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沈和是冯保手下, 见惯了冯保威风八面的模样,冯保若真动了气,天子在他面前都要让三分, 因而在沈和心目中,天子还是当初那个好哄好骗的稚童。
但见了此刻天子的模样, 沈和才意识到,天子已经成人了。
他心念急转,立刻跪了下来:“陛下,奴婢有罪。”
“奴婢不该对大宗伯不敬。”沈和低着头,声音也极低,“只是奴婢听令办事,育言报那处却非要违令”
天子双眼眯起:“你是听谁的令”
“朕何时给你下过令”
其实天子、在场官员、沈和心中都清楚, 这令究竟从何而来,不过众人都是看破不说破。
“朕何时下过令”天子又逼问了一句, 沈和便低着头不答了。
天子也是气到了极点,他转过头, 看向柳贺:“柳先生,朕该如何处置此人”
柳贺道:“臣将沈公公带来见陛下, 便是要陛下知晓, 此人借着陛下的名义欺上瞒下, 却要陛下承受责骂,臣为臣子, 实在不忍陛下如此。”
“柳先生,你待朕极好,余先生、何先生及各位先生都是如此。”天子道, “你们愿为了朕的名声在宫外候朕, 可”
他所亲近之人却并非如此。
这便是天子气恼的原因。
“沈和。”天子看向沈和, “你是冯大伴的亲信,又是母后信重之人,你以为朕不敢治你。”
“若是旁的事,朕的确可以放你一马。”
“但这一件,不管是冯大伴求情,还是母后替你求情,朕都绝对不会饶。”
殿中众人无人敢直视天子,可若有谁抬起头,恐怕能看到,天子看向沈和的目光犹如对待一件死物。
龙有逆鳞,天子自然也有,沈和之所为,是他登基以来所见最不能容忍之事。
见天子动了真怒,沈和心中渐渐开始畏惧,他正欲求情,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声音:“陛下,他这杀才犯了大错,但他在太后面前伺候已久,陛下若下手,恐怕会令太后心寒。”
沈和如蒙大赦,看向冯保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之色。
冯保却瞪他一眼:“还不快向陛下和大宗伯磕头”
听了冯保之言,沈和忙不迭地磕头,天子却在此时伸手拦住了冯保。
他平日畏惧冯保甚深,此事宫内宫外都十分清楚,然而此刻当着冯保的面,天子却直言道:“冯大伴,朕要处置了他。”
“此人所为,朕绝不能容。”
冯保见劝不动天子,又来看柳贺:“大宗伯,这沈和虽得罪了你,但罪不至死,你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一马吧。”
柳贺客客气气道:“内相,并非下官不愿放过他,只是自他矫旨那一刻起,他已犯下了死罪。”
“且此事究竟何人所为,臣依旧不知。”柳贺道,“若人人都如他这般,我礼部尊严何在礼部又如何能令天下人知礼懂礼”
“大宗伯的意思是不肯退了”
“非下官不肯退,而是不能退。”柳贺道,“他到了礼部衙门这般猖狂,又将翰林打得人事不知,育言报数月心血一招毁损,内相此时可以救此人,然而育言报涉天下读书人,他沈公公的大名,日后便将如刘瑾一般。”
柳贺的意思是,沈和这人根本不值得搭救。
今日柳贺在宫门前等候了许久,他这大宗伯的面子被人吓了,可他幸亏是进了宫,若他不能进宫,待此事传出,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淹死。
冯保是很重面子的人。
他这一回过来并不完全是为了护住沈和,事实上,接到李太后的命令时,冯保便觉得此事十分难办,他亦不愿得罪了天下读书人,他正发愁的时候,沈和却先一步到太后面前表功了。
既然沈和愿意,冯保便叫他过去处置。
可依冯保所想,即便是查封育言报,沈和也该轻手轻脚地去,可这沈和不仅大张旗鼓,还将圣命挂在嘴边,像是生怕人不知道一般。
他查封报纸倒也罢了,可他这一去,却将字纸烧毁,地方砸乱,甚至将吴中行给打晕了。
读书人最敬字纸,如何能忍他这般何况吴中行也不是旁人,是正经的二甲出身,最清贵的翰林。
因而沈和轻而易举将礼部整个衙门得罪了。
柳泽远又不是不敢惹事之人,直接将他抓来见天子。
即便沈和是冯保的亲信,冯保也不好多为他求情。
何况他觉得,太后这事的确做得不地道。
柳贺堂堂朝廷大员,又是张太岳的门生,岂是那么轻易好惹的
此刻天子执意要罚沈和,太后在这事上理亏,自然无法开口叫天子放过,何况沈和还未爬上高位便如此猖狂,长久看来也是个祸害。
