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喝多了酒, 这夜的梦境扑朔迷离,处处都显着古怪。
她身在一处觥筹交错的极热闹明亮的宴席场合,周围人影憧憧, 谈笑声忽大忽小, 歌舞丝竹乐音不绝于耳。
阮朝汐在睡梦里翻了个身,紧闭的眸子细微转动着。黑暗的情绪在心底升腾。
她梦到了极放荡的场面。
那是一艘夜游的画舫,灯笼高挂在画舫各处, 映亮了周围湖面。名士勋贵浪荡出游, 美人手臂柔软如蛇。
她在半梦半醒间思索着,这是何处她从司州一路逃难到豫州, 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湖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若不是湖面过于平静,又有几个江心洲, 简直像是日出东方的千顷大海。
中原有这么大的湖么
有个陌生的男子嗓音,温柔缱绻地唤她的小名。
“阿般,你在看什么可是在看今夜的星光湖面”
保养得当的男子有力的手, 轻抬着她的下颌往上, 她的视线从星光湖水转开,仰望上方。
无边星空夜幕下,出现了一张陌生文雅的男子面孔。她坐在陌生男人的怀里,那男人低头对着她说话,声线温文尔雅,带着宠溺笑意。
“星光夜色虽美, 今晚不是起雅兴的时候。好阿般,脸转过来。看看孤。”
屋里日光大亮。
阮朝汐猛地睁开眼,浓黑梦境散去, 她从小榻坐起身,转头四顾,迎面望见书房里那架嵌云母山水大屏风。
透过屏风缝隙,早晨的日光映进来,云母片昨晚就装好了,许久不见的五彩晕光倒映在屋里各处。
白蝉和银竹从耳房掀帘子进来,奉来洗沐用具和漱口清茶。
“总算醒了。郎君原本要用书房的,见十二娘总不醒,叮嘱奴不要吵醒,自己去前院了。十二娘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翻来覆去的。”
阮朝汐没做声。洗漱完毕,惊醒时急遽跳动的心跳终于减缓下来。梦里那个陌生男子的形象早已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片残影。
是浪荡乱梦,还是预知凶兆
心里生了疑窦,嘴里只说, “做了个梦醒来却记不清了。”
宿醉后晕眩,阮朝汐慢慢坐起身,下榻趿鞋,接过温毛巾仔细洗脸。
到底梦到了哪里的大湖她从未见过湖泊,为何会有这么古怪的梦境
白蝉引她去了书案坐下,熟谙地奉来早课用的纸笔。
阮朝汐坐在书案对面,盯着面前摊开的纸张,笔锋悬在空白纸张中央,许久没有落下。
记忆里出现模糊的残影。月下郎君解开了衣襟,散开发冠,低头温柔地看过来。梅酒的滋味芳馥清甜,口齿余香。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京城名士各个放荡”
是不是因为这句,她才做了昨夜浪荡的梦境
还是说,昨夜她喝多了酒,才会让真实和梦境交融,醉后残留下匪夷所思的谬误景象
阮朝汐把手里的笔原封不动放回笔山,询问白蝉,“昨夜我喝醉后,如何回来的”
“十二娘不记得了”白蝉诧异地道,“奴和银竹合力把十二娘搀扶回来,十二娘醉倒在阵眼石边,手里抱着隐囊不放,奴等费了一番力气才把隐囊取下。”
和昨晚的记忆对上了。阮朝汐的神色舒缓下来,揉了揉宿醉后隐隐发疼的太阳穴。
“今日不写字了。收起来罢。”
在白蝉担忧的眼神里,她起身出了书房。
云间坞如今变得熟悉又陌生。她要去寻从前的旧友,从可以信赖的人嘴里,听几句可以信赖的话。
主院的宽敞中庭经历一场修缮,果然大变样了。
荀二郎君在时,主院里的锦鲤池被填平,改栽种了风雅竹林。如今竹林被移去角落里,庭院中央那块空地又被挖出了更大的一块锦鲤池。
池子里水波粼粼,各种颜色的数十尾锦鲤摇头摆尾。新开凿的池子还没有完全伺弄好,几名匠工蹲在旁边忙活着贴砖。
阮朝汐远远地看了一眼,走去西苑紧闭的门户外,抬手敲了敲门,询问里面值守的教养娘子。
“傅阿池可在里面劳烦娘子叫傅阿池出来,我找她说话。”
“十二娘稍等。”教养娘子匆匆去了。
片刻后,西苑院门打开,端正站在门后的不是傅阿池,却是表情严肃的沈夫人。
“十二娘有礼。”多日未见,沈夫人显然早已知晓了最近发生的种种事,并未询问阮朝汐为何突然从云间坞消失,又突兀地出现。
