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 37 章 历阳闻鼙鼓(四)

小说:家臣 作者:香草芋圆
    秘密总是随着年纪增长的。

    阮朝汐虽然和白蝉亲厚, 但好友之间的小秘密,她当然不会吐露半个字。只是在临睡前,若无其事拔开插销, 虚掩了半扇窗。

    夜色静谧,到了二更天。

    阮朝汐睡到半梦半醒间, 依稀听到细小的动静, 似乎有猫儿在窗下此起彼伏地叫了两声。

    “喵呜”“喵呜呜”

    她瞬间清醒了。

    翻身爬起,极小心地不惊动外间睡下的白蝉, 蹑手蹑脚地走近窗边, 把虚掩的窗棂拉开。

    黑黝黝的窗下草丛间蹲着两只大猫儿。

    一个穿着小郎君练武常用的缁色袴褶袍, 一个穿着骑马用的暗色窄袖翻领胡服,拿黑布巾包了头, 四只大眼睛齐刷刷往上看。

    “别动窗户。”钟少白以气声提醒, “巡夜的部曲跟夜枭似的,你动一动都能看见。头也别动, 千万别低下,我们就这样说话。”

    已经有警醒的部曲看过来了。

    荀二郎君带来了不少自己的家臣部曲, 俱都安排在主院值夜, 云间坞土生土长的值守部曲撤走了大半。若非如此, 也不会让窗底两只大猫儿轻易钻了空子。

    阮朝汐装作半夜睡不着看月亮的模样,趴在窗边,抬头盯着头顶一轮弯月出神。

    警惕狐疑的众多目光从庭院值守各处转来, 跟随着她的动作往天上看, 没察觉到异样,纷纷转开了。

    阮朝汐保持着抬头赏月的姿态,和窗下蹲着的两只大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钟少白困得东倒西歪,还没忘记告状, “先说清楚,今晚是七娘硬拉我过来的。别再砸我了。拿毛掸子砸她。”

    窗下的荀莺初气得抬手砰地就是一下。钟少白怒目而视。

    “别打了。”阮朝汐忍着困倦,浓长睫羽挣扎着往上,摆出抬头望月的姿态,“我有个主意,可以无声无息地送七娘去历阳城外转一圈。”

    “我阿娘的祭日快到了。每年都会准备祭品,坞里惯例备下牛车,送我去阿娘坟前祭祀。”

    她阿娘当年葬在豫南山林里。后来阮朝汐在云间坞里长居,每年祭祀不便,她写信告知了京城那边,亲自挑选了距离坞壁不远的一处景致秀丽的山头,把阿娘的坟迁移过来。

    窗下的可疑声响立刻停了。

    “真的可以”荀莺初气声说,“二兄不同意我去,已经说僵了。若被他抓到,我一定会立刻被送回荀氏壁的。”

    阮朝汐盯着头顶的月亮,“车马是云间坞的,不是我的。牛车只要出了坞门,二郎君一定会知道。但跟车的几个家臣都是我从小熟识的。”

    “听我说。明早我就去寻二郎君,惯例说我要出坞祭祀阿娘。他必定同意。”

    “等我出坞那日,七娘说云间坞太无趣,也吵着要回荀氏壁。二郎君肯定当天就送你走。十二郎可以提出跟车护送。”

    “下山二十里一处三岔口。往东去荀氏壁,往西北去历阳城。我的车队在三岔口那儿停下等你们,两边车队汇合,十二郎找个借口发作一场,吸引所有人注意,我也会叫跟车的家臣们帮忙,七娘想办法悄悄钻去我车里,我们立刻出行。当天傍晚,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到达历阳城外。”

    荀莺初以气声欢呼,“十二娘,绝妙的主意”

    钟少白有顾虑, “就算可以顺利去,回来怎么和荀二兄交代”

    荀莺初理直气壮“去都去了,历阳城也看过了,谁还管回来如何交代。”

    钟少白“”

    阮朝汐提醒,“首先,我们不入城,只沿着外城转一圈就走。第二,车队回来肯定被揭穿,我们三个谁也跑不了,都得挨罚,三日禁足算是少的。七娘,你想好了。”

    “怕什么。”荀七娘在窗下小声咕哝,“二兄才不会罚你们两个外姓的贵客,要罚也只是罚我一个。想咱们仨一起挨罚,除非三兄从京城长翅膀飞回来。”

