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风狂雨骤,驿站大堂空旷得只能听见雨的回声。
少女踩着雨声来到了他面前。
两人一坐一立,目光相对了片刻,然后,陈松意把手中的信递给了他。
风珉垂目,见到上面优美娟秀的字迹写着“谢长卿收”四个字,忍不住喃喃地道“难道你除了会推演命数,还会读心”
否则怎么他才在这里想着给长卿写信,她就拿着信过来了
“我不会读心。”
陈松意把信放在了他手边,人则走到了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雨落下来之后,天上的雷声变得更加响亮了,电蛇撕破长空,不时将灰暗的世界映亮。
驿站中的官员怕怠慢了贵客,让人点亮了油灯,亲自送了一盏到他们这边来。
少女的脸被油灯的光芒映亮,在这个灰暗褪色的世界里犹如一角暖色的画。
她静静地说道“出来这么久,也该给京城回一些消息了。”
先前在路上,一是没有条件,二是没有余力。
现在都已经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而且这里正好又是驿站,想叫人回去送信十分方便。
大堂正中的桌旁多了一个人,独坐的公子显得没有那么孤单。
点了灯回去的驿站官员隐隐听后来的这个少女对小侯爷说道,“一路上三少帮我许多,却一直没有问我为何要从家里偷跑出来,一个人前往江南。三少以侠义之心助我,我也不该多加隐瞒”
外面再次响起一声惊雷,驿站官员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不该听,连忙走开了。
陈松意身旁,风珉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有预感即将要从她口中听到某些石破天惊的真相。
而直到此时,陈松意的神情仍旧是冷静淡然的。
她说“我不是程家的女儿。”
头顶又是一声巨响,狂风把高处的一扇窗吹开了,窗框撞在墙上。
风珉想过许多种可能,像是千金闺秀迟来叛逆,或是不满跟长卿的婚约,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从程家离开会是这个缘由。
陈松意的声音像烟雾一样弥漫在这个暴雨天里。
“我本姓陈,是江南一户陈姓人家的女儿,当年程夫人与我生母同在破庙产子,把我跟程家的千金抱错,这样一换就是十六年。”
风珉回过神,将这件事咀嚼了一番,觉得荒唐。
哪怕程家并不是积年世家,能让自家骨肉在眼皮底下被错换,也是离谱。
他抬起清明眼眸“真正的程家千金回来了”
陈松意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高处的窗户。
风过了,雨未停。
透过那扇窗望着外面的风雨,她的脸上难得的透出一丝迷茫来。
“她回来了,我一个外人留在程家名不正言不顺,占着地方也没意思。”
“我听说生我的陈家在江南是一户农门,在我顶上还有一个兄长在沧麓书院治学,所以我才跑出来,想去看看,去见一见我的亲生父母跟兄长”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显然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回到江南,亲生父母跟兄长会是什么反应。
毕竟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是另一个人,于他们而言,她才是陌生的。
见她迷茫地出神,风珉没有说话,也转头同她一起望了望高处的雨。
又听她的声音从旁边低低地传来,带着不确定地道“我没有去过江南,不过曾经在书中读过,江南多雨,如烟如雾,不像这场雨这样急。这样的江南烟雨里,养出来的人一定也很温柔、很好吧”
这是两辈子的她对未能接触的家人的幻想。
风珉没有打断她此刻的思绪,只是收回目光时,又看到那封被摆到自己手边的信。
等一等,她不是程家的女儿,那长卿跟她的婚约不就很可能不成立了
这门婚事本身就是因为谢老夫人喜欢她,所以才做主给最疼爱的孙子定下的,本身以程家的门第来说就过于低了。
而长卿明年下场,必有中三甲,她如今回江南认祖归宗,那陈家不过是农门,门第比起程家更低,长卿的父母肯定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农家的女儿。
意识到这一点,风珉再看那封信,就猜到她在信里会给谢长卿写什么了。
风珉的心中一时复杂,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陈松意沉浸在那种类似近乡情怯的迷茫中不过是片刻,很快就回了神。
风珉已经把她写好的那封信拿了起来,对她说道“我会安排人把信送到长卿手里。”
他没有多问陈松意为什么不跟程家交代,一想到那一日在巷口她那样跑出来,就知道把亲生女儿接回来之后,程家跟她之间肯定不会太愉快。
“谢谢三少。”
见他答应了自己拜托他的事,陈松意便起身,打算回楼上去,可风珉却叫住了她。
她脚步一顿,站在原地回头,就见他沉吟着对自己道“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今日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出发应该没有问题吧”
经过今日一役,风珉对她的卦是真的信了,再启程上路都下意识要问问她。
被油灯照亮的大堂中,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少女忽地展颜,露出了一个笑容“明天是个好日子,宜出行,不会再有问题了。”
京城,程府。
草木深深的院子里,一个带着不满的声音传了出来“半个多月了,还没找到”
