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 40 章 历阳闻鼙鼓(七)

小说:家臣 作者:香草芋圆
    阮荻送出了几里地, 依依惜别,正要回程时,忽然想起了什么, 又转回来特意嘱咐。

    “刚才城外的那道圣旨, 你可听清了最近多事之秋, 只怕会有乱事。等荀郎送你回去云间坞,你就留在坞里,近期莫出坞壁一步。”

    阮朝汐点头应下。

    夜色里, 两辆牛车混在荀氏车队里,连夜翻山越岭, 逐渐远离历阳城。

    车顶逐渐响起了雨声。山间淅淅沥沥, 下起了夜雨。

    或许是下午睡了一觉的缘故,阮朝汐直到深夜也毫无睡意。白蝉已经撑不住合衣睡下了, 沙沙击打车顶的雨声里, 昏黄蜡烛灯火如豆。

    前方车辕坐处传来了姜芝的声音,他在和陆适之低声议论。

    “这条路不对。如果回返云间坞的话, 应该从刚才那条三岔路口往西边走。现在怎么往东走了”

    “别惊动阿般, 我去问问。”陆适之跳下车, 脚步匆匆远去了。

    人不多时便回来, 急促地唤姜芝, “燕三兄说车队往荀氏壁去。”

    姜芝打了个喷嚏, 声音闷闷地说, “不好,郎君不放我们回去。今日之事不会善了了。”

    他以为阮朝汐睡着了,并未刻意压低嗓音,在滚轮行进声响里听得清楚。

    “这次运气不好,直接撞在郎君的手里, 早上我见郎君的眼神就知道事不好等明日进了荀氏壁,我们要不要劝阿般去主动请罪”

    阮朝汐心里一沉,坐起了身。

    “她请什么罪”陆适之的声音说,“你觉得阿般的性子像是会自己偷跑去历阳城玩的多半是七娘想去,求到她跟前。这里没外人,我跟你小子说句实话,若不是撞到郎君车队,我们无声无息在城外转一圈,早回去坞壁了,什么事也不会有。”

    “但现在就是撞上了。” 姜芝的声音说,“我也跟你小子说句实话,就算绕城一圈安然无恙回去,被郎君知道了,阿般还是得挨罚。罚的是什么四个字,自作主张。”

    身下的牛车忽然一晃,车驾缓缓停下。

    燕斩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夜雨山路难行,郎君下令,就地扎营,在野外过夜。明日清晨日出后再赶路。”

    有一道脚步声走近,车壁被人从外头敲响。

    “十二娘可睡下了”

    阮朝汐掀起了帘子,“何事”

    周围点起了驱逐野兽的火把。腾跃火光里,视野里出现一个眼熟的黑檀木长盒,由徐幼棠双手捧着递过来。

    “郎君嘱托,将这个木盒交给十二娘。”不等阮朝汐开口说话,已经直接将盒盖打开。

    里面果然安静躺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

    最上等的和田玉,玉色通透如水,簪头雕刻了十二只活灵活现的兔儿。正是早些时候被她当面拒绝的那支及笄礼物。

    “郎君的原话,送出的赠礼没有收回的道理。十二娘若喜欢便留着。若不喜欢,扔了,砸了,随便十二娘处置。”

    活灵活现的兔儿玉簪杵在面前,阮朝汐愕然扶坐在车门边,几乎难以相信通传的是荀玄微的原话。

    檀木匣往她面前催促地伸了伸。

    徐幼棠站在车边,摆出不得准信不肯走的架势,“请十二娘处置。”

    阮朝汐烦恼地盯着玉簪。

    这还是头一次她赌气不肯收礼,却被硬送了来。

    精心准备的玉簪,毕竟是一份馈赠心意,怎么可能扔了,砸了。

    但叫她若无其事地收下戴起,她心里有疙瘩。

    这么多年了,一次次地盼望和失望,她积攒的情绪太多了。

    她的目光落在长木盒里的玉簪上,许久没动静。旁边的白蝉早已被惊醒,焦急地低声催促,“十二娘”

    眼角传来火把晃动的亮光。阮朝汐抬眼望去。

    车队围拢成护卫阵型,数十辆大车把载人的马车和牛车团团围在中央,披甲部曲在周围来来去去。她的牛车距离荀玄微的马车并不很远。

    车里映出烛光,熟悉的颀长侧影在伏案书写什么。

    五年时光如流水,一千多个漫长日子过去,她已经和五年前大不同了,他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在她的心里,似他这般清雅出尘的人,就该以文人的手执笔握卷,就该身处于现在这样的平静场景里。

