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小说:家臣 作者:香草芋圆
    兵临坞下的翌日。

    一轮朝阳喷薄而出, 是个冬日难得的晴朗日子。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惯常坐在黑漆书案边, 一笔一划地练习大字。

    今日落笔心不在焉。

    周敬则大清早地在书房里, 正在一桩桩地回禀事宜。

    “阮大郎君得了历阳兵马来袭的消息,正在阮氏壁急调部曲,并托燕三郎带来手书, 他会尽快发兵救援。”

    周敬则双手奉上阮荻的亲笔书信, “坞壁三面被围了,只有背靠峭壁的那边无人看守。燕三郎半夜攀爬峭壁, 将书信绑在箭上,趁夜射进来一箭,对方并无察觉。燕三郎趁夜赶回去通报敌情。”

    荀玄微如常坐在临窗的书案边, 把信接过, 并不打开查看,随手放在案上,颔首赞许,“做得稳妥。”

    周敬则大步走出书房。门外等候的杨斐求见。

    “东苑诸童都听闻了强敌来犯的事。”

    杨斐谨慎地询问,“群情激愤, 一致要求协同迎战。周敬则那边可有需要东苑效力之处”

    荀玄微坐在书案边, 身后倚着一枚隐囊。昨日整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修长的指尖按揉着太阳穴。

    “坞壁尚未陷落,何至于让东苑童子们冲锋陷阵知会过去, 叫他们不得闹腾, 今日照常上课。若周敬则那边抽不出人手教授武课,由你安排一日文课也无妨。”

    “是。”杨斐问明,人却不走, 又追问了一句。

    “强敌来犯,围而不退,郎君可要点燃后山狼烟,向荀氏壁那边求援”

    荀玄微按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唇边笑意深了些,“大清早的寻我问一堆琐事,原来是为了最后这句。”

    杨斐尴尬地咳了声,装作没听见,正色劝诫, “云间坞和荀氏壁互为犄角,互相拱卫。郎主和郎君毕竟是亲生父子。如今遇到了大事,为了坞里九千黎庶的性命,郎君,当求援啊。”

    “杨先生放心。”荀玄微慢悠悠地道了句,“后山狼烟已经点燃了。”

    杨斐松了口气,连声告罪,正要退出时,荀玄微想起了什么似的,曲指敲了下书案,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别发呆了,阿般。今日东苑讲授文课,你随杨先生去东苑。”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原本就有点心不在焉,冷不丁被叫了名字,愕然抬头,“啊”

    未曾拆封的阮大郎君手信放置在对面的案上,阮朝汐不欲打扰坞主正事,收拾纸笔,起身随杨斐退了出去。

    才出书房,在檐下迎面撞上了正欲进门的孔大医。

    “哎哟,小阿般,动作慢些。”

    孔大医抱怨,“你在书房里习字不少时日了,怎么行事还是匆匆忙忙的无事多学学郎君的养气功夫。”

    阮朝汐告了罪,往庭院里小跑跟上杨斐,边走边问他,“刚才杨先生进来书房,可看见周屯长去何处了”

    “他去前院巡查了。”杨斐诧异问,“你寻他有事周屯长今日忙,只怕不得空。郎君吩咐你随我去东苑进学哎哎,阿般”

    “问周屯长几句话。问明了便去东苑。”阮朝汐不顾杨斐在身后呼唤,提着衣摆急匆匆跑出了主院,没多久便在前院追上了周敬则。

    “周屯长”阮朝汐喘着气跑上去,跟随周敬则的步子往前走,“想问问屯长一件事。”

    她调匀了呼吸,问出心底盘亘的问题,“昨晚登上门楼的那人就是前些日子暂居在西厢房的那位客人”

    周敬则正在巡验四处防卫,闻言露出意外的神色,没有正面回答,皱眉道,“人死不能复生,他到底是不是崔十五郎,谁又知晓就连平卢王也不能断定。你小小年纪,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阮朝汐坚持道,“我不管他是不是崔十五郎。我只问,那人是不是徐一兄拼死救回来,又安置在西厢房住了六七日的客人”

