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张家的家产, 金银类的折算成白银也不到二十万两,其中还有许多是天子年节时相赠。
天子原本想着,张居正家产若比徐阶略多一些, 他也能放过对方, 毕竟他任首辅的时间要比徐阶长上四年。
且徐阶任首辅是在嘉靖末和隆庆初,他的皇祖父与父皇都不似年少时的他那般好操控,张居正任首辅这十年,国库充盈远胜嘉靖、隆庆时,他若想贪墨,自一条鞭法实施后, 朝廷的大把银子等着他贪。
便是考成法一项掌控着官员升迁,都足够官员们排着队到他府上孝敬。
天子常听左右密语, 说张居正家有万贯之财, 可说是富可敌国然, 而此刻看着奏报上的数字,天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都说张太岳富可敌国,富在哪儿”
“陈矩。”
听出天子语气不对劲,陈矩轻轻一颤:“奴婢在。”
“二十万两能称得上富可敌国吗”
陈矩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道:“奴婢觉得不算。”
“张鲸。”
张鲸也是天子面前得宠的大太监,自冯保被发配至南京后,他在内侍中格外说得上话,虽风头不及当年的冯保,却也差不上太多。
“怎么不说话了”天子问, “你平日不是最爱在朕面前说张太岳豪富吗”
“豪富在哪儿”
“朕怎么看不出”
天子道:“自你升上司礼监后,难道没有官员、内侍给你送礼依朕看, 你收到手的恐怕也不止区区二十万银子吧”
天子语气越是平静, 陈矩与张鲸越是觉得心惊胆战。
“你们如何有脸说张太岳贪污, 说他谋政谋财,谋朕的大明天下”
陈矩与张鲸心中明白,天子在殿上被柳贺斥了一通,今日是找补来了。
他们也不肯信,张居正家中竟然只有金银二十万两,其中一部分还是天子与太后赏赐。
要知道,张居正气势最炽时,满朝文武都给他送礼,这一点便是他们身在内廷都有所耳闻。
可现在,事实由不得他们不信。
十年首辅,一年所获不过二万两白银,便是陈矩这样不算贪财的太监,旁人结交他一年所费资财也远不止这个数。
天子叹了口气,悠悠道:“难怪柳先生要骂了,是朕对张先生不够包容。”
仅一条鞭法一项,朝廷便获得无数金银,除此之外,张居正还严征商税,削减藩王开支,国库一年比一年充盈,他这天子所花的银钱也一日高过一日。
将张居正的坏处抛开后,天子所念的就只有张居正的好了。
虽张居正待他严厉些,但柳先生待他极温和包容,教了他许多做人的道理,天子心想,他是一国之君,先生待他若不严,他如何能将这大明天下管好,如何才能不辜负父皇与母后的期待
就在天子思索之时,三司及宗人府也以最快的速度向他禀报,称辽王在荆州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之事为真,当初辽王被除宗,或许有其得罪过张居正、朝臣为讨好张居正推波助澜的因素在,但称张居正霸夺辽王家产却绝无此事。
何况这是隆庆年间的旧事了。
当初辽王也喜欢找道士作法那一套,因此极受嘉靖帝喜爱,隆庆帝登位后,这位辽王便失了宠,张居正不爽他是其一,当年的隆庆也未必喜欢他。
毕竟是将宗室除名,若非天子点头,张居正也不能将手伸到辽藩。
刑部尚书严清道:“陛下,嘉靖时严世蕃作恶多端,官员皆称其谋夺皇室之产,意欲起事,此事后被证明为子虚乌有,辽王妃诉张居正,恐怕也不是实情。”
严清是朝堂上公认的不攀附张居正的官员,他的话,天子还是信赖的。
当年对辽王的处罚最多算是重了些罢了,可张居正侵占辽王家产并无实证,何况张居正为首辅时坐拥天下,就连藩王都要给他送礼,他何必谋夺辽王家的丁点产业呢
天子摆了摆手:“朕知道了。”
待官员们出了殿,天子挥手示意内侍们也离去,他独自一人在桌前坐了许久,一篇祭张文正公文被他翻到发皱。
过了一会,天子吩咐内侍道:“朕要拟旨。”
第二日,圣旨的内容为满朝文武所知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隆庆以来,朝政益驰唯吾师张居正,自任天下之重安不忘危,得治制保邦之要也朕感念其师恩深重,荫其子敬修、嗣修、懋修”
百官听得此诏纷纷惊愕。
柳贺听完却泪如雨下。
无论如何,他恩师为这个天下、为百姓、为这个时代所做的一切都没有被辜负。
恩师或许并不在意,但作为门生,他必须为他的恩师正名。
他要让几十年后、数百年后的人们看到,张居正生前壮阔,死后也并不凄惨。
“泽远。”
柳贺接过王锡爵递来的巾帕,笑道:“叫元驭兄看了笑话。”
王锡爵摇了摇头:“泽远性情中人,我岂会笑你”
柳贺为张居正的奔波他看在眼中,不仅是今日为张居正身后所作的努力,自万历五年起,他劝张居正归乡、办育言报,及至此前在殿上为张居正疾呼。
