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柳贺自是不知游七心中所想, 管家的人选柳贺也在物色,其实顾为是最合适的,但柳贺习惯了对方当军事, 却不知顾为有没有兴致当他的大管家。
柳贺和游七闲谈了一会儿,聊到诗词歌赋及书画真迹,不得不说,游七此人品味和眼界都是有的, 柳贺说到什么,他便立时能够接上。
难怪他能够伺候张居正这些年。
仔细想想, 张居正的脾气很多官员都承受不住, 官员们还不是日日都见张居正, 游七却与张居正朝夕相伴, 府中及府外事都一手包揽。
“你们在说什么”
正聊到张府湖中新开的荷花,张居正便入了内,游七替他将官袍脱下, 张居正道“泽远你今日不去衙门,怎么到我这边了”
柳贺道“弟子已向部堂大人报备过去向了。”
“思明兄纵你太过了。”
柳贺道“部堂大人是看在恩师的面上,才对我如此照顾。”
张居正不置可否,忽然对柳贺道“姚继文因病请致仕, 此事你要做好准备。”
姚弘谟一旦返乡, 礼部左侍郎的位置就要空出来, 作为礼部右侍郎,柳贺自然是争取这一位置的最佳人选。
何况他已经分管仪制司与主客司,这是礼部的两个大司, 通常由左、右宗伯各管一个,柳贺虽无礼部左侍郎之职,却有礼部左侍郎之实, 礼部的部务他都能说得上话。
自育言报开办后,礼部的话语权进一步扩大,报上针砭时弊,无形中便分走了科道的一部分权力,科道虽有怨言,可育言报有天子、内阁、礼部三方助力,科道也无可奈何。
更重要的是,吏科都给事中光懋已算是柳贺的自己人,光懋这科道领袖都未发声,其余御史也说不上什么话。
柳贺道“弟子明白。”
他目视着张居正,见张居正面色红润目光炯炯,全不似生病了的模样,便道“恩师,弟子在扬州结识了一位眼科名医,还有擅内科的医士,弟子已将他们请来京中为恩师诊治。”
张居正摆了摆手“不必费心,我只需少在这首辅之位上坐一日,身体必能好上许多。”
一国首辅也不是谁都能当的,必得是精力旺盛之辈,张居正初任首辅时看着比现在年轻许多,不过他气势十足,倒是盖过了年岁的变化。
柳贺叹道“弟子愿为恩师费心。”
太医院的太医也是京城四大名产之一,换句话说,干啥啥不行,大明朝历史上最有名的太医当属刘文泰,这人直接将朱见深、朱佑樘两位皇帝治死了,最后还能全身而退。
主要是他身为太医,医术不行,搞关系却是一把能手,皇帝死后有辅臣力保,谁也没拿他奈何。
所以柳贺也不太相信太医院的技术,放在现代,大医院的医生之所以厉害,主要是接触的病人多,各种疑难杂症都由小医院往大医院送,见识多了,练手多了,水平自然也能上去。
而太医们成日为宫中的贵人治病,医术未必强于民间的医生。
张居正瞥了柳贺一眼“改日叫他们过来看看。”
柳贺道“恩师若身体不适,切莫再操劳了。”
“我的身体我心中有数。”张居正道,“倒是你,若是任了这礼部左侍郎,你可有入阁之意”
二人为师徒数年,这是张居正第一次在柳贺面前提入阁一事。
“弟子觉得,此时弟子入阁,朝中议不能止。”柳贺答道,“弟子虽有入阁之心,此时入阁恐怕并不合适。”
“也只有你会这般想。”张居正沉吟半晌,道,“泽远你可知,我此时已有退意。”
年初张居正意欲废除天下书院,却引起读书人群情沸腾,何心隐被湖广巡抚捉拿后下狱,许多读书人及百姓纷纷为何心隐求情。
张居正道“我为首辅七年,为国为民办了许多事,然在读书人心中,我却不敌区区一何心隐,他如何配得”
张居正瞧不上何心隐,也瞧不上那些夸夸其谈的所谓大儒,在他看来,这些人嘴上说着开启民智,然而家贫者温饱且困难,何以明智
若是普通人家读书,书在何处读那也是官府及甲里开办的社学,叫普通人家识一二字,会算一算数罢了。
何心隐等人所宣传之说,都是读书人吹捧的,然而大明六千多万户百姓中,童生多少,生员多少,举人多少,进士又有多少
百姓才是江山之重,若连饭都吃不饱,懂什么无父无君,怎么去开民智
上月时,张居正特命户部减徭役加派,减银一百三十万两,他自认,自嘉靖以来,历代首辅无人能如他一般,然而他所作所为,在读书人口中,却是一条鞭法令百姓负担更重。
大明立国时,百姓有甲税、徭税、杂税,一条鞭法便是将这三税折银,然而银虽折了,地方上的摊派却仍如旧,等于百姓另外还要为免役交钱,这其实是地方官员刻意为之,毕竟一条鞭法所收税银已交至京中,其余多摊派的,均是地方截留,可对于不理解的百姓来说,什么错处都是一条鞭法导致的。
柳贺道“恩师不必理会何心隐此人,放他一条生路便是,也叫他瞧一瞧,他那一套于国无益,百姓能够安居,靠的还是恩师辛劳。”
张居正看向柳贺“你在为何心隐求情,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柳贺嘿嘿一笑“恩师知我。”
