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师兄胡师”
位宰辅中, 有两位同时伸出手阻止道。
其中一个是首辅刘清源,另一个则是方才劝诫帝王的次辅王遮。
殿内有更多少壮派的新臣直接下跪请道“请陛下以臣之奏去发布预警”
“还是由臣来臣愿意一力承担,请陛下准奏”
“臣不及胡师, 但臣也愿意”
前一刻还想要阻止景帝发布地动预警的群臣,现在一改先前的瞻前顾后, 纷纷请命。
亲师如父, 古往今来, 师有罪责都是该由弟子来代受的。
何况胡师并不在朝野, 他是为了京师内外的百姓安危才要一力担下这风险。
他们既是大齐之臣, 又是他的学生, 怎么能让老师这样做
王遮叹了一口气, 跟刘相、林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位宰辅便下定了决心,向着景帝齐声道“还是请陛下以臣人之名, 下令发出预警吧。”
胡绩先生之名分量可比天子,后面这些少壮新臣是比不上他的。
他们个宰辅加在一起倒是差不多了。
这已经不是单凭厉王殿下一个梦境去确定要地动。
这是由胡绩先生的经验推断出的结果,应当是准了。
就算不准,这代价也由他们来支付吧。
后面这些是好不容易给景帝凑出来的新班底, 正是有大用的时候。
他们个的位置想要找人来替代倒是没什么。
大不了把已经致仕、辞官的那几位找回来。
景帝能扶住自己的老师一人, 但他的位宰辅跟那么多新臣一起下跪,他却是扶不过来。
然而此刻看着他们,听见他们的声音,帝王却是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 他才松开了老师的手,来到他们面前
“不必争了,就由朕来。”
群臣的声音停下,看着他们的帝王, 见到他坚定的目光跟仿佛带着光芒的脸。
“你们是朕之臣,老师亦是朕之师。”
景帝一边说着,一边扶起了自己的位宰辅,又让其他大臣平身,“京师万民则是朕之子父母爱子,有什么罪责不能扛的”
“陛下”
殿中群臣因帝王一句话而心头热血翻涌。
包括先前出言反对的次辅王遮在内,位宰辅更是为他们的君王所感动。
人纷纷道“陛下,请让臣等一起”
“对请让臣等与陛下一起”
这一刻,朝堂上下真正达到了君臣一心。
景帝双眸光芒熠熠,望着自己的群臣,心中顿生豪情。
“好”帝王点头道,“那就一起”
他们不会有错。
可若是错了,那便一起
看着自己的朝臣,看着自己的老师,再看到在旁始终忠诚的钱忠,景帝现在真正有了信心,能够成为那日胞弟口中的大齐中兴之主。
虽然即将到来的京师地动会是很大的挑战,但是这一刻的他心中少了退缩跟畏惧。
因为看着他们,他真的看到了自己中兴大齐的未来。
胡绩先生入了宫以后也不走了,直接留在了宫内,跟朝堂里的大臣们一起负责制定安排各种应对。
有了在西南历经数次地动,有了丰富经验的胡绩先生在,公文被迅速拟定出来。
各种应对之策很快定下,邸报也被下达书写。
转眼就像雪花一样,从皇城中心向着京城内外下达送发。
骑着快马的信使从各个城门奔了出去,奔往京畿各县。
胡绩先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来这一趟会这么顺利。
尤其景帝还能确定地动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京城内外哪些地方会受灾最重、损坏得最厉害。
他忍不住想道“即便是在地动频发的西南,当地最博学的人也还没能研究出地动的预测之法,只总结出了地动前的一些征兆,陛下是如何能够知道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余震会绵延几天、哪里受灾最重都能知道,朝堂也完全相信,一丝不苟去执行。
胡绩觉得,这次就算自己没有进宫,帝王也能将这件事情做得很好。
书院。
胡绩先生离开没有多久,朝中就快马发布了地动的消息,同时捎来了山长的口信
他这两日要留在宫中不回来了。
面对地动,除了配合朝廷,书院有什么要安排的,可以询问胡宜。
毕竟她随他游历天下,博闻强记,他经历过的她也知道。
胡宜自然也没有让众人失望。
她已经列出了地动时哪些地形、哪些人最容易出问题。
“朝堂的人力有限,我们书院最好也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忙。周围有很多民众,哪些需要疏散,哪些需要转移,可派人去相助。”
