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第二日朝会还未至, 柳贺便被王锡爵拦在了礼部“泽远,你究竟是作何想的”
柳贺这奏疏他觉得,全不似柳贺以往的风范。
柳贺道“元驭兄,你莫急, 过几日再看。”
柳贺如今是礼部右侍郎, 官位已不逊于王锡爵, 两人再以官职互称便显得太过疏远,他便开始称王锡爵的字。
“此事若是闹大了, 张相恐怕也护不住你。”王锡爵眉头皱起,“泽远,上疏须三思而后行啊。”
“元驭兄,我心中有数,你安心便是。”
上朝之前, 柳贺在皇极殿前见了不少其他衙门的官员, 许多官员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也有那的老派的官员鼻中重重一“哼”:“若人人都如此, 礼法何存”
也有不少人等着看柳贺的笑话。
京中皆知, 张居正将削藩的重任交给了柳贺, 他因此才能以不到三十之龄便登部堂之列。
可张居正给的任务, 柳贺竟是这般交差的, 实在叫人无话可说。
“柳泽远这般, 真叫人怀疑,莫非他是觉得畏难,才故意将此事搞砸”
“这般一想,倒是极有可能。”
事情一砸锅, 削藩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总之, 柳贺已争到了礼部右侍郎之位, 削藩的事纵然不可为,也不影响他升官进爵。
今日朝会格外热闹,京中六品以上官员都在队列中,柳贺第一次上朝时在翰林院的队伍中,如今到了礼部,位置依然靠前。
他官做得越大,结识的官员便越多,这几日,因他上的那封削藩疏,朝野上下着实热闹了一番,封地靠近京城的那几位亲王已经闹了起来,要求天子严惩柳贺。
官员们皆知,今日必然要有好戏看了。
果然,朝会开始后,天子与百官例行讨论了一番朝事,之后天子问询“各位卿家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科道官员中,一人出列道:“臣陈三谟有事要奏。”
陈三谟一出列,众人看向柳贺的神色都是玩味。
上回张居正夺情之事,柳贺便狠狠参了陈三谟一笔,令陈三谟这言道领袖颜面尽失,这一回陈三谟好不容易揪住柳贺的错处,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就听陈三谟道:“臣参礼部右侍郎柳贺违背礼法,此人不当任右宗伯之职,否则如何叫天下百姓信服”
“柳贺在奏疏中说,令宗室男丁领俸至五十岁,臣想问,过了五十又当如何”
“柳先生,你可有话要说”天子问道。
天子这话一出,堂上不少官员都是感慨,这柳泽远也不知哪里投了天子的缘,他这削藩之奏明明叫天子利益受损,可天子待他却依旧亲和。
柳贺出列道“禀陛下,臣有话说。”
“不知陈给事中是何地人”
陈三谟道:“臣是杭州府人。”
“杭州富庶,天下皆知。但陈给事中可知,杭州一户人家,一年花销几何”柳贺道,“陈给事中或许不知,但臣知,宗室八等封号中,过半数者一年的俸禄便足够普通人家过上五十年至百年。”
“右宗伯,这与五十岁后不领俸无干吧”
柳贺道“臣翻文卷才知,正是因朝廷年年发银,宗室子弟不知节俭,在外欠债者、花天酒地者不计其数,陋习已经养成,想要更改谈何容易太祖朝时,与孝慈高皇后皆是节俭之人,宗室之所为,岂不是辜负了太祖本意”
柳贺又道“按朝廷给的俸禄,宗室子弟只需稍节俭一些,五十岁后必能衣食充足,何况宗室不同于普通百姓,他们生病自
有太医查探。”
“况还有一事,嘉靖朝以来,抚按奏报中,皆有宗室子弟过世,其家人为领俸禄而刻意欺瞒官员的情形。”
陈三谟又道“若真照右宗伯你所说去行事,若引起宗藩闹事,右宗伯你担得起责吗”
柳贺答道:“陈给事中所忧心之事正是臣忧心之事,然而嘉靖朝时,便有数百起宗藩闹事之例,地方官府深受其苦,此时朝廷并未短他们的钱粮,宗藩受天子之恩,行事却愈发肆无忌惮,臣不该妄言,但臣深觉,宗藩如此,正是因朝廷纵容太过。”
“柳大人,慎言。”张居正出声道。
“陛下,请恕臣之过。”
“右宗伯应当知晓,宗室子弟所领的俸禄也非仅养他们一人,而是要养家中子弟。”
柳贺道“宗室子弟年幼时的确不能领俸,靠父母养育,然而待其年过十五,其父母此时也不满五十,不必忧心其无法养育儿女,除了最低一等的奉国中尉外,其余人都无此忧虑。”
