔兴问道。
他与周翰一贯不对盘,这也是陈知府刻意制造的结果,手底下两位同知若是齐心协力,他这个知府的权势就要被架空了。
“这我又如何知道”
周翰上了轿,心情还有些憋闷。
前几日他还得意洋洋地和柳贺称兄道弟,原以为柳泽远是龙困浅滩了,结果人家不声不响地被天子赐了飞鱼服。
镇江府上下的官员,即便是陈知府,到现在都未见过天子真颜,更不必说被赐飞鱼服了。
柳贺如此年轻,被刻意冷待不仅没发怒,连天子赐飞鱼服之事都未提过一句,足以见其城府之深。
自己这边还以为人家当真失了势,眼下又得大张旗鼓地去挽回。
这官果真不好做,前倨后恭之事也难为。
尽管心中不愿,周翰还是不得不紧跟在陈知府轿后,丹徒县衙那边大约也是得了消息,知县同样乘轿往清风桥的方向赶去。
看到这一幕,道路两侧的百姓议论纷纷。,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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