书院的先生们在听到消息后已经聚集到了一起。
沧麓书院一行此刻也留在这里,认真地听着胡宜的话,准备好了加入帮忙的队伍。
胡宜已经恢复了沉稳,颇有其父的风采。
陈松意听她说道“地动发生的时间是在两日后,虽然不知道宫中是如何预测出这个时间,但起码给了我们缓冲的余地。”
众人纷纷点头,虽然还有一日有余,但要及时转移书院内的人和物,还要去帮忙通知疏散书院周围的百姓,算得上时间紧迫了。
“好,我们这便分头去行动,把所有人都动员起来。”
赵山长则对着沈先生道“我们这些人就交给老沈你指挥了,要做什么尽管说。”
城郊,流民聚集的粥棚跟义诊医棚。
这两日,城外的流民已经形成了习惯,大量地聚集到了这里。
从皇宫出来的信使途径此处,见到这么多人,又认出了在粥棚里亲自掌勺施粥的忠勇侯之子,于是停了下来,把要张贴出去的告示给了这里一份。
“地动京师要地动了”
聚集在这里的众人不论贫富贵贱,脸上同样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经过先前天狗食日的精准预测,皇家的公信力已经深入人心。
此刻见到信使一来,没人对这个消息有所怀疑。
地动,这种一旦发生就能顷刻将一座雄城摧毁,将山峦化为平地。
有人是亲身经历过,有人是在书里看过,都不妨碍这种仓皇恐惧的氛围在整个营地蔓延。
刚刚拿着弓箭出去,把山那边这两天多起来的兔子打回来加餐的徐二他们听闻,也纷纷白了脸。
“不行,我娘他们还在城中,我要回去”“我也”
风珉看过告示,却扔下了手里的勺子,从棚中走了出来。
他将信使带来的公告在众人面前展开,沉稳地道“从朝堂发出的预警里说了,地动的时候只要待在空地上避难,不要靠近山体跟建筑就最为安全”
他的声音里倾注了真气,极强的穿透力让哪怕身在粥棚最边缘的人都能听到他的话。
“这里就是空地,所搭建的棚都是轻质的,既能挡风,被震倒也不会伤人,留在这里避难最好,大家就不要回去了。”
信使听了他的话,也觉得这里简直是天然的避难所,完美地符合了陛下跟朝中重臣制定的避难之策。
这些流民虽然人多,而且恐慌,但是留在这里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控制,节省京师的人力。
他心中感慨,又见小侯爷能掌控全场,于是对他点了点头,就翻身上马,继续朝着目的地赶去。
风珉的话安抚了一部分人的心。
他们看向四周,没错,这里就是最好的避难所。
而且他们拖家带口,全家都在这里,穿上了最厚的衣服,留在家里的东西没什么值钱的。
只要小侯爷他们愿意让自己一家人留在这里,不用回去,他们就能熬到地动结束。
徐二他们听了风珉的话,也觉得这里安全。
于是第一反应就是“那我们现在回去把家里接过来”
“添什么乱”风珉制止了他们,“京城里也是有安全的地方的,像南北军的校场,你们府中的空地,陛下都还坐镇宫中,留在京城也没问题。”
一众勋贵子弟一听,有道理啊。
平民百姓家里房子狭窄,要躲出来,可是他们府中,旁的不说,就说花园跟演武场就可以避难。
再不济,还可以移出来,避到城外的庄子上去。
完全用不着自己操心。
此刻却有流民上前来请求,让他们回去。
他们还有家人今日没有一起来,而是留在了棚户区。
“求公子让我们回去,把人接过来我们一定不添乱。”
风珉也早有准备,指着马车道“你们留在这里,让马车去,把他们都接来。晚上这里这么多人,棚子不够住,粥棚又不防风,肯定要生火,你们可以现在去捡捡柴火,等晚上用。”
“好好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听他竟然愿意派马车去把自己的家人接来,上前来请求的流民全都跪在了地上,向他磕头感谢。
他们这几日都吃得很饱,有力气。
别说是捡柴火,就是要去挑水、劈柴,或者搭建新的棚子也可以。
风珉看着他们起身,都准备结伴而去,到四野去收集一些有用的物资,只转头看向了皇城的方向。
前去拉其他流民的马车已经出动了,虽然那么多人聚集过来会超过这里的负载,不过能让京城的压力越小越好。
这些流民保全了性命,这几天又吃好了,便可以化为新的助力,等地动之后会有很多地方需要重建,有很多人需要帮忙的。
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反过来帮助京城。
他看向从马上下来的徐二他们。
这些勋贵子弟已经缓过神来,不那么害怕了,心中反而生出了激动。
