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后, 谢征便将樊长玉暂且放了下来,抬手扣住她脉门时,瞥见裹在她袖口的那对鹿皮护腕, 目光多停留了一瞬。
视线下移, 落到她肿得不成样子的左手,本就抿紧的薄唇, 这会儿更是快抿成一条直线。
从前被魏府的死士追杀她都没受这么重的伤, 这会儿遇上山匪倒是狼狈成这样。
他抬手替她解下了那只手的护腕后,凝神开始把脉。
但指尖探到的脉搏委实微弱得可怜, 怀中这具身体也冷得跟冰块无异,几乎不像个活人了。
血腥味充斥着谢征的感官,让他眉头紧紧皱起。
她不该是这样的。
印象里她身上无论何时都该是暖烘烘的。
但此刻这具冰冷的身体, 像是在告诉谢征,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逝。
胸腔里交织着莫名的情绪, 突来的心慌让他浑身不适, 暴戾得想杀人。
谢征垂眸看着樊长玉紧闭的双眼, 她浑身都湿透了, 手脸都因冻得太久而泛起了青紫色,身上穿着湿衣, 裹上去的那件披风压根没法给她带去多少暖意。
她太冷了, 必须尽快给她取暖。
谢征扫了自己的亲兵们一眼,沉声道“将我的衣物留下, 退到十丈开外背过身去。”
亲兵们先是面面相觑, 意识到谢征要做什么后, 眼底闪过惊异之色,却还是很快照做。
亲兵们都退开后,谢征看了一眼樊长玉青紫的脸色, 指尖伸到她领口时,微顿了一下,解下她的发带蒙住自己双眼后,才替她剥去了身上湿冷的衣物,又摸索着拿起一旁自己下水前脱下的干爽衣物给她裹上。
因为看不见,指尖的触感变得格外明显,把樊长玉裹严实后,谢征扯下蒙在眼前的发带时,鼻尖都冒出了些许细汗。
他沉默着捏起樊长玉左臂,换衣服前他就发觉樊长玉的左臂脱臼了,后来一摸索,才发现接骨的位置不对。
伤成这样都还要护着那书生,当真是一点不怕自己死在山匪手里么
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
但有一刻他恨恨地想着,她就是死了又同他何干
一推一松重新给她接骨的动作,却是极力放轻了力道的。
谢征脸色有些难看,把手骨接回原位后,唤亲兵去寻根木棍,暂且绑在樊长玉手上给她固定住。
亲兵还是头一回瞧见他这般对待一个女子,一时也拿不准谢征的意思,在谢征给樊长玉暂时处理好所有伤口后,问道“侯爷,那咱们现在是去蓟州府吗”
谢征看了一眼脸色依旧青紫的樊长玉,终是把人打横抱起朝战马走去,“先找一户人家落脚。”
他的衣物已全裹在了樊长玉身上,迎面刮来的江风刀子一样,他赤着上半身,额前的碎发还往下滴落着水珠,却连寒颤都没打一个,身上肌理结实,块垒分明,精瘦却不显单薄,蓄满了力量。
亲兵们眼瞧着自家侯爷赤膊抱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上了马,顾不上惊愕,也纷纷驾马跟了上去。
马背颠簸,谢征避开樊长玉脱臼的那只手,小心地把人护在怀里,感受着靠在自己胸膛的那团重量,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几分。
他垂眸看了一眼樊长玉了无生气的侧脸,冷声道“你最好是活着,不然你以为谁会替你照顾那小拖油瓶”
耳边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声响,他抿起唇角,用力把人箍进了自己怀里。
跟着谢征的这一百轻骑,个个都是斥侯出身,很快就在这山野里找到了一户人家,不过是个独居的瞎眼老妪。
谢征怕打扰到老妪,只带了几个亲卫前去,民间百姓都怕官兵,他们假称是路过此地的商人,给了老妪几两银子,借用了一间卧房和厨房。
