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数日,樊长玉每天忙活的仍是杀猪、制卤、卖肉。
不拿卤下水当添头后,那条街的肉铺一如往常只卖猪肉。
樊长玉铺子里虽摆了卤肉,但她不送,也是用来卖的,除了一直跟她家不对付的郭屠户,倒也没其他人有意见。
一头猪杀了分鲜肉和卤肉卖完,能净赚一两五钱左右。
樊长玉早上开市,最迟中午就能卖完回家,下午偶尔再接一单杀猪的生意,几天下来,倒也赚了四五两银子。
不过离新年越近,这鲜肉倒是越来越不好卖了。
家家户户该买的年货都已买得差不多,这几日肉价又是最贵的,鲜肉价钱都喊到了三十五文一斤,来买肉的大多也不是为了自家吃,而是留着当新年礼送人。
樊长玉的铺子之前有李厨子照顾生意,肉倒是不难卖,这两日不知何故,一直没再瞧见李厨子。
没了溢香楼这个大客源,她也得想法子继续打开门路。
为了招徕顾客,樊长玉便直接在肉铺门口架起一口大锅,案板上摆放昨天夜里卤好的肉,大锅里再现场制卤。
那味道实在是香,卤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冒泡,处理干净的猪头肉和猪下水被卤出一层漂亮的酱棕色,里边放的八角、香叶、桂皮这些香料也瞧得一清二楚。
从集市上路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被这香味勾得上前来问价的。
现卤现卖,买的人看到锅里全是真材实料,就连讲价都没之前直接卖熟肉时讲得厉害了。
一时间樊长玉铺子里的鲜肉生意一般,买卤肉的倒是排起了长队。
眼见昨日卤的肉和今日现场卤的肉都快卖光了,樊长玉为了不浪费那一锅卤水,索性去隔壁肉铺买了几个猪头回来。
卤下水卖得便宜,今日生意好,不如卤猪头肉赚得多。
她在铺子里把猪头去骨清洗干净后,将大锅里的卤水先找了个干净大盆装起来,把猪头肉焯了一遍水去腥,才换回卤水继续卤着。
隔壁肉铺的婶子见她店里生意这般红火,不免道“长玉你这脑子就是灵光,想到的花样咋就这么多哩自打你把你家这肉铺重新开起来了,整条街属你家生意最好”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但颇有些弦外之音在里边。
樊长玉知道自家肉铺生意好了,别家生意寡淡总会有人心里不平的。
她果断开始卖惨“婶子你还不知罢,我胞妹自幼身子骨不好,断不得药,夫婿也是一身伤病,如今路都走不得,买药的钱且不提了,家中如今锅都快揭不开了,全靠这肉铺撑着。”
那婶子多少也知道几分樊家的情况,听樊长玉说得这般凄惨,顿时也不眼热她铺子里的生意了“怪可怜见的,当真是个苦命的闺女”
樊长玉苦着脸卖完一锅猪头肉,闷不啃声地又赚了一贯多钱。
已是中午,她铺子里的卤肉已卖光了,但鲜肉还剩个十来斤。
樊长玉盘算着,今日若卖不完,把这些鲜肉拿回家做成腊肉、腊肠得了。
这个时间点大伙儿都回家用饭,集市上的人也少了下来。守在铺子里的屠户们大多是家里人送饭过来,或是找担着货架叫卖的货郎买个炊饼充饥。
樊长玉饭量大,买了两个炊饼。
街边一个穿着补丁旧袄的老汉,望着货郎那炊饼咽了咽口水,干瘦黝黑的手捏了捏背上大竹篓的竹篾背带,却没舍得掏钱买。
这天儿实在是冷得厉害,冷风刮在脸上刀子一样疼,那一木箱炊饼掀开盖子来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瞧着就喜人得紧。
樊长玉看了那老汉一眼,他身上的袄子虽破旧但洗得很干净,脚上一双鞋也打了好些个补丁,鞋帮子上还沾着不少泥,背后沉甸甸的竹篓把他本就佝偻的背脊被压得更低矮了些,手上还提着一只老母鸡,瞧着像是从乡下走路来赶集的。
这个点了还没回去,返程这老汉怕是也舍不得花钱雇车,徒步走到家天都得黑了。
樊长玉爹娘从前就是心善的人,不然也不会帮宋砚买棺葬父,她爹遇上乡下老人来买肉,还会少收钱。
樊长玉瞧着那老汉实在是怪可怜的,便拿了一个炊饼递过去“老伯,你拿着吃吧。”
老汉晒得黑红的一张褶子脸上,露出惊喜又诧异的神情来,大抵没被这么善待过,他两手颤抖拿过炊饼,说“我身上没钱,但我背后的篓子里有自家养的鸡下的蛋,我给你拿几个鸡蛋。”
樊长玉自是推拒,但老汉已把背篓放了下来,从铺了干草的篓子里拿出几个鸡蛋硬要塞给樊长玉。
樊长玉瞧着他这一竹篓全是鸡蛋,问“您是从乡下来镇上卖鸡蛋的”
老汉点点头,脸上带着沧桑和灰败,“人老了,不中用,本指望走到镇上卖了鸡和蛋回去过年,奈何腿脚慢,走到这镇上,集市都散了,这鸡和一篓子蛋到现在都没卖掉。”
樊长玉今日卖卤肉赚了不少钱,也想买些好东西给家中一大一小两个药罐子补补身子,便道“这样吧,您这一筐鸡蛋和这只鸡,我全要了。”
老汉闻言,惊喜之余,浑浊的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现,他不住地向樊长玉道谢。
时下鸡蛋一文钱三个,腊月里应当有涨价的,但老汉执意按一文三个卖给樊长玉,他竹筐里的鸡蛋不多不少,一共一百二十枚。
能下蛋的母鸡一只能卖到五十文,不下蛋的老母鸡就和公鸡一个价,只值三十文。
