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诱哄外邦之事礼部既然能查出, 以东厂的本事,查出其中实情自然也不在话下。
冯保最恨手下人令他丢脸, 因此狠狠惩治了徐爵一番, 京中官员都已知此事系徐爵所为,不过碍于冯保的威势不敢声张。
某日柳贺下衙,听顾为耳语了几句后, 换上便服到了侧院,见柳贺入内, 一面白无须的青袍男子对柳贺行礼道“见过右宗伯。”
一见对方, 柳贺就已明白其来意,当下道“本官只是行分内之事罢了,双林先生何须如此客气。”
那太监道“祖宗爷一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右宗伯全了祖宗爷的面子, 祖宗爷便给您面子。”
长几上摆着银锭若干,还有各色宝石与各地进贡的珍馐食材等, 足见冯保出手的大方。
众所周知,本朝的太监大多十分贪婪,因太监无后, 拼死拼活便是为了揽权揽财,冯保的吃相在太监中算是好看的,至少他不似前朝权宦那般动辄害人性命, 但尽管如此,冯保仍是贪,但谁若给了他面子, 他出手也不小气。
以柳贺的见识,冯保送来的都是精品,许多甚至是内造的好物, 寻常官员士绅都没有资格享用。
“祖宗爷派咱家来说一声,日后右宗伯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还请道明。”那太监道,“祖宗爷常与咱家说,满朝官员中,右宗伯的胆色是一等一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柳贺道“双林先生谬赞了。”
那太监恐怕是回去覆命了,柳贺则看着这一堆金银珠宝不知该如何处置。
柳贺官阶越升越高,到他府上送礼的官员就越来越多,尤其他官至正三品、可参与会推之后,地方上三品大员来京,都要到他这礼部右侍郎府上坐一坐,即便不来,逢年节也要派人给柳贺送礼。
但有的礼柳贺可以不收,冯保的礼却属于他不能拒绝的。
“先收着吧。”柳贺道,“且看日后冯保可有事找我。”
不管怎么说,他不必正面对上徐爵总是好事,若非必要,柳贺也不愿和锦衣卫及东厂打交道,不过他自认行坐端直,即便东厂与锦衣卫找上门来,他也不必畏惧。
倒是陈三谟因此事被警告了一番,朝中许多官员即便不向着柳贺,对陈三谟也有非议之声。
“这陈三谟身为言道领袖,张相夺他视若罔闻,徐爵横行京里他也只当不见,成日盯着柳三元做甚”
“还不是柳三元将他面皮扒了下来他是高新郑的入室弟子,却改投张相门下,就此等人,竟能窃居台垣之位,简直叫人无言。”
“他不敢说的话,柳三元敢说,他不敢做的事,柳三元敢做。旁人见了,或许觉得柳三元才是台阶领袖,陈三谟岂能放过柳三元”
言官大多自认正派,自己立身正,方能弹劾朝中昏聩不端的官员,陈三谟自夺情事起便招致非议,如今就连言官们也对他十分不满。
“陈三谟这吏科都给事中之位恐怕坐不稳了。”顾为对柳贺道,“老爷可有打算”
柳贺沉思了片刻,道“可惜元卿兄刚转礼科不久,否则吏科都给事中之位还是能争一争的。”
但台谏领袖的位置,恐怕还是会被张居正牢牢掌在手中,旁人没有觊觎的可能。
对柳贺来说,礼部的事暂且告一段落,年底虽然杂务甚多,但上手之后慢慢也就熟悉了,倒也不必费太多心思。
万历六年这一年可谓四平八稳,朝中虽然有事发生,然而有张居正坐镇,官员们各司其职,一年下来并无什么大风波。
到了年底,百官面见天子,张居正便向天子汇报了“一条鞭法”推行以来的获利自嘉靖三十年以后,万历六年乃是国库最充盈的一年,福建、江西、湖广等地的田亩被清丈后,朝廷以银抵粮收税,加之各地灾情、军事比之往年少了一些,开支小了,收获多了,户部账上也充裕了许多。
柳贺在礼部官员队列中,与百官一道向天子道贺。
今年恰巧是外官进京的年份,皇极殿内热闹非凡,原本只是京官上朝,柳贺并未意识到大明竟有如此多的官员,此时十三布政司的巡抚、布政使等人立于堂上,整个皇极殿似乎都拥挤了起来。
张居正读完夏税秋粮征收的数目,表彰了在地方上积极推行“一条鞭法”的官员,接下来便轮到外官向天子进言。
柳贺与王锡爵道“户部进项多了,大司徒面貌都与以往有不同。”
王锡爵点头道“的确如此。”
如今考成法仍在施行,官员考核的一项重点就是对“一条鞭法”的推行力度,若是“一条鞭法”成效喜人,张居正想必就能对官员们网开一面,挨罚的少了,官位不必跌,回去也能过个好年。
除此之外,户部尚书也不必时时哭诉着缺银了。