他们本来跟着风珉,这两天在这里顶多也就是捡捡柴、搅搅粥。
再有就是因为地动惊动不少冬眠的动物跑出来,还给流民加了不少餐。
没想到现在他们搭施的粥棚、医棚竟然派上了这么大的用场
有生之年,自己竟然可以救那么多人,救完之后,多少人得感念他们的功德啊
这个念头一起,令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如果不是地动在即,压力太大,少不得就这么笑出来。
他们拎着打来的猎物走到风珉面前,晕乎乎地道“那我们不回去,可以做什么”
风珉看了眼他们手里拿的猎物,地动前乱跑的动物栽到他们手上,都遭殃了。
他从徐二手里接过兔子“天色还早,再去捉几只回来。”
京城,监牢。
京城的重狱没有像这两天一样这么满过。
这里的犯人在被抓进来之前全都是京官,最低都是六品。
他们在这里被关了几天,守得很严。
家人在外面想花再多的钱、走再多的关系打点进来看他们都不可以。
看管他们的也是厉王的边军,像一个个煞神,也不说话。
让他们被关着,不知日夜,什么风声都听不见。
这天在牢门有了响动,被打开,一群甲士进来把他们放出去的时候,这些几日前还是朝中大臣的囚徒还以为事情有转机了。
“是不是陛下已经查清楚了,要把我们放出去了”
“诶,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给我一个准信,把话说清楚啊”
然而这些沉默的将士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把他们放出来之后也没有解掉他们手上脚上的镣铐,而是把他们从监牢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被仓皇地拖出来的众人朝着空旷的四周看去,目之所及,只有远处的墙壁跟武器架。
低头看去,脚下踩的是沙地。
这显然是禁军练兵的校场。
只是不知道这里是南军校场还是北军校场。
“进去”
他们被带到外面来,短暂地得到自由,却没有完全自由。
很快,就被催着进校场上放着的一个个铁笼里。
除了少数几个是单独关在一个笼子里,其他都是好几个人共享一个铁笼。
这比把他们关进牢狱里更加侮辱,好像成了笼子里展示的动物。
这些被推进去锁住的大人手上脚上的锁链哐当作响,抓住栏杆,唾沫横飞地质问外面的军士
“谁让你们把我们关到这里来的这是什么意思”
“本官是四品大员你们好大的胆子”
“我要见皇上我无罪我无罪”
这些大人虽然被关了几天,但依旧中气十足。
一个两个骂起人来,声音回响在校场上空,比起将士们在这里训练的时候动静还要大。
那些把他们押到这里来的甲士没有理会这些叫骂,又是在牢里看管他们的狱卒头子过来。
他将手里拿着的棍棒在铁笼子上一敲,把正抓着栏杆叫骂得大声的人吓了一跳。
这时,校场上风一吹,身上衣服不厚的官员们就打了个哆嗦。
牢头看过他们,一个两个都披头散发,不复往日光鲜。
他唏嘘地收回了棍子,说道“各位大人,让你们出来是为你们好,不然在牢里地动了,压在底下可就死了。”
“什么为我们好什么地洞什么意思”
听到他的话,有不止一个人这样叫了起来,牢头却没有再回话。
一个单独的铁笼里,正坐在角落低着头不动的老人抬起了头。
听到“地动”两字,一直在想皇帝究竟要做什么的崔尚书眼中浮现出了恍然,随即变成了惊惶。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景帝掌握了证据,却引而不发至今
他是想要对付他们,用世家所掌控的文官、言官经常用来对付帝王的伎俩对付他们
他知道有地动,便压着他们不审
只等回头将地动的罪责推到他们身上
愚民是最容易愚弄的,言官指责地动是因为君王无德,他们相信。
君王指责地动是因为世家无道,他们也会相信
一旦让景帝将这样的罪责推到他们头上,他就占据了民心,占据了大义。
到时候他便是师出有名,对想要跟他对抗的几个世家想做什么都行。
崔尚书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一下子起了身,扑到栏杆前,大叫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这萧家的帝王是真的好狠、好心机,真的够隐忍
“我”崔尚书朝着栏杆外伸着手,突然整个人一僵,直直地往地上倒去。
“崔大人”跟他关得不远的工部尚书看到这一幕,见到崔尚书失去了平静后倒下,连忙大叫了起来,“来人太医快找太医”
