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府台大人, 这里便是您要审的案卷。”将案卷交予柳贺后,付推官静静立在一旁。
因前任谢知府积压的案卷数量颇多,作为继任者, 柳贺自然要将这些卷宗一一看过,这些卷宗都是扬州府四县三州审过之后无法处理,只能推至府衙一级的。
柳贺命付推官将卷宗整理过一遍,按难度对其进行区分,然而案卷能至府一级审理的,都是一些颇为疑难的案子。
大明朝对府官的考核中,审决讼案占据的分量极重。
柳贺的同年们在观政的三月中都要苦学刑名律法,一甲三人倒是可以免除这一流程, 不过在乡试与会试中,判语也是士子们必考的内容, 作为官员,掌握刑名诉讼是基本技能,对大明律、问刑条例、大诰等应当耳熟能详。
不过在案件审理的实际过程中, 官员们受自身领悟力及案件复杂程度的限制, 判案总有偏向,因而百姓在与豪右发生冲突时,百姓总是处于不利地位。
若非冤情实在太深, 百姓们也不会轻易到府衙状告。
此刻出现在柳贺面前的, 足足有五十余卷卷宗。
卷宗之中, 多是涉本地士绅豪族的卷宗, 付推官侍在一旁, 柳贺看卷宗时他不敢打扰, 待柳贺卷宗看完, 他终于忍不住道:“府台, 这卷宗涉本府大族,若是处理不慎,恐有”
柳贺微微一笑:“本府掌府事不久,对本府士绅大族了解不足,不如付推官与本府细细道来,这卷宗中所涉的究竟是何人。”
其实接任知府一职之后,柳贺便将扬州城士绅的底细摸了个遍,谁家在朝中仰赖何人,一探便清清楚楚,柳贺眼下问付推官,不过是想试探一番,这付推官是否愿意交上投名状。
扬州府多数官员目前已转向了柳贺这边,唯独那位程通判,柳贺查过账目后,发现此人于钱粮一事上着实有些才干,可惜他的才干都用在为百姓做事以外的地方,谢知府在任时他倒是十分猖狂,眼下已经低调了许多。
付推官犹豫片刻道:“府台大人,卷宗中所涉之人,有些看似只是大族分家出身,其势亦不可小觑。”
但究竟是何人不可小觑,付推官却不肯多说。
柳贺于是收敛了笑意:“原来如此。”
付推官见柳贺未与他计较,心中却无一丝松了口气之感,相反,此刻他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一府主官的威压着实骇人。
推官是正七品,与堂堂四品知府相差了三级,可以说付推官的生杀予夺都在柳贺手上,但他之所以不愿与柳贺坦诚,实是因为付推官觉得,柳贺若是真要将这五十余卷案宗审完,必会得罪府中大族。
此前柳贺已将盐运司衙门得罪了个遍,若是再得罪了本府大族,饶是他柳三元有天大的本事,在这扬州城中也难以放手施为。
柳贺曾为帝王师可以不惧,大不了一走了之,他付推官不过七品微官,如何能扛得住本府大族的怒火
付推官此前与柳贺有过交集,不过柳贺主管河工事,付推官每日忙碌的俱是刑名案件,即便柳贺官位高于他,但柳贺并非他的上官,付推官对他并不畏惧。
柳贺刚来扬州府时,付推官虽知柳三元名满天下,从柳贺身上却看不到一代文宗的倜傥风流,相反,柳贺待谢知府谨慎知礼,可以说是十分谦逊低调。
在他身上,付推官并未看到五品官员的威风。
然而柳贺任知府后,付推官便觉他心机极为深沉,付推官此前服侍过几位知府,有为人严苛者,也有如谢知府般懈怠者,可年纪轻轻便能如柳贺般谨慎又坚忍者却极少。
这样的上官付推官自然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可柳贺竟要他选
边站,这就令付推官觉得十分为难了。
看过卷宗后,柳贺便命属下在扬州府城及三县三州贴出告示,说自己将在某月某日对卷宗进行审理,案件事主须在当日上衙前至衙门外等候。
“柳三元莫非是要动真格的”
“柳三元新官上任,这火烧得旺些也是应当,吾辈就再等几月,待柳三元根基稳了,看他还敢不敢如此。”
柳贺这位新任府官的动向,扬州城上下自是十分关注,柳贺先动刑名也在众人意料之中。
扬州城诸事,最难者无疑是运盐,除此之外,朝廷在扬州设水上钞关,嘉靖年间,扬州钞关便有商人因收税过高与巡守兵丁发生冲突,自那之后,钞关之事便也成了历任扬州知府关注的重点。
在那之后则是财税,扬州城中商业兴旺,开设的钱庄数量领先大明各府,柳贺能任知府看似只因张居正一句话,但事实上,在两直十三布政司中,扬州知府一职是被列入“最紧缺”的,相比之下,苏州府与松江府的知府都只是“紧缺”。
