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而之后, 高邮州农户牛大郎的案子,柳贺也是将贾家狠狠收拾了一番。
与牛大郎所遭遇事情形类似的案子有几桩,俱是本府富户士绅以各种名目骗取农户土地之事, 这事在府城中并不罕见,富户士绅背后站着官员, 农户只有一双脚一张嘴, 哪里斗得过这些高门
这些富户兼并穷人土地时并不靠暴力, 往往靠一张巧嘴骗得农户主动投献,可农户一旦后悔, 高门却容不得他随意赎回了。
柳贺少时在下河村也见过这样的情形。
农户在年轻力壮时倒是可以去城里谋一份生计,可一旦年老,还是要靠田里的收成度日, 若是无田无地,要么成为佃农, 要么成为流民,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扬州府的富庶是出了名的,但这份富庶只属于盐商, 与普通百姓没有丝毫关联, 盐商们可以在赌场青楼一掷千金,而运河上搬运的漕工、盐场上晒盐的灶民、以及千千万万以运河为生的百姓依然处在困苦之中。
柳贺很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其实改变不了太多, 但他这几月在扬州府四县三州内行走,见惯了百姓脸上麻木的神情,与士绅们奢靡的生活对比, 就好像这是两类跨物种的生物一般。
这是大明朝最富庶地之一的扬州府。
“泽远有日子没到我这里来了。”
柳贺到了漕督衙门, 吴桂芳刚好也在扬州, 两人便一道品起了龙井茶, 佐以扬州本地的三丁包。
这三丁包是鸡丁、肉丁、笋丁制成,咸中带甜,甜中有脆,咬上一口满嘴生香,扬州人素来有“早上皮包水,晚上水”的传闻,皮包水就是肚皮包着茶水,扬州的早茶在大明朝时就已有了传统,水则是泡澡,这里的澡堂文化也十分盛行。
“府中事务繁忙,这几日才稍稍松了口气。”柳贺道,“若非漕台相助,下官的事也不能那般快就解决。”
柳贺任扬州知府后,放在河槽上的精力自然少了许多,不过若遇上麻烦,他仍会来请吴桂芳提点,吴桂芳任扬州知府虽是十年前的事情,但对扬州城中各处的脉络他依旧十分了解。
吴桂芳任漕督后,唯有今年稍稍顺利一些。
徐、淮二府的河道经疏浚后,黄、淮分流入海,又加之堤坝筑得高而结实,今夏徐、淮二地水势不小,但往年都会遭淹城的沛、邳等地今年都顺利将水势控制住了,凤阳、泗州二地也未遭遇水患。
天子听闻龙心自是大悦,张居正也特意来信,夸赞吴桂芳乃是当世治水的能臣。
吴桂芳道“泽远你对曹州、济宁等地治水的建议,老夫亦对张相道明,但河漕分治日久,合并恐怕需些时日。”
柳贺微微一笑,并未出声。
以张居正的手腕,河漕合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考成法当时反对声也颇大,可张居正仅靠一次京察便将之顺利推进下去,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年一条鞭法恐怕也要推行了。
按理说,柳贺也对治河之事出了力,可张居正居然只夸了吴桂芳,连只言片语都吝啬给他。
柳贺近日与天子通信,天子也在信中抱怨,说他知晓柳贺在外辛苦,张先生此般作为对他实在不公。
但柳贺觉得,张居正待他也不算太坏,一众门生中,他虽唯独将柳贺踢出了京城,可柳贺为官不过五年便已官至四品知府,京中虽传闻说他日后难以入阁,但日后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吴桂芳的想法大概和天子有些相似,因而柳贺求他帮忙,他能照拂之处都尽量照拂,柳贺去拜访李春芳便是他牵的线。
柳贺此前与李春芳交集不多,柳贺考中状元的那一年,李春芳便被高拱和张居正联合从内阁
中挤走了,但李春芳与柳贺毕竟同为状元,对柳贺,李春芳印象颇深。
李春芳与张居正是同年,吴桂芳比他们早一科中进士,眼下吴桂芳虽是张居正新政的支持者,和李春芳之间的关系倒也不坏。
毕竟两人并非政敌,李春芳为人又是出了名的和善,彼此间没必要斗得你死我活。
值得一提的是,李春芳与吴桂芳的字皆是子实,子实是种子之意,二人名中皆有“芳”字,取花草芬芳之意,既是花,自然要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这两人仕途皆十分顺畅,可谓应了“子实”这个字。
对于柳贺所请,李春芳自是应了。
