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京城刚下过雪, 屋外一片严寒,文华殿内却暖洋洋的,沈鲤正在讲授诗中的国风一篇, 他讲了一阵, 就见天子脑袋不时一点一点,几乎快要掉到桌底下去了。
沈鲤轻咳一声, 手指轻轻扣击着桌面。
天子不好意思地一笑, 重新坐直,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姿势又软了下去。
沈鲤对此见怪不怪,大概是被约束得太狠了,天子玩心比旁的少年郎更重,不过作为日讲官,沈鲤仍有责任提醒天子勤谨读书,天子对几位先生也一向敬重。
一课讲完,天子面上不由露出放松之色。
文华殿外的积雪已经很厚了,天子想外出玩一玩雪, 但他也只敢趁日讲结束后带两个小内侍玩一会,若是张先生和冯大伴知晓,他免不了又要被母后训斥。
“沈先生, 朕听闻柳先生的治水策在京中流传, 这当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文章吗”
治水策天子读过数遍,以他的文章修养,自然知晓这治水策十分出众,可听内侍说起读书人对治水策的推崇后, 他方知这文章比他以为的还要厉害。
不过天子并不意外, 在他心中, 柳贺就是天底下第一等有才学之人。
沈鲤性格端肃,不常夸人,他此时却道:“论治水之详,泽远这治水策确是一流的。”
沈鲤生于连年遭水祸的归德府,在他看来,黄河之水的特性与柳贺所说一致,黄河夺淮之后,两水交汇,以致南直隶四府水情更加复杂,在治水策一文中,柳贺做了很详实的叙述。
治水策沈鲤也极喜爱,但他看重的却不是文采,而是柳贺文中所阐述的一条条治河之策。
柳贺外放时曾说,要为百姓治出一条好河,沈鲤虽看不见柳贺治河时的景象,但这篇治水策却令他格外欣慰。
柳贺每一步都在践行自身所言。
“柳先生当真有本事。”天子喜滋滋道。
柳贺外放治河后,天子赐予他独立上奏的特权,不过柳贺在奏疏中甚少提及政务,而只与天子探讨文章与学问。
天子虽给予他特权,他却不能僭越,身为天子,不能专信一人,必须要吸纳来自方方面面的教导,柳贺若是因自己得宠而越过界,张居正与冯保都不会容他。
因而翰林官们大多小心谨慎,走的都是低调又清贵的路线,反倒是地方官专横跋扈者不在少数,在百姓中名声颇坏。
读书人既参与了进来,朝堂和士林中便掀起了论治水的热潮,吴桂芳及柳贺关于治水的论策被翻来覆去地声讨,朝臣中,傅希挚、刘应节、李世达等人纷纷出声反对,同时上疏阐明自身的治水之策。
刘应节是戎政尚书,掌京营操练、京畿卫戍之事,是公认的张居正亲信,此前开通胶莱河之议便是由他提出,原先因郭朝宾等人的反对,加上张居正默不作声,此事被暂时搁置,但眼下吴桂芳更改了治水的计划,刘应节便将开通胶莱河一事又搬了出来。
但朝臣们皆知,治河与否、如何治河,朝中闹得再喧嚷也无用,关键还得看张居正偏向哪一方。
就以考成法举例,考成法是内阁施加给满朝臣工的紧箍咒,真正支持这考成法的官员屈指可数,可张居正为改革力推考成法,考成法依旧施行下去了。
那么治河一事,张居正是否还会如以往一般支持吴桂芳
更何况这治水策中有柳贺的主意。
这一对座师门生的恩怨,满京城都传遍了。
吴桂芳之后上了第二封疏,柳贺同样上疏表达对吴桂芳的支持。
对于言官们的批判,柳贺并未放在心上,在大明朝,官员若
是没挨言官喷过,说明官当得还不够大,眼下张居正以内阁遏六科,言官们就是张居正养的狗,指哪儿打哪儿,然而等张居正过世,申时行当了首辅,系在言官脖子上的那条绳松了,言官反而开始攻击内阁了。
柳贺一直觉得,如果挨骂就能干成事,他可以天天挨骂。
又过了一段时日,张居正将六部尚书、通政使、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召来,详谈治水之事,具体说了什么,两位阁老及九卿官员都未细述,只听传闻说,张居正神色似有些不愉。
阁老不高兴,吴桂芳这漕都的位置就未必坐得稳。
就在京中风传吴桂芳与柳贺的治河策被打回时,天子却发出旨意,全力支持吴桂芳在徐、淮两地治河。
天子圣意当然也代表了内阁的声音,朝臣们于是明白了张居正的偏向。
不过吴桂芳如此坚持,张居正支持他倒也并不令人意外,若是不用吴桂芳,还有何人能肩负起这治水的重任