她只是姿态端方地万福行礼,双手递过一封书信。
阮朝汐接过书信,封皮迎面落入眼底的娟秀字迹,是她熟悉的傅阿池的手书。
“阿般亲启。”
阮朝汐捏着薄薄的书信,心里一沉。
“傅阿池人呢她可是已经不在西苑了”
沈夫人并不否认。
“傅阿池天资聪慧,是西苑继娟娘子之后,学艺大成的第二人,可堪大任。七日前,郎君传召傅阿池去荀氏壁,当面亲自嘱托以要务。傅阿池已经于三日前出坞了。”
她指了指阮朝汐手里的书信,“傅阿池临行前,托我将这封信给你。”
阮朝汐在西苑门边无言站了一会儿,不再追问什么,捏紧傅阿池的手书,回身往庭院里走。
西苑学艺大成的第一人是娟娘子。
出坞五年,音讯全无。
如今傅阿池成了第二个。也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坞壁,多久回来。
等傅阿池再回来时,不知自己还在不在云间坞了。
她跨过朱色的小木拱桥,走到新砌好的锦鲤池子边,正好匠工贴好了最后几片青砖,到处都在翻修的庭院里给她留下一片清净地。
她坐在锦鲤池边,拆阅傅阿池的书信。
里面只有一张纸。书信辞别,留下的只有寥寥三四行字迹。
“岁月安好,云间如梦,姊妹相逢一场,即是世间有缘。
如今缘尽而散,将以此身赴红尘。
我自有去处,阿般不必牵挂。
阿池顿首。”
泪水瞬间充盈了眼眶。阮朝汐忍着泪,将简短手书来回读了十余遍,心里反复思量着那句“将以此身赴红尘”。
傅阿池无声无息地奉命出坞,以不到十六的年纪入了红尘。面前新修葺好的锦鲤池子在她面前翻着粼粼波光,一条条肥硕锦鲤咕噜咕噜吐着气泡,处处彰显着岁月安好。
反差太过强烈,以至于荒谬的感觉铺天盖而来。
阮朝汐急促地深呼吸几次,松开手,把不自觉攥皱的信纸褶皱处小心抚平,原样收回信封,拢进手里。
她靠坐在新刷了漆的朱色小步桥栏杆边,仰起头,望着头顶遮蔽天日的梧桐树荫。
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的,遇到了桩桩件件的事都不寻常。她想静静地坐一坐,理一理纷乱心绪。
到处都在修葺庭院,耳边的嘈杂动静始终未断,时不时地从各处转来一两道小心翼翼的视线,她并不放在心上,仰头凝望着枝叶里露出的湛蓝天空,
才坐不到一刻钟,她感觉附近人来人往得不寻常。
回身瞧了几眼,赫然发现,出来时还毫无异常的梧桐树干下,此刻正在张起一面大网。
正是她从前幼年时爬了几回树,荀玄微特意为她在树下张开的,垫了兽皮加厚的那张大网。
荀二郎君在时,嫌弃有碍庭院观瞻,早吩咐拆除了。不想今日她在木拱桥边仰头对树荫发了一会呆,这边不声不响地竟又装了回去。
阮朝汐惊异地打量了几眼。没有多看,转开视线。
她时时刻刻地被人盯着,只多看了一眼,便有人揣摩她的心意,替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在短时刻内装好张开的大网让她有种不好的感觉,仿佛她是被网住的小虫,眼看着她的同伴来的来,去的去,无声无息地消失,留在网里的她一无所知。
阮朝汐手里捏着傅阿池的辞别书信,回往书房方向的脚步顿了顿,不声不响,转身往反向走去,越走越快,直接穿过整片庭院,去南苑找人。
南苑于她并不熟悉。
居住在南苑的,都是已经长大的家臣。平日里沈夫人盯她盯得紧,她读了许多年的女诫,也会自觉地止步南苑。
自从李奕臣他们三个搬去了南苑,偶尔她有事想寻他们,也都是在主院里等。
但今日不同。
傅阿池于三日前无声无息地辞别,她失去了云间坞里最好的玩伴和朋友,却连一句去向都不可知。
手里攥着的辞别信如火焰烫手,她直接走到南苑高墙外。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你们三个在不在在的话回我一声”
吱嘎一声,包铜木门从里面拉开了。
姜芝出现在门边, “十二娘找我们”
阮朝汐意外地看着露面的姜芝。“只有你一个其他两个呢”
姜芝往旁边让了一下身子,露出身后的景象。
姜芝身后,连片灰瓦回廊围绕成一圈的四方中庭里,陆适之蹲在中央的空地里。
不像姜芝还能维持着体面,陆适之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地朝门边看了一眼,脸颊显露出几道红紫伤痕。