    周敬则的眉心皱得更紧,半晌道了句,“你既住在主院里,何必明知故问。”

    “既然都知道是他。”阮朝汐深吸口气,问出心底最想问的疑惑,“昨晚他登上门楼时,显露出求死的意图,为什么没有人拦他”

    “”周敬则转身便走。

    阮朝汐没想到人说走就走,一愣神的功夫,周敬则已经走出去两三丈。她急忙追上去拦人,却越追越远,眼睁睁看着周敬则快步走出前院,消失在正堂门外。

    阮朝汐“”

    她原地发了一会儿怔,知道自己的疑问势必得不到答案了,慢腾腾地转回身。

    回了敞开的正院,穿过庭院,脚步停在东苑小门处,紧闭的门后传来杨斐的叹气声。

    “好你个李豹儿。你入坞也三个月了,就给我练出这一爬不如的字阮阿般和你一同进坞,一起进学,你看看她的字等下阮阿般过来,我叫她在沙地上写一遍,你照着她的字练。练不好的话,今晚的晚食你不用吃了。”

    阮朝汐的脚步原地顿住。

    她今日进了东苑,李豹儿晚上肯定要饿肚子。

    李豹儿人不错,她不想害了他,轻手轻脚地退回两步,转身往书房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书房里。

    值守书房的白蝉和葭月已经退出去门外,只有孔大医独守着角落里咕噜噜煎药的小炉。苦涩的药味覆盖了鎏金铜炉里的清淡香气。

    四季山水大屏风移了位置,遮挡住了挂琴剑的那面墙边摆放的小榻。

    屏风后,荀玄微倚坐在软榻边,衣袍褪去,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胛。孔大医坐在他身侧仔细探查,不住地摇头。

    “老朽早就说过,伤筋动骨一百日。郎君身上伤势不轻,本就需要卧床静养。昨日又开弓”

    “五石散可以入药,适当服用行散,其实有助于恢复疮伤。郎君却不知如何想的,直接断了服用原本身上就伤重,又硬捱着解散1,这么多日子苦熬下来,何必如此啊。”

    荀玄微神色不动,任由孔大医念叨,最后只道了句,“最艰难时已经过去了。孔老不必顾虑。”

    孔大医气恼道“过去了后背的伤处表面结痂,筋肉肌理还需调养愈合。昨晚门楼上那么多的部曲护卫着,何必郎君亲自开强弓你看,又崩坏了几处。这个冬月是难养好了。”连连叹息着拿烈酒擦拭。

    “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 荀玄微平淡解释,“平卢王此人性情狂妄自大,需得先镇压了他的嚣张锐气,方不会造成大祸端。”

    孔大医年纪上来了,眼睛不如早前好,手里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叹了口气。

    “郎君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老朽也不好说什么。肩胛发力部位有几处崩裂伤颇为严重,得用羊肠线缝起,郎君忍着点。”

    寂静的书房里,时不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孔大医边处理边嘀咕着“还好小阿般自己跑出去了,否则还得找个借口把她支开。那小娘子性子有点拗,不好糊弄啊。”

    荀玄微露出一点隐约笑意,“今日东苑暂停武课,改上一日文课。杨斐送她去东苑进学,不到傍晚不会回来了。孔老慢慢医治,不必着急。”

    阮朝汐在书房门外不见白蝉,只看到葭月在耳房忙碌。无脚短案上裁剪了几方雪白的纱布,几个小锅子里热腾腾煮着水。

    “坞主还在书房里未走”她站在耳房门外,询问葭月,“可有要紧的事在商谈我可以进去练字么”

    葭月手里剪裁纱布的动作不停,春水般的眼波潋滟抬起,睨了她一眼。

    “郎君既然允了你随意进出书房,又何必特意来问我。”

    她不冷不热地道,“我做不了你的主。自己把门帘掀开,探头往里看一眼,估摸着里头的情形能进,你便进罢。”

