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会试考题, 历来是各房的同考官先出题,再由主考官从中抉择出最合适的一道,开考之初, 柳贺就与各位考官约法三章,定下了出题的规矩。
他自己出也不是不行, 不过会试毕竟事关重大,纵然他官位最高,也不能一人独断。
会试考场中一片肃穆, 作为主考,柳贺得在贡院内待足十多天。
除了出题、改卷外,他偶尔也要与许国一道在贡院内查看考生的情状。
士子们或胸有成竹, 或埋头苦思,令柳贺回想起自己参加会试时的场景。
当年他也是在会试考场上得见张居正第一面的。
众士子正在作答, 忽见两位官员在一众官兵簇拥下进了考场, 士子们不敢看考官真颜, 心中却清楚,那走在最前的、身着蟒袍的官员,必是此次会试主考、名满天下的柳三元。
若非此次得见,考生们竟不知, 传闻中的柳三元样貌如此年轻
柳贺走在前, 副主考吏部左侍郎许国稍稍落后他一步,若论年纪, 许国比柳贺大了数岁, 可论气势, 许国却远远无法和柳贺这内阁次辅相较。
柳贺在某一位考生面前逗留片刻, 拿起其考卷查看, 之后便将其考卷放下。
事实上, 能中乡试进京会试的举人文采大多不错,哪怕是偏僻之地的士子,也能将四书五经之义琢磨透彻,但要在会试中突出重围却并不容易,考生们必须将文章写到极致。
文章是对比出来看的,考官只会择优而选。
此次柳贺任主考,便要求同考们不许为凑足额数而滥取同考们都希望进士出自自己之房,自然不愿将取中的额数相让,因而即便自己一房内出众的考卷不够多,同考官们却仍会为了填足人数而取劣卷。
柳贺丑话已经放在前头同考们不是不能取劣卷,前提是瞒过他柳泽远的眼睛。
众同考官自然都听过柳贺博闻强记之名,若拼记忆,满朝文武能比得上柳贺的官员的确不多。
柳贺已经一再提醒,再去触霉头的话,可想而知次辅大人会如何对付他们。
有威胁在前,众同考官在择取考卷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待第一场经义卷汇总至主考官这边,柳贺一边判卷,一边在心中感慨,这一科有才华的士子的确颇多,此次出卷偏重实务,原以为考生们会因此畏难,谁知被选出的考卷水平颇高,尤其是这答“君子为世道计,即使三代而不可复返也,是世道之变也”的士子,柳贺读来颇为心悦。注1
一场科试,考卷足有上千份,经同考官筛选,汇总到柳贺这边的也有数百份,在这些文章中,文才非凡者有之,精通实务者有之,柳贺读着文卷,颇有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感慨。
之后二、三场考卷汇入,柳贺改卷改得头晕眼花,连觉都睡得很少。
柳贺记得自己当年科考的艰辛,因而对待每一份考卷,他都珍而重之,须知考官之笔能决定每一位考生的前程,即便他如今官至次辅,却依旧不敢轻慢。
改卷之余,作为主考,他还要到各考房筛出落卷,以防有实才的考生因同考之误被筛落。
如此忙碌了数日,三百五十份考卷才最终被择出。
众考官都有些精力不济,但看着考卷一份份考卷被筛出,众人心中也颇为喜悦。
会元之卷该如何择定,众同考为书经房的二卷相持不下,只能将视线看向柳贺。
“便取书二房,先起二比,中叙作六段,末缴二比之文,另一文九段平叙,无取无缴,不如前一篇。”注2
众考官皆称是。
“少司寇可有异议”柳贺又问许国。
许国心中嘀咕,你都已将会元卷定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不过他也只敢心中这么说罢了,柳贺面上和气,行事却颇为说一不二,与他打交道久了,自然明白这位阁老外柔内刚的性子。
众考官一同将会元卷拆开。
“竟是他”
“晋江李廷机的才名我在京中都有所听闻,此子才学非凡,今日观其文章,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此子为会元,天下读书人必然信服。”
另一卷也被拆开,为安福士子邹德溥。
柳贺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汝海兄之弟,果真是家学渊源。”
事实上,会元卷的抉择之所以产生疑虑,并非因李廷机与邹德溥文章高下难分,而是因取中李廷机的书二房,其同考官为工部郎中苏浚,通常来说,会元卷大多出自词臣之房,出自六部及六科官员考房的极少。
对士子们来说,有一位翰林老师要方便许多。