“男丁年过十五便有俸禄,女子一生无俸无禄,陈给事中却不忧心其老无所依,此臣着实无法理解。”
王锡爵默默道“这柳泽远嘴皮子着实厉害。”
余有丁道“我与柳泽远相处不多,却也听人道,柳泽远不喜与人交锋。”
“并非不能,只是不喜,但柳泽远一旦下定决心,一般人还真拦他不得。”
“这陈三谟千万别叫柳泽远写进文章里。”
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这话实在促狭,左右官员都不由轻笑出声。
柳贺一篇祭师文在京中流传,天下的读书人都在议论他这篇文章,甚至有人将他与韩退之相较,若是日后柳贺写篇文章将陈三谟大骂,这文章传至后世,陈三谟的名声恐怕就要坏了。
文人的笔堪比刀锋,锐利之处在于杀人不见血。
陈三谟以礼攻击柳贺,柳贺便回他,骄奢淫逸、寻欢作乐算不得礼,且圣人都说了,若能救百姓于水火,区区礼节又算什么
拯救天下百姓才是大礼。
但陈三谟来来回回揪着这事不放,柳贺也没法辩驳倒他,官员们只看着他二人在朝堂上吵架,吵到激动的时候,陈三谟撸起衣袖,拳头都要对着柳贺招呼了。
柳贺阴阳怪气道“陈给事中替宗藩如此劳心劳力,臣没有陈给事中这般本事,只能替天子尽忠了。”
众朝臣“”
柳三元这张嘴,着实是损了点。
官员与藩王勾结是大忌,这事细细想来自然是柳贺的错,可陈三谟也太维护宗室的利益了。
但两人吵到最后还是没有结果,天子便道:“张先生和几位先生操劳些,过几日再论此事。”
柳贺将袖子卷了下来,刚刚陈三谟想跟他打架,柳贺已经做好了动用武力的准备,这会下了朝,他神情一派淡定,仿佛刚刚和陈三谟辩论的不是他一般。
不过陈三谟只能算是前菜,后续参柳贺的奏章一直上个不停。
但这般阵仗显然也是有好处的张居正原本就想过要削藩,但削藩之事一直没有落到实处,自嘉靖朝出了宗藩条例后,仍有官员上疏,称要削减宗室的俸禄。
柳贺奏疏一上,加上他和言官热热闹闹辩论了一场,反而将此事推得人尽皆知了。
藩王们原本还很淡然,此时却已经做了朝廷要削藩的心理准备。
不过该闹的地方,他们定然还是要闹一场的。
近段时间,一直有官员在上疏弹劾柳贺,要天子卸了他的礼部右侍郎之职,可柳贺竟脸皮厚到在官位上一动不动,连自辩疏都未写。
时间久了,官员们渐渐品出了味道,莫非是张
居正从中阻拦
那便是张相的确有意削藩。
但官员们觉得,无论是否削藩,柳贺在疏中所写的并不合适。
此事闹了有数日,藩王们的奏疏也一一到了。
藩王们在地方上猖狂,对待天子却十分恭敬和婉,毕竟旁人无法拿他们如何,天子却能够决定他们的封号是否延续。
众藩王哭诉道,他们与天子皆是朱家子孙,他们在地方上不过花了一些小钱,但也为朱家开枝散叶云云,如今竟有官员丧心病狂到让他们年老无供养
且若只是他们也就罢了,那丧心病狂之人竟将手伸到天子那里,堂堂皇子就藩时竟只几两碎银,天子威风何在
有藩王负责哭,也有藩王负责摆谱,说天子啊,我和你太爷爷是同辈,你忍心这么欺负我一个糟老头子吗
藩王们平日在地方上各作各的威和福,向来很少团结到一处,柳贺这奏疏却将他们团结了起来,一日一日对着天子施压。
然而,对各地的藩王而言,他们是各自对天子上疏,但对天子来说,他却能感受到几十位藩王的联合。
在上位者看来,下位者的联合施压无疑是对自己的一种威胁。
这也是柳贺上疏的缘由之一。
宁王朱宸濠的叛乱距今也不是十分之久。
因而,在藩王们开始上疏之后,柳贺便在一封辩疏中道,他是因宗藩人口数多、以致朝廷无银可花而上疏,王府科归他礼部掌管,他作为礼部右侍郎,上疏是份内之职。
“此事至今仍未施行,也并非定例,众藩王为何如此岂非以其皇亲贵胄的身份压迫天子”
柳贺上疏是份内之责,他疏的内容或许离谱一些,但这疏至今未施行,也没有说一定会施行,藩王们竟就如此,简直是在倒逼天子对他们低头。
宗藩之事,天子难道不能管吗
此疏若是施行了,藩王们上疏倒是在情理之中。
若是天子因此对他降罪,那柳贺自然是“不服”的。
柳贺这疏一上,接下来便接连有官员上疏,说削藩之法内阁如今在商定,便是下了定论也能更改,何况此时还未有任何定论呢
藩王之霸道由此可见一斑。,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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