刘氏坐在房中,将手中的账本往桌上一扔,盯得面前的妇人跟她身旁的男子一起低下头去。
那一日,她将找到陈松意的任务交给自己的心腹管事娘子,后者回去之后就找了自家的男人一起,去城中搜寻陈松意的踪影。
他们这一群人,再加上程家派出去的人,几乎都快把京城翻遍了,硬是没有找到一个身无分文、没有任何生存技能的千金小姐。
一开始刘氏还能按照大夫的叮嘱,好好休养因为急怒攻心而晕倒过去的身体,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就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那两个锁在密格里的娃娃,颜色依然同一开始一样,没有丝毫的进展。
这说明陈松意在外面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
哪怕明珠已经回到了程家千金的位置上,也没有压过她一头,令两人的气运产生位移。
距离彻底交换她们的命格就只剩下两年了,这就如同悬在刘氏头顶的一把刀。
如果两个娃娃不彻底变色,那这个术法是不一定能成功的
到时她的苦心谋划就会付诸一炬,甚至还会受到反噬。
刘氏甚至觉得最近诸事不顺,就是陈松意脱离自己的掌控,程家遭到反噬的前兆。
想到这里,她再看面前这对办事不力的夫妻,就越发的恼火。
自己把任务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是如何信誓旦旦说绝对能够轻松找到,可是现在呢
就只知道在这里低着头畏畏缩缩,不知道去想办法
察觉到她的怒气,低着头的妇人缩了缩肩膀。
刘氏平时看起来温柔端庄,性情祥和,但是身为她的陪嫁,妇人知道她发起怒来有多么可怕。
不好坐以待毙,她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丈夫。
她的丈夫几代都在程家做事,被赐了程姓,名唤三元。
被婆娘这么一撞,程三元忙抬起了头,继续用那一套说辞解释道“夫人,这么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小姐,肯定是跑不远的只不过京城的流民多,我们一处一处地找过去太难”
“够了”刘氏打断了他,觉得自己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她单手扶着额头,倚靠在桌子上,“继续找,她要是还在京城,能去的就是那几个地方”
这些年在她的刻意控制下,陈松意在京中并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以她的性子也求不到别人家去,只会想着要维护程家的面子。
万一就算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帮了她,送她离开,自己也可以去求老爷用家中女儿失踪为借口,让附近的州府注意。
程卓之耳根子软,肯定会同意,就是慈安堂那个老太婆会坏她的事。
刘氏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遇上这么不齐心的婆家。
见她如此,抬起头来的妇人忙走到了她身后,熟练地给她按起了头上的穴位。
她劝慰道“夫人莫急,就凭她一个人,就算跑出了京城,又能跑到哪里去”
被陪嫁用熟练的手势按摩着,刘氏感到头疼减缓。
她放下了手,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之色“若是有人帮她”
她身后的妇人不以为意“谁人帮她就算帮她,除了江南她又能往哪儿去”
对啊,刘氏镇定下来,她要跑肯定是回江南陈家。
这些年刘氏虽然远在京城,却没放松对陈家的关注。
陈家这些年都没有什么起色,用举家之力供长子读书,所以明珠才过得诸多抱怨。
从京城回江南路途遥远,陈松意就算奔着陈家去,一路上受苦,等回到了陈家之后,见到又是那样家徒四壁,相比之下定然会失望,会想起程家的好。
自己只要派人继续盯着,守株待兔,一有她的消息就传回京城。
到时候,再带着明珠过去怀柔劝慰一番,她肯定会跟着回来。
这样想着,刘氏心中又有了底气。
她摆了摆手,示意妇人不用再给自己按摩,转而提道“四喜家的还在镇上吧”
妇人一听,忙道“在在在,四喜一直按照夫人的吩咐留在镇上,紧盯着陈家,哪怕明珠小姐已经回来了,他们也不曾搬离。”
刘氏提到的“四喜”是程三元的亲弟弟。
他没有兄长这样的本事,又想搭上二夫人这条船,所以就领了在江南监视陈家的差事。
这些年从江南传回来的消息都是经由他的手,不管程明珠是高兴了还是不高兴了,又或者有个头疼脑热,刘氏在京城都能知道。
虽然信是两三个月一封,但也足以慰聊她的思女之情,算是足够尽心了。
听到程四喜还在镇上,刘氏恢复了淡然,吩咐道“让他们先别回来,留在镇上继续盯着陈家,一旦人回去了,就立刻让我爹的商号走水路把信捎回来。”
“是。”
见夫人还要倚仗他们兄弟,程三元夫妇终于放下了心。
在他们商定着该如何蹲守,如何寻找陈松意的下落,窗外一个矮小的身影悄悄退走。
程明珠的院子里,听完面前这个年纪小却一脸机灵的丫鬟传递过来的消息,程明珠顿时大怒“什么”
桌上刚换上的一套茶具又被她扫了下去,应声而碎,化成一地碎片。
院子里的丫鬟听着从正屋传来的怒骂声,都缩了缩脖子。
前两日程明珠在院子里崴了脚,脾气越发的不好。
虽然这段时间她们已经习惯了程明珠的喜怒无常,但这一次听声音,她好像格外的愤怒
程明珠坐在原位,胸口气得起伏不停。
她派出去划花陈松意脸的人无功而返,现在她娘在京城找不到人,居然还要去江南等她
“那是不是等到了还要接她回来这个家里到底是我姓程还是她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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