    阮朝汐便走去书房门外,掀开门帘,探头往里瞧。

    云母片的绚丽光影里,她一眼看见大屏风挪了位置,遮住了迎面靠墙的绮罗软榻。

    靠窗的书案处无人,自己刚才习字的纸笔依旧散乱放在案上,并未被收起。

    她仔细听了顷刻,屏风后传来孔大医的叮嘱声。

    “郎君这药汤的喝法,老朽看得头疼。既然习惯喝一半倒一半,那一副药里的药材分量只能加倍了哎,别动手臂牵连到肩胛啊。”

    阮朝汐放下了心,在门外脱了鞋履,脚上只穿足衣,轻手轻脚地入了书房,惯常走到黑漆书案处坐下。

    大屏风遮挡住门口方向的窥视,却并未完全遮挡住窗边长案的方向。

    阮朝汐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耳边孔大医喋喋不休的动静忽然停了,安静地反常。她反倒诧异起来,抬眼往屏风后看去。

    迎面看到孔大医匆匆忙忙站起身,从小榻旁的木架上取下一袭玄色领缘的雪青色长袍,披在荀玄微的肩头。

    她向来目光敏锐,只惊鸿一瞥的功夫,便看到了大出意料的场面。

    荀玄微在屏风后解开衣袍,袒露出整块后背,赫然列有许多道已经结痂的纵横疤痕,从肩胛一路往下,伤痕交叠,有几处愈合中途又裂开了,未擦净的血迹淋漓往下滑落,只片刻功夫,血痕便濡湿了雪青色的袍子。

    阮朝汐心神大震,执笔的手一颤,紫毫笔掉在长案上,啪的一声响。

    响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她后知后觉地猛低下头,重新拿笔,接着自己才写下的两个字继续往下写。映入眼帘的大片淋漓血迹新伤却再也难以从脑海里擦去。

    她笔下写着意境雅致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心里却混乱如混沌旋涡。

    满心混乱地想,怎么会是伤原来不是病颍川荀氏的郎君,出入上千部曲护卫,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耳边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低头陷入混乱时,屏风后的人已经整理好了素纱单衣,一件件套回外裳。

    耳边忽然传来孔大医的嗓音,低低地叹着气。

    “她年纪还小。这么小年纪的娃儿,遇事过一阵子便忘了。郎君若不放心的话,交给我带出去罢。老朽亲自看着她。”

    片刻后,屏风后传来熟悉的温声。

    “孔老莫忧虑。阿般是我带在身边的人,看到了也无妨。今日有劳孔老了。”

    听到委婉的辞令,孔大医立刻起身告退。

    出去时经过阮朝汐身边,他侧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带着隐约的怜悯惋惜不忍,脚步踌躇了片刻,摇摇头,深深地叹口气,还是出去了。

    阮朝汐被孔大医临走前那一眼盯得有些不安。她向来是个知觉敏锐的人,虽然不知坞主的身上的病为何变成了伤,但她隐约感觉到,被自己窥破的秘密不是一件小事。

    她把笔放回笔架,身子跪坐得笔直,小巧的下颌不自觉地绷紧。

    碎步声匆匆地从后门回廊处走近。

    白蝉从书房后方的小院赶来,站在门边,一眼窥见书房里的意外场面,登时惊得面色发白,踌躇不敢进屋。

    荀玄微倒是镇定地吩咐下去,“外袍染了血。拿身干净的来。”

    白蝉神色复杂地瞥过阮朝汐,低头应下,匆匆回去小院取干净外袍。

    阮朝汐并未察觉白蝉的复杂视线。

    她自觉做错了事,也正心虚地低着头,眼睛盯着书案上字纸的淋漓墨迹。

    “坞主,”她小声道,“我”

    下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接着道,“我瞧见了。”

    荀玄微有力的手指系好衣带,穿戴妥当,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还是走回书案对面的位置,靠着隐囊坐下。

    “知道你瞧见了。心里有什么想法。”