他人长得好,白皙皮肤上几道淤血的伤口格外明显。
清秀娃娃脸长相的灰袍青年蹲在陆适之面前,高举着药钵,不耐烦地催促,“头转回来。才弄好了草药给你敷伤口。你一张脸还要不要了”
陆适之蔫嗒嗒地把脸转回去。
灰袍青年从药钵里舀出一大坨黏糊糊的可疑绿色膏药,不客气地敷了陆适之满脸惨绿。
灰袍青年是南苑常客,阮朝汐和他不算熟悉,但认识多年,正是跟随孔大医学习了八年医术的南苑家臣,排行老四的莫闻铮。
据说医术已经学到了孔大医的八分精髓。
看到莫闻铮在替陆适之治伤,阮朝汐放下了心,转向门边站着的姜芝,“李大兄呢”
姜芝指了下某处紧闭的房门。“自从进了南苑就闭门不出。”
阮朝汐立刻想起那夜狂奔而去的牛车。“他怎么了也受伤了”
“别理他。他没把你送出豫州,半路被郎君的车队截了,心里别扭。过两天等他自己回过味儿,他就正常了。”
阮朝汐轻声说,“和他有什么关系。人没伤着就好。”
姜芝表情复杂, “是啊,撞上了郎君的车队,我们家臣又能做什么。”
后方庭院处又传来莫闻铮一声断喝,“你不要自己这张脸了叫你别动,你还转头”
阮朝汐总算打探到了三人下落,眼见人安然无恙,刚才快步过来时绷紧的心弦倏然松了,眉眼舒展了七分。
姜芝仔细打量她的气色。“郎君可说了,打算如何安排你”
“和九郎的婚事作罢了。”阮朝汐简短地道。
姜芝追问,“然后呢。”
“然后什么”阮朝汐想了想,“你是说历阳城的那份单独邀约没人提起。”
姜芝神色古怪起来,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问,“郎君这两日对你好不好。”
阮朝汐诧异答,“荀三兄那边过于好了。有点反常,我更加担心你们。”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阮朝汐提起另一个人,“十二郎在何处荀三兄说把他腿脚不便,在南苑养伤。你们这两日可有看到他”
姜芝把身子又让了让,示意阮朝汐往庭院里看。
连片灰瓦回廊围绕起的四方中庭里,原来坐着不止两个人。除了对坐的莫闻铮和陆适之两个,角落处被木栏杆挡着另一个身影。
见姜芝抬手指过去,原本躲在木栏杆阴影后面的那道人影蓦然站起,背朝着门口,一跳一跳地就要往屋里去。
阮朝汐惊愕地瞧着那道熟悉的高挑少年背影,“十二郎”
少年郎并不回头,跳去屋里的速度反倒更快了。
莫闻铮恼怒地扔下药钵,“十二郎你的腿才剪开纱布,药还没换,你要往哪处奔你的腿若有什么闪失,我岂不是要去郎君那里以命赔罪”
莫闻铮跟随孔大医学医八年,在云间坞里救治了不知多少人,处处被人尊敬,年纪不大,脾气不小,面对高门出身的郎君都不怵,扯着钟少白的袍袖,把他拉回来坐下。
阳光映亮了钟少白躲避不欲见人的脸。其实和往日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失了血色,苍白了几分,他就要藏着掖着,把头扭去旁边,恶声恶气地放话,“不就是裂了胫骨又不是快断气了。大惊小怪什么”
嘴里发着狠,耳边听不到动静,眼角余光却又忍不住往门边瞄。
迎面瞥见阮朝汐立在门外,一双翦水秋眸沉静地望着他这边。
钟少白狼狈地转开头,脸对着背阴处,“别看了。”他咕哝着,“我这样子难看死了。”
阮朝汐不再迟疑,握起长裙摆,快步迈进了南苑。“十二郎,别急着走。让我看看你的腿。”
钟少白原本还能支撑着嘴硬,视野余光瞥见轻盈人影走近探望,眼眶瞬间发了红。他飞快抬手,在无人看见处狠擦了把眼角。
“那夜到底怎么回事”阮朝汐走近他对面,轻声询问。
钟少白视线往旁边歪,瞄了一眼不紧不慢捣药的莫闻铮,“没什么,运道不好。”
听他说话敷衍,明显不是真话,阮朝汐的视线往下,改而看他垂落在身侧的手。
钟少白以身体侧挡住莫闻铮的方向,趁那边不留意,飞快地比划了一个三。
阮朝汐盯着他的手势。
这是她熟悉的,从前一起做坏事,一起挨罚也从未交代出去的,好友之间可以信赖的手势。,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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