尤其会元殿试必在前五,除非碰上罢考选之年,会元进翰林院板上钉钉,若有一位翰林同考官,进翰林院后便轻车熟路,能省去许多麻烦。
柳贺当年的同考官是沈鲤,二人因科试结缘,在如今的朝堂上,沈鲤也是公认的柳贺一派的官员。
邹德溥之兄邹德涵是柳贺的同年,邹德涵名气不算十分大,他的祖父邹守益却是理学大宗师,王守仁的弟子。
柳贺一边感慨邹德溥的确有才,一边又忍不住感叹,这科举一途,寒门出贵子的机会的确越来越少。
科考越来越卷,出身豪门大族的士子早早便知晓该如何备考、写的文章如何打动考官,又能时时与名人大家交游积攒名气。
柳贺出身寒门,对这一点体悟更为清晰。
因而他如今所做之事,就是要让百姓一日日过上好日子,读得起书,令家贫之人不为生计所扰,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
当然,光读四书五经也是不够的,只是读书做官的信念已经深植于士子们心中,一时半刻也无法更改。
中榜的考卷随后一一揭晓。
“这竟是汤临川的考卷”
“汤临川其人名满天下,自万历五年起,会试却数度不第,今日总算中了进士。”
世人皆知,汤显祖两度不中进士都是因张居正的缘故,张居正为令其子嗣修、懋修中进士,特意笼络民间才子与其相交,汤显祖并未攀附张居正,因而一直没能中进士。
真相并非传闻那般。
张居正任内阁首辅时极其忙碌,根本没有时间去挖掘民间的才子,更不必指使这两科的会试主考张四维、申时行二人特意将汤显祖筛落。
但他在那个位置上坐着,不必他亲自吩咐,自然有人愿意帮他的忙。
何况张居正在读书人中名声可谓极差,无论发生了什么,旁人都只把锅往他头上扣。
别的不说,万历十一年这一科也有两位衙内,一是张四维之子张甲征,另一人为申时行之子申用懋。
这二人都出现在了沈自邠所取的一房。
沈自邠这人没什么名气,其子沈德符却因万历野获编一书成名,研究万历年八卦及官场秘闻必读万历野获编。
柳贺心想,日后沈德符再写这万历野获编,他的名字恐怕也要在里头。
只盼沈德符手下留情,别把同服海狗丸之类的传闻记进去,那他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柳贺细细看了一番,张甲征、申用懋同为宰相之后,才学还是有的,将他们取为进士,倒也不是沈自邠徇私。
就这般,万历十一年会试榜正式出炉,会元李廷机,贡士中有叶向高、方从哲这样的未来宰辅,也有汤显祖这般青史留名的才子。
柳贺作为主考,会试结束后,他自然要接受这些士子的拜见。
李廷机、方从哲年岁比柳贺更大些,叶向高只有二十多岁,因而他才能登上魏忠贤的东林点将录。
李、方二人颇有心机,但于朝事也深有想法,柳贺见这些士子,也是想知晓这些人中何人能为自身所用。
李廷机、叶向高是福建人,方从哲是浙江人,这一批士子中还有王宗沐之子王士琦,柳贺便专问他们开海之事,这几人虽未入官场,却也有干才,柳贺所问,他们都能答得头头是道。
张居正过世后的遭遇让柳贺意识到,一项政令想要延续,一要有利,二要有人。
张居正所推的一条鞭法等之所以能够持续,正是因为它为朝廷创造了足够的利润,天子想要改法,除非能想出比一条鞭法更好的政令,若废了一条鞭法改为原来的税法,朝廷得利少了,这种做法只是吃力不讨好。
其二,便是选出能使政策持续的官员,才不至于落得人亡政息的下场。
柳贺轻轻叹了口气。
他倒不必如此忧虑,他能做的,都已经竭尽所能做到了,若历史仍按它原有的方向行进,只是证明大势不可扭转,以他一人之力无法改变罢了。
一位名人曾经说过,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柳贺只能顾好自己生前之事。
李廷机与叶向高是一同去见柳贺的,自出了衙门,二人都不由深深舒了口气。
明明他二人才中了会试,可与柳贺相谈时,柳贺竟将他们当成官员一般。
“恩师十分和善,我见到他却如见猛兽般。”叶向高道,“当朝次辅之气度,着实非旁人能及。”
李廷机自负有高才,可他与柳贺论起政事文章,柳贺所想之繁复,头脑之灵通,当真是他生平所见第一人。
在二人心目中,柳三元原本只是一个符号,可自此次会试后见过柳贺真容后,他们心中只有一句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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