张居正能有柳贺这般的弟子,也是生平之幸。
天子既下了这道圣旨,等于是将张居正生平所为定了性,张居正仍被天子尊为师,其在首辅任上所为之事皆为家国社稷,纵然其他官员有异议,天子也不允许其再对张居正横加指责。
天子承认张居正为江山立下的汗马功劳。
一时之间,朝中弹劾张居正及支持张居正的官员的奏章倏然减少。
官员们皆知,张居正之所以被弹劾,一是有天子属意,二是因为张四维所上的那道疏。
可今日,天子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不需多猜,官员们心中也清楚,是因为柳贺对张居正的维护。
“张江陵当真好运气。”众官员感慨道,“能有柳丹徒护着他身后。”
以张居正死后墙倒众人推的架势,官员们本以为张居正和张党的官员都要遭难,可柳贺却硬是凭着一己之力将张居正生前的风评扭转。
其中艰辛,恐怕也只有柳贺自己能体会。
在官场者,谁不希望有这样一位处处护着自己的门生
毕竟官场倾轧,今日为首辅,明日就可能沦为阶下囚,天子的心意无人能说准。
“可惜并非人人都是柳丹徒,柳丹徒这般敢担事的官员,官场上又有几人呢”
想及此处,众官员叹着气,内心渐渐平衡了,别的不说,就算是内阁四位阁臣中,张四维与申时行二人也只知明哲保身。
众人尤其看不起张四维,此次张居正遭弹劾,其中必然有张四维在指使。
事实上,正因为张党官员被弹劾得太狠,王国光、曾省吾与王篆俱已遭祸,不需柳贺多言,剩下的张党官员便自动聚到了柳贺周围。
张居正归政时便曾劝他们听柳贺之言,当时柳贺虽已入阁,但众人觉得他年岁尚轻,并不愿听从于他。
可这几日的遭遇却令一众张党官员看清了现实愿护且能护住他们的官员,放眼整个朝堂,也唯有柳贺一人而已。
他们不肯听柳贺的,莫非要听张四维那种小人的话
张居正的身后既护住了,柳贺下一步的行动也开始。
他为官后自认堂堂正正,几乎不与别的官员起冲突,纵然有,也是因公事而非私事。
他属于百姓能安他就能安那一类的官员,哪怕如今身为内阁三辅,在柳贺看来,他也只是运气比旁人好一些,受到张居正扶持的缘故。
可张四维之所作所为他已忍不了了。
事实上,此次张居正能被护住,就已证明张四维大势已去,对待这样的官员,柳贺一贯是很心软的,何况历史上张四维这首辅大约也只当了一年,时间很短,再忍一忍似乎也没有什么。
但柳贺觉得,就算只有一年,他也不愿张四维继续居于首辅之位。
不合适,也不行。
他决心痛打落水狗一回。
即便张四维在几日后上疏要辞官,柳贺却仍支使手下言官将其给张居正、冯保送礼、私控扬州盐政、提拔其表弟王谦为户部主事一事全部挖出。
张四维想体面退休,柳贺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
说来也是有趣,柳贺搜寻张四维犯事的证据时,他手头也收到了旁人送来的证据,这个旁人是谁,他心中十分清楚,只能说,不仅是他等不了了,申时行大概也等不了了。
张居正去世后一月,张四维自首辅任上返回江西蒲州,他心中纵然有未酬之志,可天子不愿给他机会,他在内阁中的搭档也不愿给他机会。
张四维回老家后不过一年,其父便过世,张四维一边留在家中丁父忧,一边郁闷难平。
他心中清楚,若如万历初那般,他仍有重返朝堂的机会,可今日他已官至首辅,除非天子十分信重他,否则他的继任者们不可能允许他再重返朝堂。
李春芳是如此,高拱是如此,轮到他也不能例外。
他甚至该庆幸,申时行和柳贺表面上都是有德君子,不可能造个“王大臣案”构陷于他,不然他归乡守制也不会安稳。
万历十一年,前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四维在家乡蒲州过世,天子谥曰文毅。
张四维归乡后,申时行便顺理成章当了首辅,柳贺为次辅,王锡爵为三辅,之后补礼部尚书余有丁入阁。
四位阁臣中,三人出自嘉靖四十一年一科,申时行练达圆滑,柳贺柔中带刚,王锡爵则针砭时弊道尽天下不平之事,余有丁为人正派,却也是和善的好人。
入阁几年,几人之中冲突也是不断,却也未曾发生张居正欲取代高拱、张四维在张居正死后赶尽杀绝之事。
柳贺这次辅敢于成事,却并不恋权,他不会处处为难申时行这首辅,可若他想办成的事,他都会不达目的不罢休。
有这样一位次辅掣肘,申时行心中不是没有想法,只是柳贺受天子信赖,在百官之中也很有威望,若他对柳贺发作,天子究竟会留下谁,申时行心中也没有把握。
万历十年后的内阁就是这般平稳,在明史上,四位阁臣相互扶持,定国本、稳邻国、通海贸、强水军构筑了一段佳话。
事实究竟如何,也只留待后人慢慢挖掘。
正文完。,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