老汉捉来卖的便是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
樊长玉瞧着他这把年纪实在是不易,数出七十文后,又添了五文钱给那老汉,让他赶个牛车回去,老汉这次是当真落下泪来,对着樊长玉好一番道谢后才蹒跚离去。
樊长玉把鸡蛋用布包装起来时,瞧着卤完猪头肉的卤汤还剩下一些,未免浪费,便洗了十个鸡蛋放进去卤着,打算晚间拿回家当宵夜。
她蘸着卤汤吃完炊饼,正收拾着肉铺,一个大娘路过,约莫是闻着她那卤汤实在是香,问“你这卤蛋怎么卖的”
樊长玉其实没见镇上有谁卖卤蛋,她也不知怎么定价钱,想到一个炊饼都要三文钱,就试探着说了个价“三文钱两个。”
妇人当即就道“这十个卤蛋我全要了”
樊长玉拿着到手的十五文钱,看着走远的妇人,懵了一会儿,随即就把视线落到了还没装完的鸡蛋上。
明天卖卤蛋
她数出三十个鸡蛋拿回家去,剩下的都留在了店里。
关门离开时,对面的郭屠户见她生意红火,倒是没再像之前一样说酸话,只眼神怨毒望着她铺子外用砖头临时砌起来的灶炉,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
樊长玉耳力不错,也只勉强听清了“李厨子”几个字,不知他在嘀咕啥,她不想再跟这泼皮有什么交集,眼神都懒得给一个,目不斜视离开。
城西巷子这会儿热闹得紧,倒也不是旁的事,宋家要搬迁了。
整个清平县今年中举的,也只有宋砚一个,县令都亲自请他去家中吃过饭,那些个乡绅富商,更是上赶着巴结。
县令指了县城一处宅子给宋砚,对外称是为了让他有更好的条件读书,考上进士为整个清平县争光。
宅子约莫是收拾好了,宋砚和宋母便择了今日搬过去。
这巷子里出了个举人,不管樊家和宋家如何交恶,其他人还是不愿跟宋家撕破脸,今日都出来相送。
樊长玉走到巷子口,就见街边停了两辆颇为气派的青蓬马车,正纳罕是谁家的,再往里走,便瞧见了站在家门口跟一众邻里话别的宋家母子。
宋砚穿着一身靛蓝色的袍子,长身玉立,躬身作揖和乡亲们告别时,温和的眉眼间满是书卷气。
宋母亦穿得极为体面,揩了头油插着金钗,听着一溜串的奉承话,竟也还能挤出几滴眼泪来,做出一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样子。
樊长玉只当没瞧见那母子二人,绕开人群往自个儿家走,身后却传来男子温雅的嗓音“樊姑娘留步。”
樊长玉回过头,就见宋砚捧着一方锦盒从人群那头走过来,在距她三步开外站定。
他是很斯文的长相,不过此时眼中的神色却叫樊长玉有些看不清,“宋砚和家母住在这里多年,受令尊照料也颇多,当年的施棺之恩,宋砚亦一直铭记在心。今日乔迁,这些就当是宋某的一份心意。”
那锦盒四四方方的,做工精美,瞧着还不小,不知里边装的是些什么。
但不管里边东西贵贱,樊长玉却都不打算要。
且不说她家中最艰难的时候已熬了过去,不稀罕他宋家现在来施舍点什么。
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收了他这东西,往后宋家再提起她爹娘的恩情,就可以挺直腰杆说一句她樊家从他那里拿了多少好处去。
退婚后她一个子儿都没要宋家的,镇上一些见风使舵的人说起她爹娘,都还恶意满满说是她爹看中宋砚的才学,才施以小恩小惠,逼人家娶她这个屠户女。
她若真拿了,那些人能编排的可就更多了去了,指不定还说她挟恩图报,狮子大开口找宋家要银子。
而且宋家也有意思得紧,真想报恩,两家大门相隔不过十几步,随时可以上门给东西,但他们非要在搬迁这日,当着左邻右舍的面,拿出这么个锦盒来。
这不就是做给众人看的么想替宋砚博个好名声。
樊长玉可不想让这对母子如意,她嘲弄道“宋举人客气了,东西我是万万不敢收,只求他日我樊家再遇上什么麻烦,宋举人莫像上次樊大带赌坊的人砸我家门时那般无动于衷就好。”
宋母没想到樊长玉当着这么多邻居的面当场发难,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宋砚面上倒是没有丝毫变化,他那双温和却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樊长玉,莫名叫人有些瘆得慌,“你来寻我,我便不会无动于衷。”
樊长玉下意识皱起眉,然而未等她说什么,便听得人群外传来胞妹软糯的话音“姐夫,好多人啊”
男子的嗓音很是冷淡“你别跑远。”
樊长玉回过头,就见胞妹在自家门口踮着脚往这边张望,男人约莫是怕她自己出来看热闹走丢了,才拄拐跟了出来,漂亮的眉头一直皱着,似不太情愿又无可奈何。
他穿着成婚那日的那身赭红色衣裳,长发简单束起,宽大的袖袍垂下将单拐遮住了大半,眉眼清冷,面色如雪。
抬头的瞬间,看到了不远处的樊长玉和捧着一方锦盒站在她跟前的宋砚,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只眉尾轻轻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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