治水本就是苦差,一不注意便会惹来言官弹劾,若是修筑的水利祸害民生,轻则贬官重则致仕。
吴桂芳的前任王宗沐便是在漕督兼凤阳巡抚一职上遭到言官疯狂弹劾的,虽然王宗沐是因开海致船漂没、百姓丧命而遭弹劾,但开海一事除了有经济上的考量,也有黄河淤塞、漕运不便的缘故在。
作为漕运总督,王宗沐却支持开海,这就注定了他在漕督的位置上干不长。
眼下朝中官员只知批判吴桂芳治水之策又何不足,但治水一旦遭遇阻力,他们便会畏缩不前,反而是吴桂芳,开通草湾河的方法不通,他能果断承认自己的过失,进而再苦思治河的对策。
张居正愿意放吴桂芳在漕督一职上干下去,正是看中了他的脾性。
到了十一月后,扬州府也下了一场雪,这几日倒是没有水患之忧,不过天气一冷,淮河及黄河就容易结冰,船运受阻,一样值得漕督衙门忙碌。
按洪武朝定下的规矩,漕运通常在五月到九月之间开通,漕船分批运抵京师,最后一批漕船必须在十月一日前返回,漕船要送至船厂返修的,而漕船沿途各地也会利用休整的时间修筑堤坝、疏通河道,因而到了别的衙门放松的时候,漕督衙门反倒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泽远你不趁着年节回家家中妻儿只怕也在担心你。”吴桂芳与柳贺对坐而饮,柳贺酒量不行,只喝了半杯脸便都染红了,吴桂芳却是海量,不管喝多少他似乎都没有感觉。
柳贺的酒量在同僚们中一向是被嘲笑的。
“老夫这酒量是当年讨吴平时练起来的。”吴桂芳回忆道,“当时戚家军和俞家军都是一群酒坛子,老夫喝是喝不过他们,但酒量就这么练出来了。”
吴平的大名柳贺也听说过,是嘉靖时盘踞在闽广两地的海寇,当时倭寇进犯福建沿海,皆是由吴平领路,当时吴桂芳在福建任巡抚,自是参与到了剿匪一事中。
柳贺之所以与吴桂芳在喝酒,是因为年关将至,筑堤的工程略有放缓,两人在堤坝上监督,之后便约到了一起。
吴桂芳家人都随他来扬州上任,他倒不必急着回江西老家,何况治河之事未成,三年两载他恐怕也逃不开。
柳贺道“漕台,下官老家离扬州不远,家人坐船就能过来。”
杨尧早早给柳贺寄了信,说今年春节来扬州陪他过,纪娘子和妙妙也一道过来。
“离家近便是好。”吴桂芳道,“你眼下治河还能在南直隶为官,可若想当正印官的话,恐怕只能往北走了,不过以泽远你的才干,待此处治河有成,你应当仍是回京。”
吴桂芳和柳贺都因治河之事遭言官攻讦,彼此之间的交情反倒变深厚了许多,两人都是实干派的官
员,平日专注干事不说虚词,相处起来反而更加融洽。
吴桂芳所说,正是大明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官员不能在本地任职。
柳贺挂着同知衔,干的却是厘务官的活儿,与地方牵系不大,因而可以不受地方限制,毕竟治河这种事向来是谁能干谁干,不可能因为官员的出身地而让他去干不适宜的活儿。
听了吴桂芳的话,柳贺苦笑道“但愿一切如漕台所说。”
“太岳这人性子难改,他年轻时便有几分傲气,但你若真能干成事,就算得罪了他,他也肯弯腰把你迎回朝。”吴桂芳笑道,“每科殿试,一甲三人及馆选庶吉士都入翰林院,翰林们眼睛只朝上看,却看不到下边,老夫一向十分忧心。”
“太岳兄当年也是这般看的,翰林院中,严嵩、袁炜这般的官员备受宠幸,真正干实事的官员却不被重用。当然,李春芳性子软了些,却并非一个坏事之人。”吴桂芳道,“他们在京城蒙受圣恩,却不知天下的百姓究竟过得如何。”
柳贺自然也赞同吴桂芳的看法。
翰林官们大多很求上进,毕竟内阁学士的诱惑无人能阻挡,但过于上进便会一心谋求升官,而忘了自己踏上科举一途原本是为了什么。
吴桂芳资历比李春芳、张居正都更老,他对严嵩及袁炜等靠媚上而获晋升的官员很是看不惯,于朝政也有自己的一番观点,柳贺一边喝酒一边听他细述,只觉收获颇为丰富。
更重要的是,吴桂芳比旁人更了解张居正,从他口中,柳贺可以听到首辅大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吴桂芳对此时的朝政很是焦虑,他看出张居正是想彻底改变朝堂内外的状况,因而很坚定地站到了张居正这一边。,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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