    月光如水,窗边明媚少女抬头望月,两只黑衣大猫儿蹲在窗下。

    三人无声无息地达成共识,阮朝汐关了窗。

    年岁长大,阮朝汐出行的次数逐渐增多。最常去的自然是阮氏壁,受邀去荀氏壁也有几次。

    每当出行,都是和她一同长大的东苑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个,例行负责护送。

    今日也不例外。牛车早早地备好在坞门下。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人,入坞已满五年,课业大成,搬入南苑,默认是新一代的荀氏家臣。只是因为荀玄微不在豫州,未受郎君认可,姓名尚未录入家臣名册。

    因为这次要出门祭拜阿娘,阮朝汐不像前几日出坞壁接童子那次穿得随意,特意挑了身颜色干净的素色对襟短襦,高腰间色长裙,乌发间两只金玉发簪在阳光下闪耀夺目。

    还未走到车前,一眼瞧见人群里的陆适之。

    陆适之长得出挑,人又讨喜爱笑,在哪里都是人群里最显眼的一个。此刻他正和随行部曲们挨个打招呼,查验装备。

    姜芝在他身侧,正俯身仔细查验牛车轮轴。

    阮朝汐脚步顿住,冲他们两个打招呼,“又要劳烦你们了。”

    各人年岁见长,东西两苑管束得越发严厉,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几年积攒下来的情分不会少。就连幼时不怎么说得拢的姜芝,如今见了面也会停步问候几句。

    周围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之声不绝,陆适之和姜芝同时回头。等部曲们行礼退远了,陆适之压低嗓音笑说了句。

    “可算出来了。阿般今日这身打扮齐整,难怪出来的晚。姜芝从清晨就站在坞门下等,等得眼珠子都快掉了。”

    姜芝正好站在身边,抬脚冲着陆适之屁股就是一脚,“狗嘴吐不出象牙。东苑年年筛选,怎么没把你小子送走呢。”

    陆适之理直气壮说,“杨先生喜欢我,夸奖我是少见的兼才,又长得丰姿玉貌,是东苑长得最好的一个。我不留下谁留下”

    姜芝嗤笑,“文不成武不就,就靠一张脸的兼才。”

    这两个嘴皮子都利索,你来我往能一整天不消停。阮朝汐打断他们说,“今天的干粮食水准备得够么可以多带些。” 转身上了车。

    身后两人同时闭了嘴,递来思索的视线。

    车蹬是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量准备的,她今日穿得又是长裙高履,试着踩了一下,没蹬上去。

    李奕臣默不作声过来,往车蹬边一蹲,右手扶在左腕处,宽大的手掌朝天摊开。

    “踩这儿。”

    李奕臣今年满了十六岁。他自小身量就不似同龄人,如今果然长得魁梧壮实,身高八尺。如果不是一张尚显出青涩的脸,只看个头身材的话,谁也不会怀疑他早已及冠成人了。

    阮朝汐早瞧见了李奕臣伸过来的手掌,没吭声,把裙摆往上提了提,继续抬脚去踩车蹬。

    但长裙碍事,她脚上的云头履实在探不进车蹬里,几下没踩稳,旁边白蝉已经出声提醒,“十二娘,姿态不雅。”

    阮朝汐还要踩车蹬,旁边蹲着的李奕臣已经不耐烦起来,宽大的手掌直接伸过来托住履底,往上一抬。

    阮朝汐借着他的托力进了车厢,拢着裙摆端正坐好。眸光往下,盯着自己身上的精致裙履。

    布帘摇晃,白蝉踩着车蹬上车,坐在她身侧。

    “各家高门娘子出行都是如此做派。服侍女郎上车的小事,他们自己都不在意,十二娘实不必在意的。”白蝉毕竟和她相识多年,看出她几分心思,轻声安抚道。

    阮朝汐知道白蝉说得属实。李奕臣自己确实也不在意。

    阮朝汐和他说过多少次的备木凳,他一次都不记得备下,每次都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往旁边一蹲,冲她摊开手。又随随便便地拿帕子擦干净手,事情就过去了。

    只有她自己,每当踩着李奕臣的手掌上车,想起当初东苑时自己跟随在他身后,一声声唤过的李大兄,很难不在意。

    赶车部曲一声吆喝,牛车起步下山。

    平稳摇晃的车厢里,阮朝汐习惯性地拢膝坐着,眸光半阖假寐,偶尔掀开车帘,看一眼窗外景色。她向来情绪内敛,旁人并不容易察觉她的低落。

    就连白蝉也未看出端倪,不久后便放宽了心,在旁边不声不响打起了络子。

    她们出来得早,辰时便到了坞壁附近的山头。祭祀完毕,洒扫干净了坟头,阮朝汐跪在坟前,喃喃祝祷,“阿娘,我答应了好友,今日有事要早些走。过几日再来看阿娘。”