    而不该是入夜后的历阳城门下,手执黄书圣旨,言语暗藏玄机,陷入一场不见血的尖锐交锋。

    这漫长的五年,她在坞壁默念着骗人,心情低落地听着每一年的新年爆竹声。

    杨先生是她亲近的长辈,见她每年过年时都郁郁不乐,坞里种种新年欢庆盛事,新衣,美酒,饴糖,爆竹笑闹,其他童子人人欣喜雀跃,独她不能开怀。

    杨斐看破几分她心情低落的缘由,委婉劝她,郎君虽然人不能回来,但心里记挂她。阿般,你看,郎君从京城给你送来了如此厚重的年礼。承载着厚重心意哪。

    年年从京城送来的年礼确实分量不少,起先堆在西苑库房里,日积月累,她一个人名下的物件积满了大半个库房,后来实在装不下,又单独给她一个库仓。

    阮朝汐心里难受了,就跑去库仓里,打开一个又一个积灰的箱笼,从一堆堆的绫罗绸缎、玳瑁珠玉里,试图看出京城寄来的记挂。

    她佩戴起闪耀的金钗环佩,穿上代表着士族女身份的蜀锦长裙,试图从物件里感受到来自京城的记挂。

    她不喜西苑的严苛教养,不喜沈夫人面对她时、仿佛雕琢名贵玉器般的打量眼神。但京城的来信里说,她不可搬离西苑,她需要信赖沈夫人,接受沈夫人的教养。她强忍着照做了。

    她一一照做了,京城寄来的信却还是越来越薄,变成了寥寥两三行字。

    所有人又异口同声劝她,郎君事务忙碌,虽然没空多写信,但心里是记挂着你的。

    什么是记挂。消失了行踪,背约而不至,无形无影的记挂吗。

    但这世间似乎有另一套的衡量规则。属于这个红尘俗世的,可以用箱笼多少,价值贵重,千里之外借着霍清川口中传递来的几句问话,虽然毫无内容但准时寄到的“安好勿念”手书,就能体现出来、让所有人赞叹感慨的“难得的记挂”。

    阮朝汐垂下了视线。她的性情随着年纪长大而逐渐内敛,面上看不出心事。

    她盯着名贵木盒里的剔透玉簪,看起来正在思考,只有藏在袖里的不自觉握紧的纤长手指,隐约现出心头的纷乱。

    她今晚见识了官场交锋的可怕之处,试图放下心底日积月累积攒的情绪,换成世俗的角度,理智地思考荀玄微在京城的这五年。

    或许他真的深处旋涡之中,忙到夙兴夜寐。人在京城的这五年,或许经历了无声的刀光剑影。

    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贪恋温暖陪伴的小孩儿了。计较是小孩儿才做的事,或许她确实不该再多计较。

    她盯着檀木长匣好一阵,直到徐幼棠露出观察探究的表情,这才抬手摸了一下簪头精致玲珑的捣药小兔儿,从木匣里取出玉簪,随手放在身边矮案上。

    “有劳徐二兄送来。”

    牛车帘子放下了。

    “十二娘接下了。”被团团护卫的林间空地中央,徐幼棠在马车外如实回禀。

    车里正在披衣书写公文的荀玄微停下了动作。

    “如何接下的”他隔着车帘询问,“可是白蝉在旁边劝说接下时神色如何,极为勉强,还是厌烦,亦或是神色自若,让你看不出心里所想”

    徐幼棠思索了一阵。

    “白蝉确实在旁边劝了一句。但仆看来,并未起什么作用。十二娘盯着玉簪看了不短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仆看不出。表情有些挣扎不定最后还是接下了。”

    “十二娘的情绪并不怎么外露,神色间未表现出勉强,绝对谈不上厌烦,但也算不上神色自若。如果形容的话,唔”徐幼棠想了半天,谨慎地用了个字眼,“有些烦恼”

    “烦恼”荀玄微若有所思,把字眼重复念了一遍,紫毫笔架回笔山,转开了话题,“霍清川还在云间坞未归”

    “霍大兄两三日前上了云间坞,惯例会在坞里停留五日。此刻应该还在。”

    荀玄微吩咐下去,“遣个人去云间坞,即刻把他召来。我有事问他。”

    “是”

    烛光跳跃,映亮了荀玄微身前的书案。

    清漆桐木案上,放置了一摞数十封的书信。显然有了不少年头,边缘卷起黄边,塞满了十几张信纸的信封撑开了口。

    最上方第一封的信封上,以稚嫩笔迹一笔一划端正书写着,“坞主敬启。”

    荀玄微的指腹划过鼓鼓囊囊的信封,露出细微的怀念神色。

    往下摸索,下面的书信越来越薄,直到最后几张,信封上的笔迹早已圆融大成,清丽雅致中呈现风骨,以一笔舒展的行楷,同样书写着“坞主敬启。”

    他随手抽出一张信纸,里面以行云流水的行楷笔迹,写下极冷淡的两三句问候。

    “坞主敬启

    云间坞一切如常,安好勿念。

    朝汐”

    几十封新旧书信在面前铺开,他的视线带着探究深意,从厚薄不一的信封挨个掠过,试图越过五年岁月,寻找出心中疑问的答案。

    “相隔五年,性情大变。”

    “这五年里,她可是记起了什么”

    “记起多少”

    玉簪贺礼被收下,木盒被徐幼棠带了回来,此刻就摆放在手边。

    荀玄微凝视着面前打开的空木盒,抬起手,轻抚过盒底盛放玉簪的雪青色柔软丝绸。

    对其他人亲厚,唯独对他冷漠。上辈子尝够的滋味,让他在今晚看到她对着阮荻展颜而笑时,瞬间想起了前世种种。

    但她若想起了前世,绝无收下玉簪的可能。

    白日里见面闹了一场,她今夜如果继续坚决不收,扔了,砸了,反应越激烈,他越可以窥出几分真相。

    她却又放软身段,收下了玉簪。出乎意料的举动,倒让他生出了许多思虑。

    世间难得恒事,人心轻易生变。

    究竟是真心冷淡。

    还是假意隐瞒。,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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