    阮朝汐想了想 “我在想背后伤得好重。有那么多护卫的部曲,到底是谁伤了坞主。是徐一兄,燕三兄那种,自小习武的刺客么”

    荀玄微莞尔。“不是刺客。此事说来话长。”

    他斟酌了片刻说辞,放缓语气跟她商量“此为荀氏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便是阮郎那边,我也未提起。你有什么疑问,今日当面问我,我当面说给你听无妨,但是莫要再告诉旁人了。”

    阮朝汐郑重地点头。

    她身子往前倾,声音谨慎放得极轻, “我想知道谁伤了坞主。南苑剑法最厉害的燕三兄也不能为坞主报仇么”

    荀玄微想了想,“燕斩辰的剑法唔,足够对付了。但伤我的人谈不上仇怨,所谓报仇也就无从报起。”

    对着不解瞪大的眼睛,他轻描淡写道,“数月前忤逆了家父,在荀氏壁受了些家法。”

    “”阮朝汐露出了明显的震惊表情。

    她难以想象,一个父亲,能为了何事,把自己血肉相连的亲子责打至此。

    她思索着,沉默了许久,似乎领悟到什么,一双明亮善睐的大眼睛里渐渐浮现了同情神色。

    “坞主不是荀氏壁的那位郎主亲生的,是么。”

    荀玄微笑得低低地咳了起来。

    “不是阿般想的那样。是亲生父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悟,“阿般会这样想,你那位于司州过世的的父亲生前应该是对阿般极好的了”

    “我自己不记得了。但阿娘说,阿父从前对我是极好的,经常抱着我不放手,还备下许多的玩具给我玩儿。”阮朝汐如实地说。

    荀玄微噙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阿般虽然年幼失怙,但你阿父阿娘都怜爱于你。他们天生有灵,都会看护着你的。”

    阮朝汐表情严肃地抿着嘴,浓长的眼睫轻轻眨了眨。

    下一刻,她后知后觉地啊了声,懊恼地说,“孔大医走得太急。坞主身上的药是不是还未涂好”

    荀玄微安抚她说, “上好了。孔老的动作快得很。”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阮朝汐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开始如常练字。

    练了半张纸,没头没尾地说,“我没去东苑,因为刚才追着周屯长问事情。”

    荀玄微抿了一口药汁,“追到人了”

    “追到人了。但周屯长不愿说。”

    “可是追问他昨晚从门楼上跳下那人的相关事你不必再问了。周敬则不会说的。”

    阮朝汐点点头。

    她今日误窥了秘密,心里极为不安, “坞主,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

    荀玄微又抿了口药,不甚在意地把瓷盅放在旁边,“我的云间坞里,阿般想问什么,问就是了。你能知晓的,自然会告诉你。”

    阮朝汐没再继续问下去,重新执笔研墨,开始练字。

    一口气写完整张大纸,她放下笔,又跳开话题提起另一件事,“进来的时候,听孔大医在屏风后说,坞主总是喝药一半倒一半。我以后会盯着坞主喝药的。叫孔大医不要把药再分量加倍了。加倍的药汁好苦的。”

    荀玄微笑应了声。

    “继续喝药吧,坞主。”阮朝汐盯着放下的瓷盅,“我看见了,里头还有小半盅没喝完。”

    回应带了些无奈,“天生一双利眼。”

    白蝉就在这时回返,抱着干净的玄底茱萸纹直裾绛缘袍,在后门外轻轻敲了下门,声线隐约不安。

    “郎君,新衣拿来了。奴奴可方便入内可要奴去南苑召人来”

    荀玄微道“进来。不必。”

    白蝉低垂着头进门。转过遮挡视线的屏风,瞥见长案边好好对坐的两人,神色又似吃了一惊,站在屏风边发愣。

    荀玄微回眸瞥去一眼,白蝉急忙碎步近前,双手奉上衣袍,服侍着换下了沾血的雪青色外裳。

    才换好衣袍,外头的周敬则匆匆赶来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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