这并非说扬州富庶远胜苏、松二府,只是因盐运、钞关二事,扬州知府这个位置格外重罢了。
相对而言,刑名案件及文教之事难度就要小得多了,扬州知府们上任之初也多会拿这两桩事开刀,柳贺显然也不例外。
“去年一共只收了这般多的商税”柳贺一边翻看着账目,一边询问户房的书吏。
他问得极细,每一笔银钱的流向都必须让户书答得清清楚楚,对钱粮上的事,柳贺一向很关注,毕竟府官若是连钱袋子都抓不住,他之后也不必继续做了。
户书匆忙答了一阵,原以为能糊弄过去,谁知柳贺一下子点出了问题“纺织之利你方才已经说过一遍,不必再说。”
“是。”
大明朝商税收得的确不高,且商税的名目并不清晰,田税有黄册和鱼鳞册对照,商税却难以核查清晰,且大明朝商税极低,三十取一罢了,尽管如此,因商业获利极高的缘故,便是三十取一,商人们偷税漏税的情形依然严重。
这三十取一是洪武朝的税制,后来的皇帝倒不是没想过多收税,毕竟朝廷要花钱的地方多,靠着百姓们苦出的田税远远不够,然而一旦朝廷想对商人征重税,便有一大群商人跳出来,什么祖宗之法不可为,不可与小民征利。
看到商税的账册之后,柳贺不由笑出了声。
就以钱家举例,钱家有盐引,背后站着武清伯李伟,是扬州城中出了名的豪富,去年一年,钱家缴纳的商税是七百二十一两。
也就是说,钱家去年经营商业上只挣了两万两银子。
这些人在扬州城中作威作福,可到了交税的时候,他们就是“小民”,这样的小民,谁人不想当
扬州府有盐运,有扬州钞关,去年一年,扬州钞关所收的税在各府排第八,占着京杭大运河与盐运司的便利,扬州的商贸极其繁荣。
后世的淮扬菜系便是因明清盐商而繁荣,盐商的奢靡程度可与皇帝比肩,像“养瘦马”这样的恶习便是来源于此时。
柳贺这知府的位置还没坐热,就被府城中的富商赠送了几位瘦马,他不知晓这些盐商是没通过气还是要怎样,这几月来,送到柳贺这里的女子已经有了十数位,大有让柳贺力竭人亡之意。
柳贺将这些人都遣走,又给家中送了一封信他每日处理府事已是极忙碌,还要将心思花在这些事上,精力实在是不太充足。
他虽不想让杨尧辛苦,可后院的事杨尧不处理不行。
升任知府后,柳贺自然住到了府衙,这府衙中有前任知府留下的人马,柳贺只清理了一些与他生活息息相关的,其余不重要的职缺他仍然留
着。
结果某日他深夜才将事处理完,却见一位娇媚可人的女子在院中候着自己。
那一瞬,柳贺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宫内看到王大臣的万历帝附体。
深更半夜,他简直把午夜凶铃、电锯惊魂等等电影的情节在脑海中过了一一遍。
他可以确定,这些盐商是想谋杀他。
柳贺处理衙事已经筋疲力竭,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发生,他绝对忙不过来,请杨尧出马是必须的。
柳贺升任知府后,杨尧便被封恭人,知府衙署中一应要事、人情往来都比柳贺为同知时复杂得多,要说最简单自然是在京中时,柳贺只需要与同僚及几位上司见礼。
柳贺关注商税一事,实在是因为府中商人拖欠税款的情形太严重,为此他特意查阅过扬州府百年来的商税缴纳数,除了账册遗失的年份,自嘉靖后,商税的收缴是一年不如一年,官员们于收税一事也并不积极,柳贺甚至在账册中看到,有几位知府前辈甚至帮本地的巨富做假账。
有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是,一府之中,能位列豪富的商人,要么背后有一位官员作为倚仗,要么自身家中就出过进士,比如如今的三辅张四维,张四维几乎是晋商在朝中的代言人,扬州府城中的不少官员与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比如柳贺在翰林院中的同僚许国,许国科第只是三甲,然而他仕途却极畅通,诰敕房值守过,天子日讲也任了,其中固然有他才干非凡的缘故,也因为他身后站着徽商这一庞大的群体。
扬州盐事也是由徽商与晋商主导,柳贺与许国在翰林院中交情一般,可他在扬州知府任上后,许国也修书一封,请他照顾一二自己的家乡人。,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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