江西桥所为之事已令李春芳十分不喜,何况李春芳也愿意给张居正门生这个面子,他虽已致仕,在朝中却仍有不少旧属,且隆庆二年的翰林,如罗万化、黄凤翔、于慎行、王家屏等人都与柳贺关系不错,几人与李春芳仍有往来,李春芳也常听他们在信中夸赞柳贺。
柳贺来见李春芳,倒也并非只为江西桥一事。
江西桥只是李春芳侄儿的馆师,并非李家人,只为治他,着实没必要劳动李春芳的大驾。
柳贺是想纠一纠扬州府城中偷税漏税的风气,盐税他伸不上手,但商税他还是想动一动的,据柳贺所知,府城中不少铺面都是由李家在暗中掌控,不过李家人行事不如旁的盐商那般张狂,尤其自李春芳返乡后,李家上下都老实了许多。
李春芳微微一笑“泽远如此行事,是有人授意,还是你本人想这般行事据老夫所知,朝中似有人欲以金银代米粮”
柳贺此时不得不佩服,李春芳不愧是干过首辅的人物,尽管他人不在京中,对张居正的动向倒是了解得十分清楚。
柳贺老实道“是下官自己的主意。”
“你果真是太岳的得意门生。”李春芳笑道,“老夫家中的商铺,老夫倒是可以约束他们,但泽远你须知,老夫在此只想安度晚年,若是太闹腾,老夫恐怕也无能为力。”
“只要您一句话就足够了。”
李春芳的意思是,柳贺若要收商税,他并不反对,但柳贺需要安安静静地做,不能将事情闹大了。
倒不是李春芳胆小怕事,而是因为有徐阶的前车之鉴。
徐阶也是被高拱赶走的,当年徐阶一走,李春芳就发出了“徐公尚耳,我安能久,容旦夕乞身耳”的感慨,之后没过多久,他果然也回了老家。
李春芳在家倒还安稳,他是兴化人,兴化虽属南直隶,但监督权在凤阳巡抚身上,前任凤阳巡抚王宗沐与现任凤阳巡抚吴桂芳都与他相善,王宗沐任山东布政使时,李春芳还为他的海运详考写过序。
而徐阶则在家乡大肆吞并土地,他是松江华亭人,松江与兴化同属南直隶,监督权却属于应天巡抚,徐阶致仕回家后恰好遇上了海瑞这块最难啃的骨头。
当年海瑞下诏狱时,是徐阶为之奔走才免了海瑞的死罪,海瑞能任应天巡抚,也有徐阶的襄助之力,然而海瑞到地方后便发现了徐阶家中吞并土地之事,徐家吞下的土地比严嵩在江西老家吞的地还要多,以海瑞的脾气自然看不惯,便写信让徐阶退田,之后也在朝野中引发了无数纷争。
当然,这仍旧是隆庆年间内阁争斗的一部分,海瑞只是一枚棋子罢了。
直到高拱被张居正踢走,徐家之祸才算平息,可尽管如此,徐阶长子、次子皆被充军,幼子被削为民,徐家田产也被收没,一代首辅如此遭遇着实令人唏嘘。
因而之前的王大臣案,朝中大臣都认为是张居正要对高拱赶尽杀绝,无他,内阁之传统耳。
徐阶之祸,起源于海瑞在松江府查田。
李春芳要的是柳贺的保证,
他要柳贺即便要收商税,也必须将这事控制在合理范围内,李家家业比之徐家大有不如,可若有人想把他当成攻讦张居正的棋子,那李春芳也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徐阶好歹有张居正护着,但高拱清算徐阶时,即便张居正在内阁中占据高位,一样无能为力。
他李春芳的门生如今大多还在翰院中修史,真到了那一日,谁人能如张太岳一般护着他李春芳
柳贺道“下官自是会注意,也望石麓先生替下官照看一二,若有浑水摸鱼之辈掺在其中”
“老夫自会注意。”
饶是李春芳致仕有几年,面对这位致仕首辅时,柳贺心中仍感到一丝紧张。
还在京中时,他见过高拱,还得罪过张居正,对这两人却一点也不畏惧,总结起来的话,大概是他别无所求,他的想法和大多数不惦记着升官的翰林一样,大不了老子就在翰林院修一辈子书,大不了老子辞官回家,等你退了老子照样活蹦乱跳。
而这次见李春芳,是因为他要成事,若是李春芳不应,事情他未必不能做,只是做的过程要多走一段弯路。
他果然还是要做些事的。
柳贺并不知道,他走之后,李春芳就开始给张居正写信,信中夸了柳贺数句,又提道,传闻说你这门生连你的面子都不卖,老夫倒觉得不是这样,夸柳贺来见他时如何尊重,又说柳贺在扬州府中行事,他定会鼎力相助。
其实李春芳和张居正的关系并不算坏,两人是同年,在翰林院事过许久,当年徐阶与高拱相争,李春芳其实是站在徐阶这一边的。
但李春芳还是得走,他不走,高拱与张居正两人都无法上位,首辅这位置只能做到刚刚好,赖久了不仅后来者急于上位,皇帝同样也会看腻他。,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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