何心隐被关在狱里,王学门人全力解救,张元忭和邓以赞都开口请柳贺帮忙,也有数位致仕官员给张居正写信,请他放过何心隐一马。
若何心隐被处死,日后史书上写起,便是何心隐因反对张居正废除天下书院而死。
事实也是如此。
何心隐的确被湖广巡抚王之垣处死,行刑前,何心隐道“公安敢杀我,亦安能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
王之垣为二品巡抚,亦不敢对何心隐轻举妄动,足以证明他王学大儒的影响力。
“何心隐我倒不是不能放。”张居正道,“只是此人处处反我,事事反我,何人居于首辅之位都要烦他。”
柳贺道“弟子已在育言报上反驳了何心隐诸多条陈。”
张居正摇了摇头“此人志向难改,非你驳倒他一句便有作用。”
不管怎么说,张居正愿意松口就是好事,柳贺不愿见他处处树敌,在朝堂是如此,在民间也是如此,不管怎么说,日后张居正若不在位了,总要有一二为他说话之人。
柳贺又道“恩师,前南礼侍郎董传策过世,部堂大人来询,其追封何如”
张居正道“不加追封。”
潘晟任过南京礼部尚书,和董传策共事过一段时间,董传策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徐阶的同乡,嘉靖时受严嵩迫害被下狱,然而此人在清流中虽有名声,对待下仆却极其苛刻,曾将仆人鞭打致死。
董传策任南京礼部侍郎前,吏部曾欲令其任南京礼部侍郎兼南监祭酒,张居正却说,取师当以严正,董传策只有酷暴而无严正,且为人外廉内贪,不适合为人师表。
此次董传策过世,南京刑部及董家人都说董传策是遭夜盗袭击致死,官场中人却都知,董传策是苛待仆人被仆人所杀。
别的官员过世后都有恩遇,张居正却独独不愿给董传策恩遇,此人所作所为在士大夫中都是为人所不齿的。
试想之下,此人待家仆尚且如此,待百姓又会如何
“董传策一死,应天士子竟将之与陈德言并列,实是”张居正摇了摇头,“现下的读书人,着实令人担忧。”
陈德言即嘉靖三十五年状元陈谨,他是乡居时解劝兵卒作乱而死,可谓嘉靖朝死得最无辜的一位状元。
一人是被误伤,令一人是苛待下人致死,陈谨与董传策在朝时皆得罪过严嵩,品行却截然不同,若将陈谨及董传策列在一处,张居正只得感叹一句:“陈德言何辜”
柳贺道“文人擅春秋笔法,然真有德才之人必能知晓真相,还陈德言以清名。”
张居正道:“我却不似你这般乐观,若我不在这人世,我此时已知后人会如何写我。”
“只要弟子在一日。”柳贺道,“无论何人写恩师错处,弟子定为恩师争回名声。”
柳贺目光灼灼,语气坚定,他在此事上绝对没有说谎。
张居正眼中真实情绪不明,半晌,他方才道“若此人是当今天子,是你的君父呢”
柳贺并未犹豫“到了该争之时,弟子仍是会争。”
张居正能问柳贺这一句,恐怕已是猜到天子心中所想了。
后世史书上只记载张居正教导天子严格,写他为官如何霸道,或是写他死后被清算如何凄惨,但柳贺想,张居正也未必不知天子为人。
天子自十岁起便一直接受他的教导,直至二十岁。
古语有云,三岁看老。
张居正与董传策相交不多,却能剖析清楚董传策的为人,他看人一向是很精准的。
便如他过世前推荐潘晟入阁一事,张四维、申时行皆任劳任怨当了几年阁臣,但张居正依旧不属意二人任首辅,反将潘晟推了出来。
若潘晟不为张四维所阻,张居正也不会被清算得那般凄惨,阁臣中只要有一人出声便也罢了。
却一人皆无。
后世史书上评价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都会有一句,说张居正当国时,他们只知附和张居正,因而万历十年以前碌碌无为。
可他们在阁时附和、奉承张居正,张居正死后他们无人出声,甚至与天子一同清算张居正,岂不正是说明他们为人虚伪、毫无担当
这足以证明张居正会看人。
“我只是随口一问,泽远莫放在心上。”张居正道,“我张太岳一生坦荡,死后若只能靠弟子争名,那我这首辅还不如不当。”
归政之事终归十分敏感,张居正也不愿与柳贺多提。
京中官员皆知张居正器重柳贺,为归政一事千方百计找柳贺打探内幕,柳贺不说,传闻依然沸沸扬扬,柳贺若说了,也是给自己找麻烦。
何况张居正如今也未下定决心。
归政与否,渐渐演变成了朝中两帮势力的争斗,既然有人想张居正归政,那自然有人不愿意。
柳贺内心也很矛盾,唯一与旁人不同的,便是他的矛盾并非为自己。,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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