几个亲兵去灶上烧水的烧水,跟老妪打听附近哪里有大夫后,去请大夫的去请大夫。
老妪原本听他们几个大男人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还有些担心是拐卖女子的,听着这些动静,倒是安下了心来。
人贩子对拐卖来的女子可不会这般上心。
她找了几身自己儿媳的衣物送去房里,问“这位娘子好好的,怎么落了水”
不大的屋子里烧了三个火盆子,谢征赤着上身都慢慢热出了汗来,床上陷在被褥间的樊长玉身体却还是冷冰冰的。
老妪家中并没有浴盆,他没法让樊长玉泡在热水里快速帮她恢复体温,只能用从热水里拧起来的帕子给她热敷擦拭冻僵的身体。
谢征将冷却的帕子放进热水盆里,重新拧起来给她裹在手上后才道“路上遇到山匪劫船,逃命时跳水里受了寒。”
“这可真是作孽哦”老妪一听是遭了山匪,话语里不免带了几分怜悯。
她把找出来的衣物递过去“这是我儿媳的衣裳,回头给你娘子换上吧。”
谢征道了谢。
老妪又道“这么冷的天从江里逃上来的,那你身上的衣裳应当也湿了,我再给你找一身我儿子的来。”
老妪离去后,谢征看着躺在简陋木床上的樊长玉,枯坐了一会儿,意外地发现她脸上的青紫退了些,却又蒸起一片红晕。
他抬手往她额前一探,不出意料地烧起来了,掌下的皮肤下滚烫得像岩浆。
谢征拧起眉头,将搭在她手上的帕子取下来,重新浸过热水给她敷额头。
等到亲卫带着大夫赶回来时,樊长玉脸上已烧得通红。
大夫在马背上被颠得半条命都快没了,好不容易停下来,气都还没喘匀就被塞到这屋子里把脉。
若是旁人大夫还敢发几句脾气,面对一群军汉,则半点气性也没了,只图看完病还有命活着回去。
进了屋发现看病的是名女子,大夫心中虽惊疑,却也没敢多问什么,把脉时,本就皱巴巴的眉头越拧越拧,道“这是邪寒入体了,怎地拖成了这样才请大夫身子骨差些的,怕是熬不过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觉着一道冷沉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
大夫望着屋内那大雪天赤膊的俊美男子,被他看得心里直突突,忙道“也不是没得救,不过光服药肯定是不行的,得给她刮痧活血,疏通经脉,先把体内的风寒散一散,再服药才事半功倍。”
刮痧祛风寒的法子谢征是听说过的,军中将士常用这土方子,虽说疼了些,有时候却比一副药还管用。
他看向床上烧得嘴皮都干裂开的樊长玉,沉默片刻后道“我知晓了。”
大夫被带去厨房煎药,谢征让亲兵又送来了一盆温水。
这里除了那老妪,都是男子,偏偏那老妪眼睛又看不见,而刮痧需要肉眼判断出痧泛红的程度,只能由他来。
谢征将一枚铜板浸入温水里,看着樊长玉烧得坨红的脸,道“你醒来估计又要说我乘人之危。”
没人回应他。
刮痧是刮后背,樊长玉左臂脱臼绑了木条,没法趴着。
他捡了件老妪儿子的衣裳随意套在身上,走到床前将人扶坐起来,让樊长玉后背靠着自己,垂眼将脸侧做一边,摸索着去解她身前的衣带。
系带一松,本就不合身的宽大衣袍直接垂落至两臂。
谢征从水盆里捡起那枚铜板,将樊长玉披散的长发全捋到她身前去,本是心无旁骛,可真正看到那线条匀称紧实的光洁背部,他呼吸还是浅浅一窒。
不同于男子筋骨强劲,也不同于从前在庆功宴上看到那些舞姬酥软无骨,那紧实的肌理绷成的纤细腰线,纤瘦却又带着力量与韧性的美。
被冻得青紫的皮肤在恢复暖意后,变成了冷白。
之前怕她被冻到,谢征给她换衣时,把她湿透的兜衣也一并解了,此刻她因昏沉而半垂着脑袋,露出白皙而脆弱的脖颈,除了从一侧垂落至她前肩的乌发,再无一遮蔽物。
那垂落在她腰线之下半遮半掩的里衣,也是他的