沈和被天子命人拖了出去,柳贺对天子恭恭敬敬一拜:“多谢陛下。”
但对他来说,育言报的遭遇,只处置一个沈和还是不够的。
慈宁宫中。
李太后听得沈和被打了二十棍后逐出宫门,写佛经的手停了停:“他家若还有亲人在,送些银子过去,都是穷人家出身,本宫也不愿太苛刻。”
“民间都说太后娘娘心慈,如那活菩萨一般。”
李太后笑道:“本宫待旁人慈和,待天子却是严苛的。”
“陛下渐渐大了,我也不愿理朝政事,省得令陛下心烦。”
李太后的心腹道:“太后娘娘莫要这么想,陛下会那般,都是被文官给蛊惑了。”
李太后面上一派平静,心中却十分恼怒。
如果说先前她的怨气是对着柳贺和育言报,此时却转移到了天子身上。
她抚养天子长大,到今日,这是天子第一次反抗她。
李太后默默叹了口气:“这次便算了,那育言报天子极是喜爱,本宫也不是不能放过。”
“娘娘心善,陛下必能理解您一片苦心。”
那宫人与李太后说了一阵,逗得她眉头舒展,李太后心想,此事她可以揭过,但柳贺此人已经不适合留在天子身侧了。
李太后思索了一阵,忍不住想,张居正平日一副为天子效忠的模样,却连一个门生都舍不得舍弃。
她虽信重张居正为天子治理这天下,心中对张居正却很是防备。
可惜天子不懂她一片苦心,将张居正的门生当作好人,反倒把她当成恶人。
“太后娘娘。”
李太后一卷佛经还未抄完,便听服侍她的太监来报:“今日文官们纷纷上疏,要陛下惩治奸佞”
这一日,文官的上疏竟有几十封。
其一要天子及太后约束宫中太监,正德朝时刘瑾之祸令京中官员人人自危,如今出了这沈和,他权势远不如刘瑾,然行事却极有刘瑾当年风范。
一位官员直接上疏道:“慈宁宫内侍敢矫旨,实是太后约束不力,太后虽为天子之母,然朝政之事却应归天子。”
这封疏一上,天子直接把上疏的官员踢去了广东布政司,但这人走归走了,疏的内容却传遍了整个京城。
天子一踢人,官员们个个来劲了。
我说错了吗没有。
那天子为何踢人
就是不想听官员的劝告呗。
继续上疏。
有官员弹劾武清伯李伟,说他不是东西,天天不干人事。
也有官员说,育言报使天下读书人畅所欲言,沈和一把火将文章烧了,就是不将天下读书人放在眼里,今后太后和天子若要招亲信的太监,能否别招这种文盲简直丢太后和天子的脸。
这人又被下放了。
总而言之,官员们上疏的多数内容都是要太后不插手朝政之事。
今日是礼部倒霉,好在柳贺这礼部尚书能刚。
明日若轮到刑部、户部及其他衙门呢
何况就算当年嘉靖这般蛮不讲理的帝王,也没有派太监去找六部麻烦的。
总结下来,李太后也不是不能管事,但管事的水准不要太低。
因着这些上疏,李太后直接称病,天子见此极为担忧,日日去李太后宫中认错,李太后却不肯见他。
天子一气之下,便将上疏的官员能踢的都踢走了。
京中一时之间出现了许多空缺,倒令吏部十分忙乱。
然而官员们的上疏却未就此停止。
官员们本就觉得李太后管得太多,她插手天子日讲倒也罢了,毕竟为母者总要为子计,可育言报这一出却着实得罪了一众文官。
沈和何至如此猖狂不正是倚仗着太后之势吗
连翰林都敢动手,下一回是不是就得对阁臣、对首辅动手了
何况沈和犯的不是别的罪,而是矫旨之罪,难道天子之母便能矫天子之旨吗
圣旨代表着什么代表着皇权。
假冒圣旨是其一,令天子担上污名是其二。
此事本就是太后之错,可太后犯错,却要天子长跪不起去认错,她究竟将大明朝的天子当成了什么
官员们侍奉的是天子,而非太后。
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才得以见到天子真容,才能够随侍天子左右,他们不是为了挨东厂番子揍才去考进士的。
天子越是认错,官员们上疏弹劾便越多,李太后便越是生气。
这几乎是个死循环了。
三方之中,必须有一方先退让。
天子是不可能退的,官员们也不会允许。
因而,能退的只有李太后。
自天子登基以来,李太后从未被人这般压迫过,然而文官们却非要她先低头。
李太后足足病了半月,这半月中,弹劾的帖子如同雪花一般,武清伯李伟原先行事高调,到了此时也不由默默缩住。
文官们还是内斗好,若联合起来弹劾勋戚,真没人能扛住。,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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