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天子御批福建、浙江等地开海, 消息一出,朝野上下为之震动。
其一,是京城内外有官员坚定不移地反对开海, 其中首辅张四维也更偏向海禁。
可廷议的结果却是开海。
这着实令人察觉到朝廷风向的变化。
其二, 开海隆庆时已有过一次,朝中反对声众多, 万历年间再行开海一事,其与隆庆开海又有何不同
若是毫无实效, 只验证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 那这所谓开海不过是劳民伤财罢了。
然而, 就在天子御批后几日, 内阁便出了一封请兴海事练海兵以振大明海威疏,其上将开海何为一一道明出台新政令浙江、福建二省鼓励渔民出海;磨练水军, 提升水军本领
这封疏详尽又鲜明, 仿如万历初张居正力推的考成法,此疏一出, 在朝中引发数月争议的开海一事算是尘埃落定了。
无论其结果如何,在开海与海禁二事的交锋中,终归是柳贺胜了。
柳贺一入翰林院, 翰林院众官吏便迎上来和他打招呼:“柳阁老。”
“柳阁老。”
翰林院中一代新人换旧人, 柳贺熟识的旧人也越来越少,内阁这回出的开海疏, 便是柳贺请罗万化、黄凤翔及赵志皋三人写的,三人中,罗万化及赵志皋是浙江籍, 黄凤翔是福建籍, 他们三人于二地海情更为了解, 柳贺又派人去二地探查,总结了多方经验方才将这开海疏撰写完善。
与开海疏一道呈给天子的,还有一本神器谱及一本海外作物图注。
神器谱系赵士桢所写,将他这些年对火器的研究均书于其上。
此前吴兑听柳贺说了赵士桢之名,便将其请入京中,授予其官职,专负造枪之责,赵士桢也未负他望,不仅写成神器谱,展现了出众的理论水准,在火器制造上同样经验非凡,据吴兑说,赵士桢研制的一款火器造价比以往更低,其效能却比以往的火器更出色数倍。
而这本海外作物图注则是将一些目前仍未被引进大明的蔬果、粮食等写下,若海民能探寻成功,朝廷自有奖励送上。
除此之外,开海同样有防御倭寇的要求,眼下柳贺未将此事与吴兑道明,但他暗中也在关注倭寇国内事。
事实上,开海所涉重大,财税一项,需要与户部协商,造船一项,又要工部出力,而练水军造火器等,兵部的任务格外繁重,而开海导致各衙门多出了任务,自然要多设人员,此事又得由吏部烦扰。
及至三月,柳贺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便是回到家中,也有许多官员等着与他会面。
家中虽无人抱怨,可柳贺也意识到,京城这座宅邸似乎是小了一些。
这座宅子原先已经扩充过一次,可随着柳贺官越当越大,这宅子便越来越显狭窄,内阁四位阁臣中,柳贺从未张扬过自己是清官,也未想过要在仕途留下清廉之名。
可对比另外三位阁老,他家的确寒酸了些。
柳贺便问纪娘子与杨尧,是否要搬到更大的宅子去。
一家人思虑了几天,最终还是决定不搬,主要是这些年下来已住习惯了,杨尧道:“待相公归了乡,咱们就在江边置一栋宅子,平日无事多看看水。”
柳贺:“”
是的,他才三十出头,但他家娘子和老娘的愿望就是他早日致仕返乡。
因开海一事的廷议向着柳贺,这段时日以来,张四维在内阁行事颇为尴尬。
张四维已算是十分有手腕的官员了,但身为首辅,掌控不了廷议即掌控不了官场,他又不是张居正那般说一不二的首辅,在许多官员看来,张四维此时的处境与隆庆时的李春芳有些相似。
底下的次辅三辅都非易与之辈。
“柳丹徒并非张江陵,申吴县也绝不是高新郑。”朝中官员论起此事,都道,“张蒲州与李兴化也绝不相同。”
李春芳是个性子和婉的老好人,他的前任与继任下场都不算很好,他却能安稳回乡。
柳贺在开海、边饷事上都反对张四维,但柳贺自身并不咄咄逼人,他的性子若如张居正那般,此时恐怕早就支使着言官逼张四维退让了。
对柳贺来说,把张四维踢走没有意义,张四维走了,申时行能在首辅之位上坐个十余年。
若按李春芳的脾气,连着两回廷推不顺意,他就该惶恐请辞首辅之位了,然而张四维至今未有任何动作,官员们皆知他是恋栈权位之人,好容易等着张居正卸去了首辅之位,他如何肯轻易放手
也是因此,内阁中的气氛着实有些古怪。
且柳贺赢虽赢了,他与王国光、张学颜之间的确有了裂痕,王国光年岁已老,见此倒是的确产生了退却之意。
就在海禁之策实施的后几日,王国光便主动与天子请辞,称自己年岁已老,已无力担负起吏部尚书之职。