这个认知让谢征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一声炸开,指尖的铜板突然变得滚烫灼人。
他狠狠皱了皱眉,别开眼缓了几息后,才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手中的铜板上,从她雪白的背脊刮下。
刮第一道的时候,樊长玉背上只泛起一层浅红,第二次刮下来,痧红明显加重了,一直刮到那痧红变成了深红色,谢征才开始刮下一处。
樊长玉风寒很重,刮痧时全程昏沉着,半点知觉没有,全靠谢征一只手扶着她才能坐稳。
等刮完痧,她整个后背已不能看了,遍布紫红的痧疤,却又有一股凌虐的美感。
谢征指尖烫得厉害,额前和鼻尖都出了些细密的汗珠,他将铜板扔进水盆后,几乎是赶紧扯了一件衣服胡乱将樊长玉包起来,把人放进被子里便夺门而出。
寒风和细雪扑面而来,总算是把那股热意降了下去。
亲兵端着煎好的药送过来时,就见他抱臂靠着屋檐下的木柱,似在望着那道房门发呆,竟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亲兵只得轻咳一声“侯主子,药煎好了。”
谢征回神瞥他一眼,抬手端过了他手中的药碗。
亲兵正想识趣地退下时,却听得自家一向铁面无情的侯爷问了句“在民间,这样得娶人家姑娘了是不是”
亲兵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谢征说的是他自己和屋内那女子。
亲兵心说这放在哪儿都得对人家姑娘负责吧,看自家侯爷这般反常,也不像是对那女子无意的样子,怎还问出了这番话来
他只得如实道“自然是要的。”
不待谢征再说什么,一名驻守在几里地外的斥侯疾步进院来报“主子,蓟州府的官兵沿河道搜寻过来了。”
谢征眼皮微抬“他们也在找清风寨匪首”
斥侯看了一眼谢征,小心翼翼道“貌似是在找屋内那位姑娘,先前从江里救上来的那书生是李太傅之孙,眼下正跟着蓟州府的官兵们一起在找人。”
谢征嘴角冷冷挑起,李太傅派了孙子李怀安来蓟州的事他是知晓的。
魏宣征粮惹出这么大的祸,无疑是给了一向跟魏党不对付的李太傅把柄,从前西北之地全由魏严把控,经过这事,李太傅一党在朝堂上就差同魏严打起来,总算送了个清流一党的人过来。
美名曰是协助西北战局,本质上还不是为了争权。
李怀安来了蓟州,李太傅一党在整个被魏严把控住的西北就有了一双眼睛。
只是没想到,此人也同樊长玉扯上了瓜葛。
是巧合,还是李太傅一党也得到了什么消息,在试图探寻樊家背后的秘密
谢征垂眼看着手中热气缭绕的汤药,语调散漫却透着冷意“守住山口,别放人进来。”
斥侯领命离去后,他端着药碗进了屋。
房内,樊长玉安静睡在被褥间,脸上因发烧蒸起的红霞还没褪尽,瞧着倒也有了几分血色。
谢征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道“早就说过你眼光不好。”
樊长玉刮了痧,身上也暖起来了,这会儿睡得正沉,不可能回答他。
只是喂药也变得极为麻烦,他强行捏开她嘴角给她灌进去,几乎流出来了大半,他嫌弃地用一旁不知是谁的衣物给她擦了擦,却仍旧耐心地一点点给她喂完了剩下的药。
火盆里的木柴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火光映在他刀削般的侧颜上,他用指腹拂去樊长玉嘴角残留的一点药汁,垂眼沉默地看了她好一阵后,忽而道“樊长玉,我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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