堂上不满的,恐怕只有因清丈田亩与“一条鞭法”推行后利益受损的官员与权贵,但碍于张居正的威压,这些人也不敢说什么。
“风调雨顺,万民能安,一贯是朕的期盼,能有今日,多仰赖张先生与众位卿家。”天子道,“我大明正是有你们助朕治理天下,朕才能安坐这龙椅之上。”
自隆庆六年天子登位,至今六年过去,天子如今已有一十六岁,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依赖母亲的稚儿,随着天子一日日长成,朝中官员都在猜测,张居正何时能归政于天子。
但官员们都知道,张居正冒着夺情的骂名都不愿离京,要他归政恐怕还要等些时日。
柳贺是张居正的门生,平日也算是受张居正器重,王锡爵、罗万化、于慎行等人与他交好,平日倒不会在他面前多抱怨张居正,但言语之间也有期盼张居正归政之意。
他们与柳贺交好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官员心中都是如何想的。
一则天子年岁渐长,大明天下毕竟姓朱而不姓张。
一则张居正立于朝堂之上,其余官员都需看他脸色行事,张居正一日不归政,不被他看中的官员便一日没有出头的机会。
但柳贺一直觉得,张居正这人有私心不假,却并不意味着他迟迟不肯放权。
如今考成法、一条鞭法、清丈田亩策逐渐有了成效,南方倭寇之犯渐熄,北方边务被整治,黄淮水患比之往年少了许多,朝野上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可以说,张居正的改革已逐渐有了成效。
柳贺并不知晓,他已成了煽动风暴的蝴蝶翅膀,在历史上,一条鞭法与清丈田亩策的施行比现在要慢许多,且削藩之事进行得也并不顺利,因而一直到张居正过世,改革其实仍在进行中,成效并不似今日这般明显。
天子又问朝臣们“各位卿家可还有事要上报”
王锡爵看了柳贺一眼“泽远,你可知会过元辅了”
柳贺道“此事我已知会过了。”
柳贺要报的,就是拓宽作物品类的事,这件事他和张居正汇报过,张居正也与张学颜打过招呼,到年底了,便将这些作物当成祥瑞呈给天子。
“陛下,臣有事要奏。”
柳贺出列道。
京官们大多已对柳贺的面孔十分熟悉,柳贺回京以来,先是夺情,后是削藩,最近又掺和进了冯保的事里,可以说是将朝中最不该做的事做了,最不能得罪的人得罪了。
若是旁人干了柳贺的事,不说全身而退,贬官致仕一者恐怕要选其一,可柳贺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日子似乎一日比一日舒畅了。
“这是何人”
一位布政使问道。
他见柳贺样貌年轻,却身着三品文官的官袍,不由有些惊诧。
不说左右布政使,便是一品巡抚进了京,也得先从三品侍郎做起,此人年纪轻轻便官至三品,却叫这布政使惊疑,京中何时出了这么一位大人物
“柳三元你都不识”
“竟是他。”那布政使道,“我原以为,柳三元当是气势更为凌厉之人。”
可柳贺模样却极是谦逊,丝毫看不出三品京官的傲气。
柳贺道“臣家人自番邦带来些瓜果口粮,有甘薯,也有番柿,还有玉麦,据番邦人说,都是极好种又好收的作物,臣得了此物,不能独享,也该叫陛下和各位同僚来见识见识。”
“玉麦我大明已有地方耕种,此物味美,可煮了吃,也可磨成粉吃,而这甘薯耐寒又耐旱,趁原本是不信的,可臣的母亲将这甘薯种了下去,一季之获着实叫臣惊叹。”
柳贺话音落下,便有内侍将甘薯呈给了天子,甘薯有生的,也有烤过的,还有一盘以甘薯叶子炒成的菜。
柳贺将发现了甘薯的事禀报给张居正的时候,张居正有些不屑一顾,可柳贺想办法种了一季之后,甘薯的收获便是连他也觉得惊诧。
作物的收获很重要,而与收获一样重要的,则是甘薯耐寒耐旱的特性,江南土壤丰润之地或许不会在意,可在北方,到了干旱的年景,这甘薯或许就是能活命的东西。
张居正便连夜向柳贺要了甘薯种植的流程、收获的数量,柳贺上呈给天子的甘薯,不同的吃法张居正也都尝试过。
他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甘薯也不叫他觉得难以下口,相反,此物不同吃法便是不同的风味,百姓应当也是能够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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