    调转方向,下了小山头。刚过午后,已经到了半山腰的三岔口。

    前方三条岔道。一条往西回程上山,通往云间坞;一条翻过山头,通往东边荀氏壁方向,另一条沿着山脉折往西北方向,通往历阳城。

    按照昨夜的安排,她要在这里停车等候荀七娘的车驾。

    开口叫停车驾并不寻常,她心里默默盘算着借口,准备应对可能的疑问,没想到就在这时,原本平稳缓行的车队却猛地一个急停。

    李奕辰高喝道,“什么人你们是哪家的部曲”

    没有回应。马蹄声奔如雷鸣,七八骑轻骑从前方山道疾驰奔近,越过两辆牛车时,回身查验几眼,轻骑并不停留,呼啸远去。

    短暂片刻后,大片马蹄声疾风暴雨般响起,阮朝汐隔车帘听着不对,还未来得及询问什么,李奕臣绷紧的嗓音已经传入耳朵,

    “情况不对,加速前行”

    牛车猛地加速前行,车里的白蝉被颠簸得惊呼出声。阮朝汐捂着被磕碰到的额头,撩起细竹帘。

    后方快马赶来的轻骑只怕有数百之多,穿着中原常见的窄袖袴褶袍,看不出来历,从远处疾速逼近,轻骑身影混在侧边山壁的大片阴影里,仿佛从天边奔袭而来的黑色潮水。

    于此同时,耳边传来几声高呼,“停车”“停车”

    跟车的李奕臣和姜芝几乎同时厉声喝道,“别理会,加速前行箭盾防御”

    犍牛吃痛飞奔,车厢摇晃得几乎要飞起,白蝉手里的络子掉落在地上,人差点撞到车壁。

    阮朝汐眼疾手快,抬手挡住了白蝉,自己的肩膀却撞在车壁上,她低低地嘶了声,皱眉揉着自己的右肩。

    “牛车奔不过快马的。”她隔着竹帘对外面道,“对方至今未放箭,应该无意伤人。李大兄,要不要过去问问来意”

    与此同时,后方骑兵也缓下追势,齐齐勒马停步,只有一匹轻骑越众而出,疾奔而来。

    马上是一个身姿极为矫健的年轻人,刚刚及冠年纪,身上配有甲胄腰刀,看起来像是个少年将军。阮朝汐在山壁阴影下望去,不知怎么得,只觉得年轻将军的眉眼神情依稀有三分熟悉。

    “一群傻子叫你们停车,你们跑什么跑”年轻将军拨马停在牛车旁边,偏头打量几眼,马鞭一指如临大敌的李奕辰,准确地叫出他的小名。

    “李豹儿怎么,东苑筛来筛去,竟把你这傻子留下来了”

    李奕辰“”

    李奕辰一拍脑门,也想起来八分,“你你是不是当年住南苑的那啥燕三兄”

    “燕斩辰,燕三兄。”姜芝扔下长弓,上前拱手行礼,“五年未见,别来无恙。”

    陆适之也扔了短刀,跟过去行礼,“见过燕三兄。”

    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殆尽,就在几人寒暄见礼的当儿,牛车窗口的细竹帘从里掀起半扇,阮朝汐若有所思地看着五年未见的燕斩辰。

    目光从马背上英武锐气的燕斩辰身上,又缓缓环顾左右。

    潮水般涌来的数百轻骑缓行靠近,拥塞了整个山道。一辆不起眼的乌篷马车安静停在路边。

    另一名年轻将军领着众多部曲,披甲护卫在马车附近,一双依稀熟悉的桃花眼远远地望过来,笑看牛车这边鸡飞狗跳的相认场景,并未急于上前。

    阮朝汐心里默念着,徐幼棠,徐二兄

    徐幼棠和燕斩辰,都是五年前跟随荀玄微入京,自此音信杳然。如今却不约而同出现在这三岔口的上山道上,将他们车队拦下。

    昨夜荀七娘玩笑说的那句插翅膀飞过来,竟离奇地应验了。她觉得匪夷所思,司州距离豫州千里迢迢,人当然不可能长翅膀飞过来,此刻出现在豫州山道边的车队,至少七八日前要就从司州出发了。

    她的心里倏然剧烈地一跳,想起了那日霍清川临别时,对她匆匆说的那句“郎君得空,会来探望十二娘。”

    手指关节不自觉用力,将细竹帘挑高三分,目光透过竹帘,望向那辆安静停在路边、外观寻常的马车。

    两边隔得远,她看到碧色车帘动了下,似乎也被人从里面挑起。

    徐幼棠纵马过去,侧耳聆听了几句,应了声是,往阮朝汐坐的车驾这边径直过来,下马行礼,“十二娘可在车里”

    他奉命传话,“郎君有请十二娘过去说话。”,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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