柳贺只能主动上门:“大司寇何必如此”
“泽远,我着实没有脸面。”王国光面露愧色,“太岳离京前曾再三嘱咐我,说内阁形势艰难,要我助力你一二。”
可他不仅没帮成柳贺,甚至拖了柳贺的后腿,柳贺并未斥责他,然而到了吏部尚书这一层级,站对位置十分重要,纵然王国光厚着脸皮不肯退,官场也不会容一位反反复复的吏部尚书。
柳贺见此也只能轻叹。
王国光执意要退,这位置注定不会属于张学颜,柳贺对此毫无办法,年岁轻是他的优势,但也是他的劣势,至少他没有本事退出一位吏部尚书来。
何况他才因开海一事和张四维硬掰过一次,再来一回的话,就显得内阁分裂太狠,因而王国光一退,吏部尚书之位便落到了杨巍头上,一切正如申时行所想的那般。
“老爷,申吴县为次辅,又掌了吏部,若张蒲州一退,他恐怕”
柳贺摆了摆手:“王汝观执意要走,我既拦不住,又何必坏了人家好事”
张四维既无法掌控形势,就不能怪旁人来掌控。
柳贺也料到了这种形势,在他看来,申时行其实比张四维更难对付些。
不过即便在阁臣任上,柳贺的目的也仍是做事,而非争首辅之位。
譬如这开海一事,既然身为三辅就能够达成目的,他也不必非要将张四维踢走。
眼下张四维觉得他是威胁,自然能够和申时行合作无间,可一旦杨巍任了吏部尚书,形势便立时逆转了。
到那时候,谁才是真正的威胁,想必张四维心中也十分清楚。
这几月中,内阁事务依旧繁杂,柳贺一边听着福建、浙江二地转来的有关开海的奏报,一边处理兵部诸事。
自那回替吴兑争了边饷后,兵部上下对他这位阁老似乎都十分信重,若遇上麻烦事,除了报给内阁外,也会到柳贺面前单独奏报一番。
兵部众官员都清楚,柳贺问询兵事的时候十分谨慎,自他关注起兵部事务后,便就如何整军、官员知兵事等提出了颇多看法,可凡事若找上他,他从不推脱,必然有响应。
大明以文御武,柳贺却十分看重在边兵卒的想法,若兵卒有善计,他往往也欣然采纳。
这一日,柳贺尚在内阁听户部官员禀报两浙盐法之事,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柳贺耳朵尖,隔着门也有一二字句传入户部官员他耳中,听着那熟悉的字眼,柳贺心中猛地一突,下一刻,便有中书入内向他汇报道:“阁老,前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于六月二十日”
柳贺猛然站起,那中书说了什么他已分辨不清。
他也不肯信。
他桌面上仍有一封张居正的信,写于前日,由张敬修代笔,在信中,张居正告诉他,说他在家乡江陵一切安好,叫柳贺不必记挂。
无论在首辅任上还是致仕之初,张居正和他说话语气都甚少和婉,柳贺早已习惯了他硬邦邦的性子,但这一封
初读时他并不察觉,眼下再读,竟仿佛是绝笔一般。
柳贺眼泪忽然落了下来,叫一旁的户部官员吓了一大跳。
史书上,张居正正是死于这一年,或许也正是这一日。
他此前一直劝着张居正归政,现下想来,若张居正仍在京城,他应当就能见对方最后一面。
“是本官失仪了。”
那户部官员一走,柳贺呆呆站了片刻,许久之后,他将桌上文卷推到一旁,提起笔,想在纸上写些什么,却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
文渊阁内平素一贯安静,此时却吵吵嚷嚷,想必也是听说了张居正过世的消息。
张居正在时,无论朝事如何艰难,柳贺始终有一种安定之感,即便对方远在江陵,但仅凭着他信中的字句,柳贺也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再动笔时,柳贺回忆着与张居正相处的种种,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着,他自己未曾察觉,但待他一篇文章写完,外面的天色已全黑了。
那几页纸也便得皱巴巴的,其上有泪水浸过的痕迹。
第二日,天子宣布辍朝一日以纪念张居正。
之后,对于张居正的谥号,天子虽还未公布,却已有朝臣上疏,称古今能予“文正”谥号的官员,无一不是于朝廷有大功,于自身有大德的官员。
简而言之,陛下您在给张居正谥号的时候悠着点,文正这个谥号,他不配。,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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