程卓之听见上官的声音,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周围都是一群在皇陵里被抓的大员,他身在其中,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他没去管上官因什么而慌张,也没在意这些比自己官职还高的大员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他这两日只是无数次的后悔没有早去江南会馆,没有跟松意联系上。
危害国祚刘氏怎么能做得出这样的事程卓之想不明白。
而现在谁都救不了她了。
唯一一个还能让他们这些不知内情的人减轻罪责,不必被拉到菜市口去砍头的就是松意。
如果自己早一步见到她就好了。
现在他们全家被关得那么严密,她不可能知道。
说不定知道的时候,自己都已经被砍头了。
一想到砍头,程卓之就发起了抖。
他又想起这一切,都是刘氏让人从江南把亲生女儿接回来开始的。
“她满嘴谎言里,竟然还有一件是真的,说程家的运道都是因松意而来,她一走,程家就要垮掉这竟然是真的,哈哈哈”
程家的女眷被关押在另一个方向,也送往了另一个校场。
在被从牢里推出来的时候,赵氏几乎以为她们要被拖去砍头了,随后又发现是被带到了一处校场来。
看到要被推进笼子里,她们不像南军校场那边的大人们大呼小叫,反而为死里逃生而庆幸。
程老夫人顽强地吊着一口气,还没有死,而在这里赵氏终于见到了把她们害到这步田地的刘氏。
刘氏是单独一个人被押过来的。
因为她有邪术,是个危险人物,所以哪怕被关在囚车里,脖子跟手脚上也加了对最穷凶极恶的犯人才会用上的全副枷锁。
这枷锁锁住了她,令她站着的时候根本不能直立。
行走的时候也不能快走,双手更不能活动。
“刘氏”赵氏一见到她,两眼几乎要滴血了,扑上来就要扯她抓她,“你这个丧门星你这个蛇蝎毒妇就跟你那个女儿一样,命中带衰”
歪在一副担架上的程老夫人听见小儿媳的声音,拼命地扭动脖子。
她喉咙里嗬嗬作响,要用眼刀去杀死那个害了全家的恶毒妇人。
赵氏的骂声回响在校场上空,“你要死就自己去死啊为什么要害我们啊啊啊你这个贱人,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刘氏被拘禁着动不了,挨了她几下,腿上都被她的指甲划出了血痕。
“放开我我要杀了她”赵氏没能撒泼太久,很快人被拖开,像疯了一样踢动着。
刘氏也动了。
原本被秦骁带兵抓进来,被不管不顾的她被激怒了。
她在囚车上对着赵氏大骂“你这个贱人就是你害死了我女儿是你把全家害成这样我回来以后就不该留你一命,就该杀了你,为我女儿报仇杀了她先祖替我杀了她”
两边校场都是一片混乱。
但因为整个京城此刻都不平静,所以校场里传出的动静也算不上什么了。
鸿胪寺。
草原使团一行人也被从建筑内转移到了空地上。
空地上搭着两顶帐篷让他们居住,好避过随时要到来的地动。
这时候,天色已晚,帐篷里住着自然没有在行馆里住着舒服。
从听完来转移他们的官吏说的话,狐鹿就陷入难以置信的震惊之中。
等到这些人一走,他立刻在帐篷里转起了圈,边走边用草原语说道“地动大齐的皇帝怎么可能知道”
这是几乎不可测算的这种事就算是他也算不出来,只有他师父才可以。
因此他们才打算借用地动的时机来行事,可现在大齐有了准备,他们甚至开始提前应对。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二王子被他转得头晕。
少了这样让大齐京都损伤严重的好机会,对草原来说可不是好事,但弟弟这样焦急于事无补。
“停”他才想让狐鹿停下来,就看到像困兽一样转了半天的孩童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然后脸色一白,捂住了喉咙。
“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人”
狐鹿又想起了在济州城外差点把自己杀死的人。
只有他才有可能算得出来
他脸上的情绪波动着,然后猛地放下了手,愤怒地咆哮道,“这样泄露天机,他就不怕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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